炮仗(4)

    这月最后一天,甜辣椒的婚纱飞过半个地球抵达红砖楼。巨大的一箱。小月季因叹道:“真怕拆开一看,里头藏着个人!”甜辣椒道:“那也该是个法国人了,可惜我们都不会说法语,你也还来不及学英文,不然还能稍微与他对两句。”小月季道:“什么英文?”甜辣椒便把张副官找了英国老师的事说了,小月季很欣喜,说:“英国人!我都不知他们和我们竟同样都是人?”
    那婚纱礼盒打开来,里头有手写信,自然都是法文看不懂,但字迹不尽相同,不过落款处有方正得过分、像拿尺子划出来的“新婚快乐”四个字。甜辣椒将那婚纱拎起,小月季直捂着嘴睁大了眼。甜辣椒挂起婚纱,走远了端详,一时有些恍惚。小月季这时才说:“这竟是衣服!”甜辣椒微微一笑,说:“你可想穿?”谁知小月季却跑开了两步,说:“美是美,月儿却不想穿呢。”甜辣椒奇道:“怎么,这衣服吃人么?你跑这样远干什么。”
    小月季看那天女霓裳似的婚纱裙,细细的钩花你咬我我咬你,繁复精美,腰身细得只一握,从上自下曲线毕露,哪怕吃一口东西都会坏了那线条一般,只觉美丽之外,还有些瘆人。又不想扫了甜辣椒的兴,只笑着说:“我哪有这样的命,若没有这命胡穿上,难说真会被它给吃了呢。”原以为是戏言一句,谁知甜辣椒闻言却不语。小月季心里惴惴的,赶忙拿起那手写信来假装着看,怪腔怪调读得全不对,这才把甜辣椒给逗笑了。
    一会儿,小月季去撕月历,她撕了一半时,甜辣椒说:“这个月就这样过去了,真快,从来没有觉得哪个月的日子有这个月快。”小月季便不再撕了,反让甜辣椒来撕:“那姐姐快来,撕了才算完满。一定是因为这月忙着筹划婚礼,每日忙忙碌碌,无知无觉,所以才觉快呢。”甜辣椒却不撕:“一会儿再撕吧,这一撕倒像这个月真像已经过完了,明明还有大半天呢。”
    小月季就将那月历再抚抚妥帖,看甜辣椒只盯着那婚纱瞧,却也不试,猜她大概有那“婚前恐惧症”——最近世面上好多这样的新兴词——就柔声问:“姐姐可想吃一碗酒酿小圆子?”甜辣椒点点头,但小月季也看得出来,姐姐心不在焉呢,她轻手轻脚走了,留姐姐自己静一静。
    甜辣椒确实有些“婚前恐惧”,见那婚纱,就想着日子已近,穿上婚纱,再脱下来,她就不再是现在这个人了,她做的事、想的事、身边的人,也全都要换一拨了。她不再能从这阳台望见那几棵参天的梧桐,梧桐叶扑簌簌打在一起的声音,也不会再有的了。她原本期待得不得了,这时当然仍旧期待,只在期待里,陡然又生出些怯来。她这个人不常有怯,因也不晓得该如何处置这种怯,它不好受,叫她一颗心像个失控的钟摆,心里的时间全都错了位。
    甜辣椒来回踱了几步,见外头飒风阵阵,转身就下了楼,小月季追问她去处,甜辣椒道:“随处走走,没有一定。”小月季急得团团转,赶忙拖住她,又去拿了软沿帽来,说:“姐姐,你这样随处走,别人铁定认得出来,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还是叫两个人跟着你好。”甜辣椒将帽子戴好,笑说:“还有谁认得我!”小月季说:“才多久,怎么没人认识,再说,有些人爱你,那可是指着一辈子去的,千万不要大意了。姐姐,还是算了,月儿陪您上去试穿婚纱吧?酒酿也快好了,咱们一边吃,一边穿,好不好?”
    甜辣椒却拗起来,只把软沿往下一摁,连眼睛都看不见了,说:“好啦,你看,这样别说是别人了,我自己都看不见什么,准没事,酒酿我一会儿回来再吃,婚纱夜里再试。”急走出两步,猛地剎住,“我就回来,别叫人跟着我。”
    沿着绿油油的小路往外,并没有什么人,扑面风里是将要下雨的味道,甜辣椒拐过路口,人显然多了,不过大多匆匆忙忙,并不十分注意她。她将大帽檐往下遮,低头看脚下路,她的高跟鞋“咯、咯、咯”,突然“嘎”一记,踩到一小粒石子。甜辣椒扶着看一看,将那石子踢踢远。只是脚踝好像轻微扭到了,起初走起来还不痛,再走了一阵,觉得不大舒服,她停下来了。
    她的帽檐下只有一小片路面,倏地,那里头多出一双脚来,她一愣,随即发现有人正佝着腰,从下往里看她,那人随即叫起来:“甜辣椒?我看身段就是你!真是你!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我是你戏迷,你还唱不唱戏?你电影也不演了?真要嫁人了?”周围有人听见,有几个也围了过来,把甜辣椒像看猴般地围着,不知是谁来掀了她的帽子,她一个抓不及时,竟生生失了唯一庇护,慌乱间一看,全是男人。她后悔没听小月季的话,竟撒娇使性,又惊讶这些人竟这样大胆。她愣神间,又有人照她凑近了一点,她赶紧后退,却不小心抵到了身后的人,她是进退维谷,又不好怎么样,只得道:“常有人这样说,我以前还当是好事,现在才发现长得像明星也有风波。各位先生实在是认错人。”
    众人一听,有几个疑窦地看她,又有几个忙叫起来:“不会的,你这声音一听就是甜辣椒,谁也装不像!又甜又辣,不是甜辣椒难道是油焖辣虎!”一群人哄笑起来。
    一个流里流气的猛地伸手朝甜辣椒的手臂上摸了一把,讪笑道:“这样滑溜溜,也绝对不会错!”几个男人一开始还怕甜辣椒生气,但见她似是被吓着了,并没有太大反应,竟也蠢蠢欲动想要伸手去,却突然见甜辣椒缓缓蹲下身去,不知在做什么,还没反应过来,忽觉下身一痛,另一边几个男人也纷纷捂住裆跳开了。
    甜辣椒竟一手捏着一只她的高跟鞋,光脚踩在那粗粝的地面上,而高跟鞋尖尖的鞋跟,狠狠地往那流氓的裤裆里一扎,一时没扎准,叫那流氓逃脱了,反羞成怒扬手要去抓甜辣椒,就见她一个闪身避了过去,想也不想,抬脚“啪”地一记将那流氓踹得闷声蹲了下去,趁男人皆被打了命根子,甜辣椒扔了鞋就跑。
    那些男人缓过来后,面面相觑,有人疑道:“该不会真认错了吧,甜辣椒一个大明星,怎么会这样堂而皇之走在街上没有人跟?而且她一个女人,赤手空拳把我们这些男人弄得这样,肯定是练家子,有两下子的!”流氓啐了一口,说:“碰上个硬点子!倒霉!哪个先叫起来是甜辣椒的?”那些男人最终将目光投向第一个发现的男人,一齐揍了他一回,发泄了孬火。
    甜辣椒一路跑,一路被人看着,不断有人认出她来,但看她这样狼狈相,光脚疾奔,发丝凌乱,倒以为她是在拍电影,反而给她让开了路,但又看不见哪里有人在拍她,只一头雾水。甜辣椒脚底痛得要死,刚才扭到的地方也疼得要断了,但她却畅快起来。越跑,甚至越要笑出来似的。她知道没有人再敢追她,但她还是在跑。一直到了她住的那条路路口,她才停下来,扶着墻,慢腾腾地往里走。
    回到红砖楼,她一步步踏上楼梯时,心里清明得很,推开家门,小月季见她这样,吓得忙把她前前后后看了一遭,还没看完,那边张副官从小厨房出来,拿着一杯水,见了她,也几乎要把杯子给掉地上去。
    “张副官来了。”甜辣椒道。
    “姐姐,快先别说了,这是怎么了?刚就该死死跟着您的!快,咱们去冲洗干净,看看有没有伤口呀,准是、准是有的……”小月季都哭了。
    小月季扶着一瘸一拐的甜辣椒进去了,随即有水声传出,甜辣椒轻呼“痛——”,张副官听见了,他轻轻到会客厅的窗边望了望,又听见甜辣椒叫着疼。再过一会儿,水声息止,小月季擦着眼泪出来了,张副官跨前一步。小月季说:“张副官,叫您呢。”
    “……我?”
    小月季本要走的,还是忍不住嘱咐:“姐姐不吃痛的,上回您给她上药,其实她痛得很,只是没说,这次,您定轻些。她伤得比上回重多了。”
    上回。张副官想,是了,上回。可原来上回,她是痛的。但她一言未发。
    “张副官?”
    “哦,是,小月季小姐,您放心。”可他熟稔地往走廊去,心里一下划过一个念头:既如此,为什么不叫小月季擦药呢。更可怕的是,他刚才根本一点疑义都没有,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走到这里了。一个念头还没转完,他已然推开了房门。甜辣椒还在老地方,躺在那美人榻之上,张副官也不必她说,自是在梳妆台上拿了那白瓷的小罐来。甜辣椒笑道:“你倒学得乖了。”
    张副官也不说什么,只坐在榻尾,轻轻执起她的脚,想了想,搁在自己的腿上,那边甜辣椒又笑一声。张副官道:“刚听甜小姐叫痛,现在可还痛?”
    “痛是痛的,只是,高兴也高兴。”
    指尖还是挑了那药膏,点在伤口处。这次她脚底的伤口可比上一次要多得多。与她相识短暂,可似乎已经历许多。光是她脚伤已经第二次。想来也是奇事。也因是第二次,他有了经验,力度控制得也好,轻轻柔柔地替她把所见伤都给涂上了药膏,说:“得裹住纱布才好,这次伤口多。”
    “柜子下头小橱门,里头有个药箱。”她说。
    于是他又去取了药箱来,找出纱布,替她把两只脚都给裹上了,她看着他的动作,说:“要是打仗,你能当个战地护士。”
    “甜小姐,您刚说高兴,高兴什么呢?这伤口到底是怎么弄的?”
    甜辣椒对他不理会自己的玩笑话不大满意,朝他皱了皱眉头,没想到千年树精根本没看见,去把药箱放回原处了。她看着自己包得齐齐整整的两只脚,说:“张副官,你也该高兴才是,毕竟将军把人给撤了呀。”
    他起先没听明白,转念一想,方知她是遇见危急事。甜辣椒嗤笑一声:“不过被流氓摸了一把,被男人围着看了一回——不过如此。”见他一张脸肃然,她笑道,“张副官这是什么反应。”
    “噢,甜小姐,除了脚伤,还有何处有伤口么?”
    她把着榻边扶手起身,试着走了两步,又指着高高挂起的婚纱道:“你看见那个了么?”
    张副官刚才进来得急,也不敢乱看,这时才跟着她的指尖看见了婚纱,点头道:“很美。”
    “张副官看看这手写信上写的什么?”甜辣椒把婚纱附着的法文信给他。他说:“我法文认识有限,看个大概吧。哦,这是婚纱行里的工作人员们给你写的婚礼祝贺,这个写的是‘爱情是什么?是一道神奇的加法:一个思念加上一个思念,就能变成十五的月亮。’这个写的是‘爱人在身旁,处处是天堂’……”他怔了怔,“这个写的是……‘不忠实的女人内疚,忠实的女人遗憾。’”
    她笑了笑,只当没听见。过一会儿又说:“穿上这婚纱,就是为了不再让人看我,我讨厌当猢狲,走到哪里都叫人哈哈笑着,谁都能来逗我一把,没人在乎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唱戏,当什么闺门旦?可我没的选,偏又唱红了,叫人看着。我也不愿当什么电影明星,但命里又活该我有,结果呢,不过是换个方式叫人看罢了。”她抚着裙摆,也不知是喜是悲,忽而转脸来看着他,“张副官问我哪里还有伤——心里罢了。”
    张副官无言,同样的,心中灰蒙蒙一片,亦不知是喜是悲。
    她将婚纱取了下来,走到了镜前比着身体。她脚步蹒跚,裙摆拖地,颇像拿着大人衣服的稚童。毫无征兆地,甜辣椒将衣扣一解,就将外头的旗袍给脱了,张副官还没来得及移开目光,又见她脱了衬裙,她目中无他,自然地跨进婚纱群中。她的背脊,一道深深的沟壑,延伸到衬裤中去。她的身体不孱弱,反而精实,是长年累月的练做工才有的线条体貌。她将侧边的拉链拉起,整理了胸口的褶子,她的双脚已经藏进了长长的裙摆中,她观察镜中的自己,悠悠转身,面对着张副官。
    “如何?”
    这是她第一次穿旗袍之外的衣服,西洋礼服裙与中式旗袍截然不同,让她显得有些陌生。婚纱极美,她的发丝凌乱着,又想见她裙下并没有穿鞋,忽然觉得她好似西方故事里从婚礼出逃的女子,散乱着、慌忙着、却是自由的、热烈的、生生不息的。
    “甜小姐,”张副官道,“你像生了翅膀。”
    甜辣椒微微一笑,说:“你是叫我我飞到更远的地方?”她又转回身去,轻轻说,“你是世上,第一个看见我穿婚纱的人呢。张副官。比任何人都先看见,比任何人。”
    他想着她脚底的伤口,又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在沾着夜露的草坪上赤足前行,走得极快,那时何曾想过,今天她会穿着婚纱,朝他缓缓走来呢。甜辣椒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人慢慢靠进他的胸膛,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贴在他的心口上,一句话也不讲。梧桐叶子扑簌簌,这个月就要过去。张副官摆在裤缝旁的双手,以一种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冲动,环在她的背上,她的黑发窜出来,绕在他的臂上。他想,是啊,这个月就要过去了。
    当夜零点过去,甜辣椒将那撕了一半的月历撕下,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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