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钰轩闻言,咬牙欲碎,额上青筋直暴,强忍下怒火,又坐了下来。
静室之中,还是柳泰成先恢复了理智,他见晚晴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只怕她受不了这大喜大悲的刺激,只得压下心中悲酸,含泪道:
“晴儿,不哭了,说起来这一世还是我对不住你,是我背弃了咱们的誓言,先娶了何氏。要说做牛做马,也是我做,我柳泰成,下一世愿给你……”
“大哥,不怪你,我都知道……”晚晴强止住泪花,止住泰成,轻声道:
“你是被裴家逼不得已,可是裴家这事虽然做得不够光明磊落,但总是成全了你和何家嫂嫂……大哥,你已为我牺牲多年,我无以为报,要说辜负,是我辜负了你……”
她此话是真心实意对泰成所言。其实她已早知当日必是钰轩做了手脚逼得泰成娶妻,可是现在看来,也总算是成就了一段姻缘,总好过泰成孤零零一个人独守着这偌大的宅门。
“晴儿……”柳泰成听她这么一说,只觉心酸心伤更甚,忍不住重又抱住她,他嚎啕道:
“我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何氏,我从来没喜欢过她,晴儿,你我明明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为什么老天爷要这般捉弄我们……”
晚晴这次没有推开她,她的手臂也缓缓环住了这个心碎的男人,只觉自己的心内也哀伤不已。她知道泰成所言俱是实情,可如今回天乏力,只能狠心劝他 :
“大哥,过去的事情不提了,说起来,裴家对你这样,也是因为我的缘故。
对不起,柳大哥,是我导致你这么多年孤身一人,受尽了命运的折磨……”说着,两行清泪从她姣美的面容上滑落。
柳泰成放开她,用手替她擦拭掉泪水,哽咽的问道:“晴儿,你我今生,你我今生还能不能……”
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晚晴,似乎希望晚晴能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答复。
“大哥,我们现在各自都有了家庭,前尘往事就当是一场梦吧,此生我终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好,好……”柳泰成惨笑:“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可那裴钰轩,他,他待你如何?”
“他待我很好,柳大哥,你莫要操心我了,只要你和嫂嫂平安喜乐,我便无所求了。”
晚晴说完,见柳泰成终究还是心意难平,一副锥心之痛的模样,心下不忍,又道:
“大哥,你莫难过了,我看嫂嫂已有了身孕,日后我,我们若能也得个一儿半女,咱们便结为儿女亲家如何?”
“晴儿……只要能时时看着你,我便无所求了。”柳泰成满面怆然地看着晚晴,哑着嗓子道:
“岳父母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我终究,终究还是有负所托……晴儿,你一定要幸福啊!”
听他说到自己的父母,晚晴泪如泉涌,心痛如绞,哽咽道:“大哥,我爹娘,他们,葬在了哪里?”
“便在这玫瑰园中。”泰成低声道。
“我此行过于仓促,且身不得自由,大哥,就烦请你先帮忙看顾二老的坟茔,待我安定下来,再来,再来迁坟吧……”
“晴儿,就让二老在这里安歇吧,我父亲也埋葬在这里,老人们相互照应,也不会寂寞,我会替他们守护坟茔,四时供奉,你放心。
二老在生前,待我如亲儿子一般,在我心目中,他们永远是我的父母。就像你,……你在我心中,也从未远离一般……”
“对不起,对不起,大哥对不起”,晚晴听了泰成的话,只觉腹内百转千回,肝肠寸断,她再一次俯身跪倒在柳泰成面前,痛哭道:
“你的深恩我此生难以为报,来世愿当牛做马报答……“
“傻晴儿,我做这些都是心甘情愿的。”柳泰成颤巍巍俯下身子去搀扶晚晴,晚晴未动,他便索性屈膝在地,将她搂入怀里,深深道:
“在我柳泰成心目中,你我的婚约从未取消过,你永远是我的妻子……”
“大哥……”晚晴仰头望着他,见这位对自己恩重如山的男子,万千语言一时无从说起。
柳泰成抬眼望着眼前眉目如画的女子,知道她终将离自己而去,不由一阵心灰。
一阵风来,将玫瑰花瓣吹得满室都是,也吹到了晚晴的发间额上。
晚晴低垂着头,只觉得对柳泰成万分歉疚。
柳泰成颤抖着手,将她发间的玫瑰花瓣取下,低低道:“晴儿,你还能,还能再叫我一声柳郎吗? ”
晚晴握着他的手,哽咽道:“柳郎,对不起,此生,还是负了你……”
泰成望着她红肿着双目、泪痕满面的样子,仿佛又看到了当日在永宁寺见她时的情境,那时她孤苦无依,进退失据,被裴家和皇室逼得走投无路时也是这般柔弱无助。
可恨自己最终还是不能给她终身的倚靠,命运弄人一至于此,为何他们明明已经定下了婚约,却还是中道仳离,劳燕分飞?
二人便这般相对泪眼,纵有千言万语,却倶都说不出。
“咳咳……”不知何时,却见何氏和裴钰轩已然来到门口。柳泰成冷眼望着裴钰轩道:“二个时辰到了吗?这才几炷香的功夫……”
钰轩泰然自若对柳泰成道:“抱歉,内子吃药的时间到了。”说着,便将一粒丸药用手托着,径直放到晚晴唇边,道:
“来,晴儿,把药吃上吧。”
晚晴知他只是借口罢了,只是当着众人面也不好戳穿他,只得应了声好,便要去接那药,却被柳泰成劈手夺来,问道:
“这是什么药?晴儿不能乱吃药的,她现在惊魂未定,身子要先调理些时日,你不能急着,急着让她……”
他本想说“受孕”两字,却又担心会给晚晴惹来麻烦,只好生生将那两字囫囵吐下。
裴钰轩何等精明的人,立刻猜到了他的意思。
此时此刻,裴钰轩觉得他对柳泰成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即使看在晚晴的面子上,他也再忍不过,是以冷冰冰对柳泰成道:
“内子的身体不劳柳兄挂念。刚才听闻柳夫人说,柳府内还设着内子的牌位,内子安然无恙,还请柳兄速速将牌位撤下。请柳兄记住,内子姓裴,不姓柳……”
“你……”柳泰成气结,冲他怒喝道:“晴儿本是我柳氏妇,若不是你裴钰轩使手段耍阴谋,晴儿会落到你手里吗?你们裴家这些年坑害晴儿坑害的还不够吗?”
“说起这个来,还得请柳兄送还内子的合婚庚帖。内子早在16岁上便已和在下拜堂成亲了,她和我是天定的姻缘,任谁也拆不散。”
裴钰轩对柳泰成的斥责充耳不闻,他只要他想要的东西。
“好啦”,晚晴沉脸对钰轩呵斥道:“前尘往事,说那么多做什么?何家嫂嫂有孕在身,你们就不能体谅一下孕妇吗?”
钰轩见她容色憔悴,仿若大病一场,不忍再激怒她,只得强压下心头火,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不料何氏听晚晴这般说,强抑着的泪一下涌出来,走上前来,她拉着晚晴的手期期艾艾地说道:
“好姐姐,夫君往日待我极好,今日里只是一时冲动说错了话,我不怨他……”说着,便看向泰成。奈何泰成浑然未觉,只是一脸凄怆,望着晚晴万分不舍。
晚晴见何氏容颜憔悴,眉宇间亦是哀愁环绕,只得叹一口气,拍了拍她的手,婉言道:
“嫂嫂,柳大哥为人热忱,心地极为良善,是可托付终身的良人。日后,我便将大哥托付给嫂嫂了,不日间我便要远赴蜀地,我们相见遥遥,只能各自珍重了……”
“真的吗?”泰成和何氏同时开口问道。
“当然是真的。此事怎好瞒你们贤伉俪?”裴钰轩上前一步,待要携起晚晴的手,晚晴垂眸,下意识地向旁避了避,向柳氏夫妇躬身道:
“柳大哥,何家嫂嫂,日后天各一方,也请你们多多保重!”
“晴儿,你真的要去蜀地?”柳泰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还是将信将疑问晚晴:“你不是一直盼着来江南吗,怎得来了又要走?”
可怜他本还想着日后能与晚晴比邻而居,就算此生不能与她结为夫妇,至少每日里能见她安好,也是一种幸福,岂料她竟然又要远行,难道自己此生,真的和她没有半点儿缘分?
“大哥,你不是看了晋国四处悬挂的图影才得知我的凶讯的吗?而今那图影挂满了这里的大街小巷,我在此地多有不便,所以想先去蜀地避一避。
大哥,你和何家嫂嫂好生过活,等日后河清海晏了,我再来探望你们……”她的泪落下,心痛难抑,望着泰成。
眼见他痛不欲生的模样,她的心里一阵凄凉。
如果当初她能冷静理智,没有被父母的凶讯迷了心智相信泰成另娶,也没有思前虑后怕裴家危及泰成,仓促答应了钰轩的求和,会不会,泰成不会像今日这般难过?
安乐郡主也不会鱼死网破般向皇上诬告,周子冲也不会惨死在破庙之中,而皇帝也不会因此而迁怒裴家,使得钰媚郁郁而终,而皇上自己,也不至于死于非命……
说起来,她和裴钰轩的结合,是踩着无数人的血泪走到了今天的,如果当时她坚持选择和泰成在一起,会不会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结局?
“好了晴儿,时候不早了,我们不要再打扰柳兄一家了。”
裴钰轩见晚晴望向泰成的目光充满了歉疚,只觉百般不适,他硬是攥住晚晴葇荑,对柳泰成道:
“还请柳兄赐还内子的合婚庚帖,在下感激不尽……”
“算了吧”,晚晴横了钰轩一眼,低斥道:“不过是张纸罢了,这么多年哪还找得到?”
“不会找不到的,我见夫君供在佛前了,是不是夫君?”何氏微笑看向泰成。
柳泰成面色铁青,狠狠瞪了一眼何氏,牙缝逼出两个字:“闭嘴!”
说完便往外走,走出两步,忽然回头对裴钰轩恶狠狠道:“姓裴的,日后你若对晴儿有一丝一毫的不好,我柳泰成便是做鬼也不会饶了你!”
泰成自来和善,这般凶神恶煞的神情,诸人还是第一次见,不禁被他唬了一跳。
无论怎么样,等裴钰轩终于拿到那张合婚庚帖,又亲自监督柳府撤下了白幡以及供奉的杜氏牌位,他的脸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柔声对晚晴道:
“晴儿,咱们走吧,夜路难行……”
晚晴垂泪道:“我去拜祭一下父母的陵墓吧……”
裴钰轩极快地扫了一眼柳泰成,心内暗自惊慌不已,晚晴的身体怎能承受这一而再再而三的刺激?
可他却也无法阻拦,眼睁睁看着晚晴走向那玫瑰园深处,扑向父母的陵墓,泣血稽颡,甚至于昏厥过去。
裴、柳二人这才终于第一次有了默契,连拖带拉的将晚晴拉开墓地,送到客房里。
缓了许久,晚晴终于回过神来,此时已是身心俱惫,再也打不起精神来。
柳泰成还要再留二人多住几日,钰轩哪里肯依,见晚晴略有好转,便急急忙着告辞了。
泰成无法,只得问了他们的居所地址,只想着过两日便去拜访,钰轩也极客气的应承下来。
临行前,泰成忽又进入内室,取了一对龙凤金钗赠与裴氏夫妇,权作他们的新婚贺礼。裴钰轩待要推辞,晚晴却知泰成心意,接了过来。
最后,纵有千万般不舍,柳泰成还是只能目送裴氏夫妇离开自己院落,晚晴临上马车前,对柳泰成含泪叮嘱:
“柳大哥,多多保重,记得我说的话,一定好好活着,惜取眼前人。”
柳泰成歪过头去,一行清泪落下,他点了点头,眼见得裴钰轩将晚晴扶入马车中,忽对钰轩道:
“裴钰轩,好好待晴儿,我一辈子感激你……”
裴钰轩豁然一笑,朗声道:
“柳兄放心,我的娘子我自会上心,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着,也跃上马车,劲奴骑马环围四周,一刹那烟尘滚滚,一行人驶出伯劳镇。
晚晴还不停掀帘往后探看,挥手作别,柳泰成见此一幕,心痛地犹如抽去了魂魄,喃喃道:“晴儿,晴儿,你我今生到底是无缘……”
马车驶出许久,晚晴的泪水仍流之不尽,钰轩见她这般悲苦,由不得心疼万分,便揽她入怀里,好说歹说终究哄她睡了一会儿。
谁料晚晴一觉醒来,只见残星如月,那马车竟然还在官道上疾驰,钰轩也正闭目养神。
晚晴大惊,轻轻推了推钰轩,面带忧虑问道:“轩郎,什么时辰了?咱们怎么还没到?这车夫……”
“没关系,咱们去古桥渡口,再过一个时辰就到了。”钰轩将她的头轻轻放在自己的胸口你,柔声道:
“你再靠在我身上睡一会儿,好不好?”
“去古桥渡口?怎得不回家么?”晚晴的瞌睡一下全都惊没了,“咱们不回临安了吗?”
“不回了,我们直接去蜀地,行李我让阿默先行一步打包好了,我们去渡口和他会合,其他的人自会回临安找大哥复命。”
晚晴气结,一时竟说不出半个字来。她气呼呼地直起身来,将钰轩推到一边,自己紧贴着车厢门坐着。
“怎么忽然生气了?生气伤身,咱们不气啊!”钰轩假装看不到晚晴的表情,只是笑着将她紧紧箍在怀里,若无其事地说:“我们早晚要去蜀地的,早点出发有什么不好?”
“可你半个字都没给我透露过……”晚晴恨恨道:“你今日还假模假样地给了柳大哥咱们在临安的住址,你……你早打定了主意,今日拜访完柳家就要离开吴越是不是?”
“不是啊,我临时起意的,一路上我看晋国大街小巷到处悬挂着那该死的图影——当今皇上可能从义弟手里抢了天下心虚,故而命天下为庄宗守孝三年——晴儿”,
他将脸紧紧贴着她的脸,一脸无辜地说:“我都是为了咱们的将来着想啊……”
“你那点心思我会不知么?……”晚晴气哼哼推开他,憋了一肚子闷气,质问道:“那我们的换洗衣衫呢,随身的日常用品呢,难道我们两手空空去西蜀?”
“放心,那些早都安排了”,钰轩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将娇妻往怀里揽了揽,慵懒道:
“再说了,那些钱财衣物都是身外之物,咱们读书人,不要计较……快到渡口了,来,你再歇一会儿,不然到了船上又要打盹。”
晚晴见他又恢复了当日的无赖模样,不禁又气又笑,说道:“那大哥那边呢?咱们不用辞行了吗?”
“不用了,上次不是告过别了吗?好啦,快休息一下吧,你今儿累坏了,看看,眼睛到现在还肿的像桃子似的……”他抬手覆上她的双目,自己也闭上眼睛,似乎立刻便睡着了。
晚晴见他这般气定神闲,想必早已想好了这一步,只是瞒了自己,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将他的手拨下来,暗暗叹息。
只是想到泰成若去临安探访自己,只怕又要扑个空!本来她还想日后要和他结亲家,现在看钰轩这等严防死守,只怕此事又是一场空梦。
她愁肠百结,想东想西,睡意上来,究竟还是体弱禁不得,便阖眼睡着了。
钰轩见她终于闭上眼睛,呼吸转匀,这才松了一口气,将她揽在怀里,眼睛里闪出冷厉的光芒,想起今日柳泰成竟敢当着他的面还对晚晴那样的情意绵绵,当真是一点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发誓,这辈子柳泰成休想再见晴儿一次。
晴儿来之前还和他商量想要和柳泰成结亲家,做梦,简直是做梦,这次便是他们二人今生最后一次相见,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他已经想好了,在蜀地安顿好了,他便让大哥带人给岳父母迁坟,他裴钰轩的岳父母为何要葬在他柳氏墓园里?日后,柳泰成再也休想有任何借口接近晴儿。
一想到他竟敢在柳氏的宗祠里供奉所谓的亡妻杜氏之灵位,钰轩就气得要吐血,柳泰成比他想象中还要固执倔强一根筋,自己就算用了手段让他和何氏成了夫妇,他的心还在晴儿身上。
怪不得当日晴儿心心念念就要到江南来,不惜一切代价地求魏王求申王,原来他们二人也不是如晴儿说得那般,只是一纸婚约捆绑在一起的,晴儿对他的歉疚之心如此之深,若频频见面,谁料到又会如何?
他正这般想着,忽见晴儿在他怀中呓语道:“这里好黑,太黑了……”
钰轩心头一颤,忙将心头杂念摒弃,将晚晴紧紧往怀里揽了揽,又取了件车厢里放着的衣衫给她盖上,轻声细语地说:“晴儿莫怕,有我陪着你,一会儿天就亮了……”
晚晴在他怀里蜷缩了一下身体,又睡了过去,鬓发间一缕发丝荡在她洁白如凝脂般的脸颊上,平添了几分妩媚,钰轩将脸轻轻贴在她脸上,深深道:
“晴儿,这辈子,任是谁都休想再将你从我身边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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