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宝马山倪宅内。
    年逾七十的倪宽,一身绸面阔身白唐装,奏毕一曲《雨打芭蕉》。屋内稀稀落落的掌声响起,倪宽暗叹口气,这群古惑仔还不如私伙局那些师奶阿伯捧场,整天打打杀杀怎懂粤曲韵味。他收起扇面扬琴的榆木琴竹,移坐至沙发中央凝视挂了彩的张永强。
    黄花梨木沙发敦实阔厚,靠背镂空凿上叁扇雕花螭龙,栩栩如生。扶手下缘卷草浮雕鱼游莲下,刀工精隽。木质细密古色古香,鬼脸纹相交相错,是倪宽亲选的上等海黄花梨木,觅来能工巧匠照足他吩咐打造而成。
    坐在上面,似乎胸口那股闷气也能消减叁分。
    “阿强,你的场被警察和同行搞了多少次,你自己有没有数过?”
    “是我的错,倪老。”
    张永强足足缝了30针,在雷公病床上躺过一晚就催着何武拿了身干净衣服换上,携马仔登门认错,“我昨天确实没料到大雄会带人过来搞事。”
    “人家来搞事,还是专门来搞你啊?”
    倪宽望见张永强因腿伤站得略微不稳的身形,扎紧层层纱布的小腿比肇庆裹蒸粽还夸张。
    “赌档交给你之后,一直没什么起色。当初看得起你还是因为你将洪顺的叶老做掉了,觉得你还算有点用处。现在连你自己都被人砍了?”
    “倪老,这次确实是我疏忽大意。”
    张永强拖着伤腿,弯下腰撑紧膝盖缓缓跪下。他拒绝其他人的帮扶,凑近茶几双手拿起茶盅举过头顶。低头颔首,姿态比给亲爸上坟还要恭敬,“是我的错,希望倪老再给我一次机会。”
    “阿爸。”坐在左边单人沙发的倪少翔姿态散漫,指间那只镀金都彭火机时燃时灭,“昨天确实是大雄踩过界,十几个人过来,阿强他们就四五个人,怎么打嘛?”
    “不过阿强你这个衰仔确实运气好,有何靖一个打五个还能掩护你先走。阿强,要不要去庙街找个仙姑看看八字,说不定你命中自带兄弟缘,背后有人啊。”
    何靖迎上倪少翔若有所指的笑容。
    倪宽这一两年来多多少少听身边人说起过何靖。无非是社团里口耳相传,何靖打架如何勇猛,替张永强摆平过多少难缠赌鬼。至少在张永强把持赌档期间,该收来的钱确实一分不少。这次连倪少翔也亲口提及何靖,他不得不审视这个之前一直未认真留意过的年轻人。
    何靖淡淡开口,“倪少过奖了,为大佬做事是应分的。”瞥见倪宽目光,对上后移开眼,俯视张永强手里那杯氤氲热茶。
    心中暗忖,倪少翔果真浅薄无聊。堂堂男人大丈夫,玩什么挑拨离间的幼稚把戏。
    “阿强,你出来混不是靠拳头的,是靠这里。”倪宽保养得当的身材稍稍前倾,没有因动作挤出失态的腰间赘肉,食指轻点太阳穴,“你做堂主的,要怎样守住地盘,不需要我来教吧?整个港岛不止我新义一派,个个都想做大做强花开富贵,光靠拳头?一枪崩得你面目全非,扔进东博寮海峡连收尸的人都认不出你。”
    “是的,是的,倪老教训得对。”张永强没有抬头,声音嗡嗡然似战败的斗鸡。
    “阿爸,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大不了让阿强也带人去抢几个14k的档回来咯。”
    倪少翔说得轻巧,给张永强铺下难行台阶。张永强只能接话,“倪少吩咐,我绝对照做。”
    倪宽感觉自己确实老了,居然也有心慈手软的时候。若不是下定决心退休,也不会就此放过张永强。他站了起身,屋里目光随之抬起,伸手接过那盏凉了大半的热茶。
    “阿强,这杯茶是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轻抿之后放到茶几上,“生生性性做人,这个位置你不想坐了,大把人想坐。”
    茶叶随话音沉到杯底。
    离开倪宅之后,何武开车把张永强和何靖送回太平道的应记茶餐厅。
    玻璃双开门一如既往铺满油渍灰尘,只有年廿八洗邋遢才会装模作样擦拭几番。青白相间的马赛克小瓷砖,人造皮沙发磨得褪色。被一根生锈铁线堪堪吊紧的风扇,开到叁档就咿呀鬼叫似夺命追魂,常让食客误认是武林失传已久的血滴子。
    与本港其他茶餐厅别无二致,大同小异,最适合夜行动物古惑仔扎堆浦头。
    前一晚跑来通风报信的油条快步下楼,人如其名既瘦又油,浑然天成一个獐头鼠目的烂仔。
    “强哥,靖哥,昨晚真是吓死我了!”油条站到张永强旁边,唾沫横飞,“我刚走到街口就看见大雄,肥到我以为荔园动物园有野猪跑了出来!”
    何武拍了油条后脑,手臂勾住油条不堪重负的肩骨往自己身上带,“你就过来喊了两声,开打的时候你人呢?扑街仔,信不信我切了你给肥郑做人肉叉烧包?”
    油条摸摸自己后脑,“武哥,我有打的啊,我长太矮了你们没看到。”
    后厨肥郑从送餐口处横过一只毛发横生的手肘,小萝卜般肥满的指头上烟头恍恍惚惚。
    “那么瘦,能做个屁叉烧包,剁了吊汤头算啦!”肥郑呵呵一笑,神似雨夜屠夫的脸上挤着两只精明的眼。
    何武哈哈大笑,回过头才发现坐在沙发上的张永强和何靖脸色冷淡。两位大哥不太对劲,他瞬间将吊儿郎当的情绪收起。
    张永强先开口,“阿武你们先去准备吧,晚上去把永嘉的场收拾好,今晚还要去收数。”
    其他人都各自散开。何靖没走,坐在张永强对面盯着那只咖啡色的硬塑料杯。
    “强哥。”何靖抬头,“为什么倪少昨晚会来永嘉?”
    张永强晃出一支红装特富意,衔在嘴边准备点上。握着火机的手停顿,似乎感觉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
    两秒后打火,回望何靖那张让男人都觉得老天果然不公平的脸。
    打起架来勇猛利索,堪比电影特效。收数就像谈判专家,软的硬的手段了得。没有开山刀,光靠这张脸他也可以持靓行凶。又靓仔又叻仔,哪个大佬不中意?
    “我之前交代的,赌档出事就通知倪少。”张永强语气平静,“阿靖,接了赌档之后你也知道,我们的场来钱是新义里最少的,就连打架都只有刀,人家拿格洛克拿ak爆我们头,我们拿儿童水枪反击啊?”
    “蒋二那边一直看不上我,不找倪少,难道靠每日八圈地胡维持生计吗?你看看现在我们下面的人每个脸色都比那些赌鬼难看,别以为我不知道外面的人都怎么说我,我不可能叫兄弟们跟着我受罪。”
    张永强掸了掸烟灰,“再不想点办法,我们走出应记门口被砍死了,新义也不会有人来替我们收尸。”
    何靖眼帘半垂,沉思几秒。天下哪有免费午餐,见利忘义的黑社会,一分钱都能让这群关二爷的弟子统统折腰。他不信倪少翔天生好心,“倪少帮我们,什么条件?”
    “赌庄抽两成佣私下给他。他最近风头正盛,吃下洪顺四个娱乐城,人手明显不够。我们帮他散货和收数,他答应可以罩住我们的场。”
    张永强没有隐瞒,也不打算隐瞒。
    五年前何武因偷渡过来感染肺热命悬一线,何靖为帮弟弟筹钱治病起早贪黑打3份工。结果发现同屋盗窃他藏在衣服夹层的两张大金牛,一拳怒气直冲对方太阳穴。同屋东北帮牛高马大,齐心协力,数人从屋内追着何靖打出路沿,被命运安排路过的张永强目睹何靖以一抵众的经典场面。
    俗气的英雄救美永不过时,何况这是个英勇善战打到呕血都不肯认输的“美”。张永强垫了何武医药费,何靖拜山头跟了大佬。
    “阿靖,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倪少。谁让他会投胎,是倪老独子,家里两个大姐又早早出嫁,蒋二那块迟早都会被他吞了。以后倪少做话事人,你还要勤勤恳恳按他要求做事。别跟前途过不去,况且我看得出他很欣赏你。”
    张永强把烟碾熄在分辨不出原色的烟灰缸里,拿起水杯一饮而尽。
    何靖没有反驳。大佬之间也讲尊卑论出身,他一个无名小弟,上头说什么便是什么。街外人称他一声靖哥,客客气气,无非是看在张永强份上,多给两分薄面罢了。
    “我会跟阿武他们交代好,你放心。”何靖勾起嘴角,“话不要说过头,以后说不定是你做话事人呢。”
    “嘁,我才不做,要做不如你做。”张永强嗤笑两声,直接交代,“下个月初蒋二摆50大寿的寿酒,到时候你和阿武跟我一起去,备份礼。”
    何靖挑眉,“他不是最看不上我们赌档这群人吗?”
    “看不上都要去的啦,谁让你是做小的。做小的就要有做小的样子,吃两块肥叉逢迎几句也不会要你命。”张永强撑着桌子站起身,“先送我回去,昨晚睡雷公那张病床把我腰骨都睡歪了,浑身难受。”
    何靖跨步向前扶住他的手臂,“回去哪里,淑仪姐家里?”
    张永强大声咋呼,“腰骨都睡歪了,还怎么去淑仪那里?万一半夜她垂涎我美色,腰骨都能被她坐断啊!”
    这一晚,何靖带着兄弟把永嘉的场重新收拾,按足规矩巡街收数。
    缠绵夏夜灯红酒绿,街边行人叁叁两两,又或禹禹独行,走鬼摊档烟火味杂。何靖走在街头,看着何武和平头嬉笑打闹。站街女体香熏鼻,纤纤细指轻勾路人的衣摆裤头,声声靓仔靓叔,我这里价钱最公道,包你食过还想来。
    一切既寻常又熟悉。哪个档口的老板最爽快交钱,哪个铺面的老板娘每次恨不得把纸币换成硬币让他们在咒骂中逐个清点。血腥暴戾,贪嗔痴骂,却又味如嚼蜡,身无挂碍。
    这里从未给过他分毫归属感。金钱第一利益至上,最不缺的就是他这类帮人搏命的街头烂仔。死了他一个,还有成千上万个,堆砌出日新月异的繁华盛世。
    乡下是个临海渔村,自小闻着潮湿海风感受生活苦涩长大成年。他爸天生一副软弱骨头,何武刚出生他就跟着大自己十几岁的富婆远走高飞,音讯全无。他妈倒是通身硬气,含辛茹苦养大两个儿子,熬到卧床不起在何靖十二岁那年病逝。两个少年要活下去太难,跌跌撞撞撑到成年,为了叔辈乡邻口中的“淘金梦”冒险上岛。
    却发现自己连生死都无法掌控。
    不是每个海港都吹同一股风。他是被时代变幻拍在礁石的浪,只能随潮汐重新入海,卷往下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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