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块空缺太大了,存在感再强的香气也填满不了。
他要去把那堆东西找回来。
为了安排好这一个聚会,他费了不少苦心。
周度三教九流的朋友多,自从景予进新剧组以来,他就关注着周度那边的消息。
大概是天助他也,很快就听说周度和剧组的制片人是酒肉朋友。
不知道为什么,近来周度总是有些不爱见他,谢知安也没在意,借着他的名义请制片组了个局。
但凡在他们这个圈子里混的,谁不知道谢知安和周度是一个□□长大的好兄弟。他说了是,也没人生出怀疑。
谢知安都觉得自己有点疯魔了,最近怎么会常常做出放在以前绝不可能做的事?
他一直认为自己坦荡清白,即便在这个风气称不上好的圈子里也能秉持上乘的人品。
包括专一,包括自律
可这些自我赞美的认知都逐渐被打破了。
谢知安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自己。
摇了摇头,他干脆不去想。
堵在车流中时,他看见手机上弹出一条消息,信手打开看了看。
【小谢总,中旬李家有个重要的宴会,谢总嘱咐您记得带上礼物和他一起去。】
又来了,李家这几个月不知道是第几场宴会了,像是要宣布什么大事,又迟迟不开口,他只好一次又一次地跑上门。
本来要是能见到李泯和他打听景予的消息也算好事,但杀青以后景予几乎和李泯没有任何合作动向,李泯也没有再出席后面那些宴请,谢知安的想法也就不了了之。
从别人那里打听不到,他就自己亲眼来看,景予现在过得怎么样。
从前是景予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现在,轮到他来照顾景予了。
他包了一个小厅,环境很私密,不会有人贸然来打扰。
推开大门前,谢知安的心脏都紧攥了起来。
他如愿以偿地看见了近在咫尺的景予。
几个月过去,景予依然安静少言,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旁观着。
他总是规律、温和,过去谢知安以为那是木讷和无趣,现在才知道这是他最可贵的地方。只有在景予的身边,他才能能安心享受片刻的安宁。
因为景予总是会把一切都替他准备好。他不需要操心任何事。
谢知安深吸一口气,目光迷惘,露出深深的怀念和愧疚。
大概真的要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不过现在回头也不晚,景予还没有和任何人走近,现在离景予最近的,仍然是他。
有个肥头大耳的剧组工作人员从冰桶里取出酒,斟了几杯,给几个演员送去。
先是塞给脸皮薄的女二,她推辞了几次,那个胖子看起来很不高兴,大有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的意思。
一转头又把酒杯递给了女主安颖,看了看,又给蒋明轻顺手递了一杯,又是重复刚才的嘴脸。
两个人都在尴尬假笑。
眼看着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景予了,谢知安眉头微皱,景予从不喝酒,一年前替他挡了一次酒就喝得泪眼婆娑,喝这么多还得了。
当时他没当回事,任由他喝,冷眼看着,没去阻拦。反正喝出毛病也是他自己的事,这么大个人了,敢冲动就要敢承当。
而现在谢知安下意识就要上去阻止。
他刚走了两步,就被突然窜出来的制片拦住,满脸堆笑:谢总来得真早,周总还在路上吗?今天这车堵得是真久
谢知安很想不耐地把他拂开,刚要开口婉拒问候,就看见景予迅速喝完了那杯酒。
林老师,你这真的不地道,为什么给我的这杯比安老师的少。
他看起来很困惑,又看了看女二手里的那杯,恍然大悟,你想找人一起品酒吗?来,我最喜欢品酒了,我们好好聊聊
那工作人员一脸吃了屎的表情,刚要找个借口分辩一下,就被景予不容拒绝地带到了角落里,好像完全不知道这酒有多贵似的,给他满满倾了一大杯。
来,别客气,全都是周总请,周总大气。
你不喝完多少有点对不起周总的好心了吧?因为他人没到你就这么不给面子?
不能节省呀!等下周总来看见酒还有剩下,岂不是很伤心,以为你们不喜欢他的安排?听我的,别人请客你舔盘,别人夹菜你转桌,别人送酒你全喝,这就是最好的尊重。
你酒量这么好,周总肯定很欣赏你。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人灌得晕晕乎乎的,满面通红,不知道自己是谁。
连一点插话的空间都没给谢知安。
制片看着谢知安越来越差的脸色,惴惴道:谢总?谢总?周总还来吗?
谢知安胸口的烦躁终于涌到了顶峰。
他死在路上了。谢知安目不转睛地推开他,气势汹汹地走向了景予。
他怎么能喝那么多酒?不知道这种场合喝酒很危险吗?他酒量那么差,出了事怎么办?
他不在他身边,他怎么能这么大意?出了事谁来护着他?
谢知安越众上前,一把抓住了景予的手腕。
他只觉得自己气血上涌,此刻真正走到了景予面前,耳边的轰鸣才消匿去,听见了外界的喧闹一瞬间变成鸦雀无声。
所有人愣愣地看着他。
景予也很惊讶,抬头看向他。明净的眉眼在微黄灯光下依然泛出珠玉一般的色泽。
跟我出来。谢知安从眩晕中回神,咬紧牙根,低声说。
景予有点懵,不知道这神经病突然出现是又要整哪一出。
他们可早就结束工程,把款项结清了,要是林承和谢知安的感情还需要促进,他可是不负责售后的。
他把手腕抽出来,下意识抽了张纸在手腕上擦了擦,一边警惕地说:出去干嘛?外面空调凉快?
谢知安看见他擦手的动作,只觉得心里刺得慌,一时间不由分说攥住他的胳膊,把他拽了出去。
厅里的人瞠目结舌。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蒋明轻。
他本就就奇怪为什么周度做东没有知会他一声,现在看见这个情况,周度还没来,不由生出古怪。
他立马给周度发了消息。
周度本来正在私人会所里按摩,舒舒服服地听着小曲儿。
手机一亮,他随手拿起来看了一眼,紧接着爆出一口巨大的卧槽,从床上一跃而起,裤子都来不及穿。
周先生,我们的疗程还没结束
我看我的好日子的要他妈的结束了!
他抓上衣服,马不停蹄地跑了出去。
谢知安这个王八羔子怎么越来越贼了!居然偷偷打听他的人脉关系,还假借他的名义请小景予开趴体!
那能是正常趴体吗!那是羊入虎口,狼子野心!
周度连滚带爬地窜上车,拍着驾驶座的后背让司机赶紧启程。
他一边单手把裤子套在裤衩外面,一边碰运气,战战兢兢地拨给了李泯。
意外的是,从没答复过他的李泯居然接通了。
那边沉默地等他说话。
周度静了静,屏息试探道:泯哥?您知道吗?谢知王八羔子假装是我请景予剧组吃饭,我寻思他必然所图不轨
他利落地抛弃了过去二十年的塑料兄弟情,痛骂起来。
那边短暂沉默了下,缓缓说:我已经到了。
周度:?
怎么速度比他还快?消息怎么就这么灵通?李泯他是怎么知道的?
那边没了声音,周度以为他已经挂了的时候,听见那头传来一声轻不可闻的谢谢。
谁谢谢他了?
李泯?
李泯对他说什么了?
谢谢?
这也是他配听的吗???
周度傻了。
景予倒不是挣脱不了谢知安,就是他觉得与其在大庭广众下看谢知安疯狂输出,不如找个没人的地方听他输出,多少还能少丢点脸。
他并不想让自己和谢知安的名字一同出现在别人茶余饭后的闲聊里。
何况李导正在来的路上,他丝毫不担心自己的人身安全。
谢知安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景予的手动了动,摸到了一把椅子,他在谢知安复杂而阴郁的目光中拖出来坐下,礼貌地说:谢总,您慢慢说,我坐着听。
谢知安本要脱口而出的话一下子卡在了嗓子眼。
他顾不得去细想景予这些古怪的反应,又或者是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不愿意去深思景予的反常,只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沉沉地说:
你过得还好吗?
先只问了这么一句,刚才的气势汹汹霎时消散。
应该希望他过得好,可谢知安又隐隐期盼他过得不好。
离开了他的景予,再怎么坚强,再怎么从容,也会有些东西从他生活中失散了。
景予讶然。
这算什么?对退休老干部的慰问吗?
他在谢知安身边工作时,并没有熟到这种地步。
谢知安从来不会关心他觉得怎么样,他过得好不好,他是否接受某件事。
结束合约之后,怎么还突然关心起来了呢?
景予不觉得谢知安是好心。
据他对一般男人的了解,大概多半是和林承闹了不快,又想来探探替身的境况了。
在身边的总有各种不如意,而远在天边的,却又处处都好。
景予十分相信他的人品,谢知安就是这种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人。
不然他也不会连独身一年都做不到,在被林承拒绝后,很快伤心失意地找到了一个替代品排遣。
然后,还以禁锢他来自诩深情。
放在以前,景予想到三千万、一套房,更重要的是认识李导的机会,对谢知安也没什么恨意,主要是看傻大款的纵容。
可是现在,他不想再理会这个人的任何无理取闹了。
他说:我过得非常好,倒是也和谢总没有什么关系,你羡慕可以直说,不用摆出这副很关心的表情。
他的生活里有戏拍、有工作接、有朋友相处,每顿可以吃不同的菜,想去海边就去海边,想去山顶就去山顶,想哈哈大笑就可以从沙发上滚到地上,感动了难过了就可以抹眼泪,没有被任何事任何人束缚着。
只有谢知安还一直病态地被困在一个并不真实的梦里。
明明已经把这个陪他共同做梦、营造幻象的人赶出梦境了,还奢望能够再将他带回来,一起在日复一日的循环中沉沦。
他总是很自信。
谢知安被他堵得没说出话。
他不知道几个月没见,景予怎么就变得这么陌生了,明明他从前从不对他说大声的话,也从没有反驳过他,让他生气。
谢知安再次深呼一口气,觉得不能跟他计较这些微末细节,劝说自己放缓了语气,问他:我送你的那枚胸针,怎么回事?
景予这才想起挂在二手平台上卖掉的那枚鱼形胸针。
不知道谢知安是在哪里看见它了,莫非买家和谢知安见面了?
景予觉得谢知安的思维方式很奇怪。
就好像,他入职一家公司,勤勤恳恳工作数年,比任何人预想的都要做得完美。因为岗位的上一任员工回来了,老板开除了他,按照合同给他支付了高薪,以及在职期间发放的奖金。
而他离开之后,这个资本家却又对他报酬的去向开始在意起来。
好像景予如果没有使用在他同意的地方,他就可以收回似的。
谢知安紧紧盯着他,紧张地等着他的回答。
那枚胸针毕竟也是他对景予特殊的证据,象征的意义景予不可能不懂。
如果他是因为伤心而不想看见它,随手送人了,那景予还是在乎他的
景予坦荡道:我用不上,卖掉了。
他许久没等到谢知安再开口。
短短的一句话,好像给他造成了莫大的刺激。
谢知安眼里涌现惶惑。
一瞬间的困惑过后,他陷入了巨大且未知的恐慌里。
他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只听见景予说,他用不上,他不需要,随手就卖掉了。
那对景予根本就不是特殊的。
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意义。
是啊,他当初买下的时候,也只是为了给林承的礼物凑个零头。
看见那枚鱼形金属的时候,他有一瞬间想到了景予。
觉得,这大概也算是酬劳吧。
随手买下这一块,再让人送给他,景予一定会很开心的。
不过挥挥手就能让景予以更积极的心态跟着自己,那时的谢知安乐于施以这些顺便为之的小恩小惠,反正最后的结果是让自己过得更舒服。
他以为景予需要的也只不过是那一点点。
在他向林承奉上盛大声势时,从指缝里漏下来的一点点。
他从没注意过这个人所需求是什么,只想要让他把自己奉为全部。
谢知安感到一种迟来的绞痛。
那种痛是因为得知了罪恶而感到的惶恐,和想要为自己开脱的而产生的无措,交织而衍生的。
他更感到茫然。
这场预谋已久的对话,因为一个胸针的下落变得难以为继。
可他又隐隐清楚不止是因为那个胸针。
他早就不知道该和景予说什么话了。
不知道脱离开雇佣和被雇佣的身份,他要怎样才能让景予聆听自己那些没人肯听的烂话。
他颤抖着嘴唇,最后盯着景予,不死心地问了一句:爱可以消失得那么快吗?
在他目光中,景予无奈地叹了口气,像是为他仍然沉浸在幻象里而感到费解。
谢总,你忘了你在合同里写的要求了吗?他的嘴唇开合,让谢知安看不清旁的东西,只能看见某些他避之不及的真相向他奔来,抗拒不及
我是演的啊。
灯光下,谢知安看见景予如此说。
他从未察觉一个人的世界可以崩塌得如此激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