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钰轩还百般不放心,让阿诺一定盯着晚晴把晚饭吃了,又叮嘱千万不可再让那些仆妇接近晚晴,怕他们又要说出什么让晚晴生气伤心的话来。阿诺一一都应允。
结果钰轩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一个叫春姐的仆妇,采了一大把柳枝来,说是她们故乡的风俗,女子若害喜害得太厉害,便在内室插上这柳枝,祭拜柳神,能治害喜。
阿诺本来还犹豫未决,可是听春姐说得信誓旦旦,又想夫人的确这两个月害喜害得实在厉害,宁信其有,不信其无,不如试试?想了想,便将那束柳枝让春姐送进去了。
这春姐三十四五年纪,以前亦是在权贵之家做事的,可是郭元帅平蜀,那权贵之家倒台了,又找人介绍来到裴家。
她做事颇是伶俐老到,又会看眼色行事,虽来了不久,但觑着一大家子都围着夫人转,心里自然百般想着巴结,只盼日后能混到夫人跟前侍奉,只是晚晴性子清冷,平日并不会无故与下人亲近,春姐一直没找到机会。
这次晚晴害喜严重,阖府惶惶,春姐逮住了机会,四处找人打听方子,好容易听了这么一个土方,忙忙地告假出去折了些柳枝来献宝。
谁料晚晴见了这柳枝,便似生出了无限烦恼似的,书也不看,茶也不喝,眉头紧蹙,一直摇头。
刚开始春姐还只当晚晴为了他事烦心,想糊弄过去,可谁料晚晴只翻来覆去看那柳枝,长吁短叹,似有无限心事,到后来晚饭送来,晚晴还是推着不吃,早早到榻上躺着去了。
春姐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吓得腿都软了,只得偷着去找阿诺,打着团磨磨求阿诺救她。
阿诺一听也急了,猛地想起柳枝的禁忌,悔之莫及,想要去内室将那柳枝拿出来,谁料晚晴根本不让他们进门,那饭也在屋外摆得好好的,可见她根本一口都未吃的。
阿诺情急之下,也顾不得尊卑,只将那门敲得怦怦响,一再劝说道:“夫人,您开开门,把饭吃了,将那柳枝撇出来,不然公子回来,谁也担不了干系。”
“你们都出去吧,告诉公子我吃过饭了,柳枝就留下吧,不是说辟邪吗?”晚晴背朝里躺在榻上,心酸又怅惘地说:
“放心,你们谁都不会被牵连。这辈子,受我牵连的人难道还少吗?我不会再无故造业了!”
这话说得阿诺更是头大如斗,苦苦哀求:“夫人……您开开门,容我进来给您解释……”
“天晚了,你回吧,你们公子忌讳多得很,你别惹他了。对了,你去那点赏钱打发了送柳枝的下人,别让人白白费了这心。”
见晚晴这般固执,阿诺只得带着春姐离开上房。
二人吓得谁也不敢去安歇,一直等到深夜钰轩才摇摇摆摆回来,他看起来喝了不少酒,阿默扶着他,他醉得东倒西歪的,饶是这般,一回来,他照例先问夫人今日如何,吐了没有?吃了什么东西?
阿诺不敢撒谎,只好说:“吐是没吐,但也没吃晚饭,自您走后,茶饭也没吃一口,一直倒在榻上没起来。”
钰轩一听急了,踉踉跄跄地推开阿默,一路小跑着走到上房。
看房内未点灯,钰轩打开火折,见晚晴蜷缩在榻上,也没盖被子,只穿着一件家常白色绣花的睡袍,阖着双目,紧蹙眉头,脸上似有微微泪痕。
钰轩心猛地一抽,将那火折吹灭,便俯下身子来抱了抱晚晴,低声道:“晴儿,怎得便这样睡着了?也不盖上被子,一会儿着凉了……”
晚晴早听到他的声音,只是心里酸楚,听他这般说,便半红了眼圈道:“轩郎,我,我是不是一直都不是个好人?老给人带来无穷的麻烦?”
钰轩一惊,问道:“怎么了晴儿,你怎得忽然这般说?是不是又有人说什么……”他猛地回头,又待叫人,问今日谁来过,被晚晴一把捂住嘴巴,说:
“你不许再斥责下人了,和别人无关,是我今日心绪不佳,你上来陪我歇息……”
“好,好”,钰轩道:“我去换下衣裳,洗个澡就过来陪你好不好?你看我一身酒气……”
“不要”,晚晴把头扭到里面,声音带了几分颤:“轩郎,你现在就来陪我好不好?我觉得好孤单……好冷……”
钰轩犹豫了一下,点头说:“好,那你吃点东西,你不吃,咱们的宝宝也要吃呀!”
“饿他一顿也无妨。”晚晴似乎非常疲倦,紧阖双目:“我不起身了,我心里不舒服,轩郎,你能陪陪我吗?……”
钰轩见她这般,哪里还能不依,也没再点灯,便脱下外衣扔到地上,上榻来揽她入怀中,夫妇二人又说了几句话,便安歇了。
第二日钰轩醒来,天已大亮了,一看,晚晴早已不见了踪影,他大吃一惊,一骨碌爬起来,在室内找了一圈没见人,刚要喊人,却见阿默慌慌张张地跑到门外,禀报说:
“公子,夫人今天早上不知为何一大早便一个人非要出门去,又勒令我们不许叫起您来,阿诺现在跟着她出去了,您快去看看吧……”
钰轩吓了一大跳,心急如焚道:“为什么夫人忽然生气了?你们怎得不拦着她?怎得不叫我?”
“公子,您……您昨天穿的衣衫上是不是沾了胭脂印啊?我刚才好像听夫人提到了一两句。
夫人脸色不佳,她怀着身孕,我们不敢十分拦她,她又说谁叫您她就打发谁出去,是以仆妇们谁也不敢来叫您,我和阿诺陪她走了一小段,见她往岫山去了,我便跑回来叫您了……”
“衣裳沾了胭脂?”钰轩看了一眼搭在条案上的昨日穿的那席浅蓝色的衣衫,果然有个大大的唇印般的胭脂印子,不禁冷汗从脚底升起来,结结巴巴说:“这……这……”
他心中只觉懊悔莫及,昨日酒席例行都有歌妓劝酒,钰轩和孟氏不熟,也不好拒绝,后来喝得醉醺醺的,也不知怎么便沾染上了这印子,可他的确连昨日那歌妓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了。
昨日在席间他一面饮酒一面担心晚晴,一心只想早点散席回来看看晚晴,还是程方兴给他使眼色,他才勉强应酬下去。
席间孟氏又邀请他出仕蜀国,他坚守往日的诺言,并不肯应答,其实也是怕一旦出仕,势必又要上报朝廷自己的亲眷情况,故而坚辞不就,孟氏见他坚决,倒也没强逼他。
他见孟氏没逼他,心里这才松了口气,也投桃报李地尽力应酬了一番,这才喝得有点多了。
回来他只顾着哄晚晴,也没看那衣衫,谁料晚晴起得早,必是看到了他衣衫上的胭脂印子,这才气得大清早跑了出去。
他又是懊悔又是害怕,想晚晴才四个月身孕,胎像未稳,这么三不管跑出去,又是气,又是累,出了事如何是好?
想到这里,他胡乱披了件衣裳便要出门,忽然扭头看到了窗前插的柳枝,当即雷霆大怒,满身的血都冲上了头,高声怒喝道:
“是谁把这东西插在这里的?”
阿默战战兢兢道:“昨日,昨日有仆妇从外面采的,说是,说是可以防止害喜……夫人,夫人让留下……”
他话还未说完,那裴钰轩早将那瓶子连柳枝带水全砸到了门外,勃然大怒道:
“怪不得……怪不得晴儿昨晚不开心,谁让你们弄这种东西来的?你们吃了豹子胆了吗!”
可怜阿默被溅了一身水,也不敢躲,只好默默地垂首站立着,心里暗暗恨弟弟不知深浅,惹得公子这般暴怒。
气归气,裴钰轩到底还是担心晚晴,急急忙忙地带着阿默去追晚晴了。
此时晚晴已经爬到岫山上,那小山不高,亦极为平坦,是以晚晴攀得上去,她走得极快,阿诺紧紧跟着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晚晴到了山顶,选了块靠近崖边的巨石上坐在上面,将双腿便荡在那崖边,忽而笑问阿诺道:“阿诺,你怕什么?我又不跳下去……”
阿诺吓得脸都白了,他既不敢靠着她坐下,又不敢离她太远,只好紧紧贴在她身边站着劝说:
“夫人,咱们不要坐在这里了,坐这里太危险了……您是双身子的人……”
“对啊,我现在为人妻,为人母,唯独不是我自己了,是吗?”晚晴满目凄怆,心里似有无限悲伤:
“经历了前事种种,只觉万念俱灰,阿诺,你说人生有何意趣?”
“夫人,”阿诺劝道:“您千万莫要这般说,老爷待您可真是没得说了……”
“可不是吗?”晚晴掠一掠头发,冷笑道:“我这样的妇人,便是那不知足的……”
“不不不,夫人,我不是那个意思……”阿诺本来便不会说话,此时更是手足无措,额上滚汗,语无伦次道:
“公子那都是应酬……夫人,那种场合都是免不了的啊……”
“免不了……每次都是免不了……”晚晴闭一闭双目,有些神色索然,道:
“免不了受伤害,却又免不了去伤害无辜之人,我杜晚晴,就算有一日重蹈覆辙,亦不过是咎由自取!”
说着,她的泪潸然而下,眼前闪过那一束刚刚抽芽的柳枝。
“晴儿……晴儿……你怎么了?”忽听得钰轩气喘吁吁喊道。
晚晴没有回头,她轻轻张开了双臂,两条腿也直直伸开,身子向前倾去。
钰轩在身后吓得魂飞魄散,颤着嗓子喊道:“晴儿,你做什么……”
晚晴头也没回,含泪问道:“轩郎,这山风不错,要是从这里跳下去,我便自由了,你也自由了,是不是?”
“晴儿,不许你胡说……你乖,快把身子转过来……这样危险……”
钰轩脸都白了,阿诺给他使眼色,他悄悄站到了晚晴身后了,半弯下腰,只待她有什么过激,便一把扯住她。
“这样危险什么呢”,晚晴喃喃道:“人心惟危,人心才是最微妙难测的呢……”
“好晴儿,你先转过身来,你听我向你解释,你千万别冲动,好不好?”
钰轩急不可耐,刚待要伸手去拉她时,却见晚晴冷冷回头道:“不许拉我,不然我真的从这里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