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慈穿过前院打开家门,弯腰在玄关处换鞋才听见重机咆哮,声音越来越远。脑里突然出现何靖半低着头,认真谨慎怕扯疼自己头发的表情。
竟然有点挥之不去。
“阿慈回来了?”蒋兴声音适时打破蒋慈的回想。
“我回来了,爸。”
蒋慈穿上拖鞋,走进宽敞明亮的客厅。蒋兴坐在深棕色牛皮沙发中间,沙发凹陷出一个惬意角度把他裹住,手里是今天还未看完的报纸。
他把报纸合上,摘下鼻梁的眼镜转头看着蒋慈,“今晚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家?”
“晚饭之后思敏邀我去一个二手书店找几本英文书,不知不觉就回来迟了。”蒋慈说谎面不改色,心跳一如往常。
“下次不要那么晚了。喜欢念书是好事,但女孩子就要有女孩子的样子,这么晚走在街上的都是那些抽烟飙车夜不归宿的飞女,不要搞得自己那么掉价。”
蒋兴明明古惑仔出身,硬是不许女儿沾染分毫社会恶习。
“哪有你说得那么严重,我的同学晚上都会出去玩的啊。法律也没明文规定该怎么做个女孩,爸你太古板了。”蒋慈反驳,“况且你说的那些又不是坏事,电视夜访栏目也尊重女性倡导男女平等,飞女照样可以开战斗机做公司董事参选港督。”
“你又开始讲那些歪理,我看你是书念太多念到傻了。”蒋兴摇头,“连你爸的话都不信,去信电视节目?你现在还小,这个社会什么样子你根本不清楚。反正我只会为你好不会害你。听说校际英文演讲比赛快开始了,你好好准备,到时候我争取去看你比赛。拿了第一想要什么礼物,尽管开口。”
道德绑架如期上演,重型ak弹匣内全是糖衣炮弹,轰得蒋慈只能鸣金收兵。
相依为命十几载,蒋慈深知蒋兴的期待。他的人生经历告诉他,女儿做个淑女,无需接触社团读到名校毕业,日后移民或嫁豪门都是好出路。千万不要像他亡妻,看上他这个古惑仔,被拥着叫阿嫂却早早失去生命,留他悔恨余生。
蒋慈明白,他是老古董,但他也是爱自己的老古董。
“好啦好啦,”蒋慈踱步走上楼梯,“我一定听爸爸话,做全港最乖的古惑女,古惑仔之女啊——”
说罢赶紧加快脚步往二楼走廊走去,留下背影给满脸无奈的蒋兴。
楼上从蒋兴书房出来的廖胜迎面遇上蒋慈。廖胜一身黑色西装,白面淡唇,妥帖斯文,甚至有几分富家子弟的潇洒。见到蒋慈他立刻露出笑意,“阿慈,这么晚才回来?”
“是呀,胜哥。”蒋慈走向走廊右边第二个房间,“你这么晚还没走?”
“二爷突然想试试新来的雪茄,我帮他从恒温箱拿出来。”
“我先回房休息了。”
蒋慈打开自己房门。廖胜点头,噙笑望着她进了房间,才慢慢下楼。他走到蒋兴身边把盒子放在客厅桌上。
“二爷,这是前几天让大猛拍的。”打开盒子后里面是一迭照片,他取出几张递给蒋兴。
蒋兴拿起,看着照片里的倪少翔,脸上露出少见的狠厉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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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文课是下午最后一堂,结束之后班上各人如卸重负,口中念念有词今晚又要去哪里补习,加快收拾东西的速度。
mrs陈却没有离开讲台,扶着已经显怀的孕肚从讲台走下来。同学见她步伐缓慢,纷纷侧身让开。
她走到了蒋慈面前,“蒋慈,你跟我过来一下。”交代完就转身,不给蒋慈任何发问时间。
蒋慈有点紧张,但也立即拎起书包随mrs陈身后走出课室。两人行至走廊尽头,避开中间步梯不断下楼的学生。
见四下无人,mrs陈发问,“校际的英文演讲比赛,你准备得如何了?”
蒋慈心中松了口气,换上笑容,“初稿写完了,但有些语法不够精准,打算再修改一下。即兴部分也在准备,打算根据比赛范围内的几个关键词先拟好大纲。”
这次她势在必得,自然胸有成竹,准备充分。
mrs陈却脸色犹豫,摸着肚皮的手不自觉收紧,“是这样的,因为这次学校的名额有限,所以经过讨论,校方决定这次比赛只派徐婷婷同学作为选手代校参加。”
蒋慈脸色骤变,眉心轻蹙,“之前不是说好公开公平,先在校内选拔参赛的选手吗?”
“这次时间有点仓促,所以就取消了这个环节。徐婷婷英文也很好,相信校方也是深思熟虑之后才作的决定。”mrs陈感觉有点愧疚,补上安慰,“当然,你也很好。没法参加这个比赛不代表你能力不足,相信还会有下次机会。”
她伸出手想轻抚蒋慈手臂,不料蒋慈在她触及的瞬间往后退了小半步。mrs陈的手悬在空中,只能尴尬收回。
蒋慈不想让mrs陈窥见自己眼底汹涌的不忿,怕这般小气惹来更多看似安慰的羞辱。半垂着头,语气保持平静,“我知道了。”
她根本什么都不想知道,只觉得胸闷气短。但也没必要为难一个孕妇老师,她不过是好心转达,至少没有当众告知惹来同学侧目,算是给她留了几分薄面。蒋慈礼貌点头说声再见,头也不回走下楼梯。
第二天就揭晓了被取消参赛资格的原因。
感谢每间学校里面永远不会缺席的八婆八公。体育课中途歇息的间隙,蒋慈与陈思敏并排而坐,操场内身穿白衣的男男女女扎堆嘈杂。
斜后方不知到底几人,极力绘声绘色还原真相,音高音准一字不差落到蒋慈耳边。
“听讲她被取消了英文演讲赛的资格。”
“那谁去参加啊?”
“彭少的新女友,徐婷婷啊。”
“这么快有女友?彭少之前不是在追她吗?”
“喂,那种家庭出身的,怎么可能会有人想追?怕是她一直吊着彭少吧。”
“听说她爸……是不是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家委会那边很大意见,彭少他爸就是家委会主席,人家儿子都看不上她,自然不可能让她代校参加比赛。”
“你们讲什么啊?”陈思敏起身,转头呵斥,几个人立刻散开佯装没事发生。蒋慈轻扯陈思敏手臂示意她坐下,“生什么气,随便他们吧。”
陈思敏替蒋慈愤愤不平,“他们在乱讲,你根本不是那种人。”
蒋慈心里也生气,却依然维持表面平静。她要是当场翻脸,说不定明天传开的版本会更夸张难听,恨不得在她脸上写“黑社会”叁个字于校内游街示众。
出身由不得她自主选择。她不了解蒋兴家外的世界,别人却说得像模像样,仿佛蒋兴胡作非为的时候他们在场见证。她也未告知蒋兴自己被取消了参赛资格,想到他知道的时候那番抱怨责备,蒋慈心里烦躁。
望女成凤的家长,就算手持长枪短炮,依然刻板固执,希冀孩子样样出众。可惜蒋兴看不见她这副努力掩饰家庭背景的样子,从头到尾只有她一个人在演,滑稽可笑,甚至有点委屈。
讨不好蒋兴,还得罪了学校。
“陪我去洗个脸吧。”蒋慈起身,拍拍运动裤上的褶皱。陈思敏主动挽着她手臂,比她矮了半个头的身形娇小可人,“阿慈,你放心,你永远有我。”
“还是我的思敏好。”
蒋慈被陈思敏逗笑。幸得这位密友,家庭有爱性格开朗,像极春日暖阳,时时哄得蒋慈驱散阴霾。
“但你爸的事情,到底是谁说的?”陈思敏边走边问。说蒋慈水性杨花自然是欲加之罪,但提及她爸却不全是捕风捉影。
蒋慈环视操场上还在奔跑跳跃的寥寥数人,若有所思。
“我知道是谁。”她拍了拍陈思敏手臂,“放心,贱人自有天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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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就是徐婷婷,听说她今次比赛拿了金奖。”
顺着陈思敏的指示,蒋慈望见不远处那个齐刘海小虎牙的靓丽同学。裙摆规规矩矩,遮住膝盖,露出的四肢一看便是养尊处优呵护出来的纤细白嫩。
和校内其他女同学并无二致,却因拿了金奖笑得格外春风得意。
蒋慈没有说话。取消参赛资格这件事她花了几天时间才消气,做足心理建设才编撰理由搪塞蒋兴。蒋兴嘴里叨叨,“你英文成绩不是一向很好吗,怎么连校内选拔的资格都没?”
蒋慈敷衍几句,却被蒋兴责备态度不够端正,那顿晚饭吃得食不知味。
她不能说是因为拒绝了家委会主席儿子的追求才失去参赛资格,更不能说因为家委会主席儿子四处散播她的黑社会家境才令师生不满。
要怪就怪彭子豪。她早该觉悟这种放下身段来讨好自己的富家子弟,得不到的时候自然是见风乘力,恨不得呼朋唤友齐齐多踩几脚弥补失去的自尊心。
“不过听说她和彭子豪分手了。”陈思敏盘腿坐在草坪,裙摆宽大遮住她的苗条双腿,手里拿了个叁文治细嚼慢咽,“彭子豪已经好几天没来学校了,不知道什么原因。”
“嘁,”蒋慈轻嗤,放下手中水瓶,“就他那种人前人后两副样子的阴阳怪,读再多书也是白费钱。”
自己真是一时鬼遮眼,被他蛊惑应邀去看他骑车。转身唾沫横飞添油加醋,抹黑她的时候多么起劲。这些废柴公子哥,还不如那些老老实实的——
蒋慈脑内闪过那只人形大狗,月色下动作温柔,一丝不苟。
“是他在学校到处散播你家里的事吧。”陈思敏突然顿悟。她和蒋慈熟稔自然一早就知她家境为人,只是想象不到彭子豪如此下作。
“不想提他了。”
别人做初一,她就做十五。非慈善家蒋慈嘴边出现一抹讥讽,转瞬即逝。
“好吧,今日下午要随堂测英文,我还没温书呢——”陈思敏把叁文治消灭之后,桃心脸皱出一朵忧郁的花。
“谁叫你平时不用功。”
“你看我们班jessica,上次分手哭到眼肿叁日,半个月足足瘦了十磅,期中考一落千丈。再看看你,拒绝男人犹如吃饭喝水,连取消参赛资格都撼动不了你的名列前茅。阿慈,你就是我心中冷血无情的智慧女神。”
说罢还摇了摇头,以表敬佩。
“你还想不想抄答案了?”
“想想想!女神下凡,普渡我这个困于危难的可怜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