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清那个东西的时候,王一函眯了眯眼。
一看就是女人戴的尺寸,怎么会握在一个男人手里?
将那枚戒指反复打量,王一函忽然觉得那枚戒指好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的……
在哪里呢?哪里见过?
王一函不是对这种东西感兴趣的人,尤其还是一枚女人戴的戒指,他自觉不会平白无故去盯着一个女人家的手看,除非对方是死人……
死人?
“啊!”嘴里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呼,王一函终于想起,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一枚戒指了!
二十多年以前啊!
在那个女人的手指上!焦躁的心情涌上心头,王一函终于陷入了那疯狂的回忆——
……
二十四年前的王一函,是市立医科大学的研究生,他的指导老师是当年全国闻名的段润之教授。
痴迷于尸体研究的段教授虽然是公认的怪人,不过对于王一函来说,他却是不错的指导老师,话题丰富,学富五车……当然,仅限于话题是尸体的时候。
那个年代的道德规范和百姓认知使尸体奇缺,各大医科院校都在为这个问题苦恼,虽然偶而能搞到一些死在医院的无名尸体,可是那些尸体多半年老残缺。
段润之曾经在报纸上写过洋洋洒洒一万多字的文章,呼吁百姓们死后勇于捐出自己的尸体,不过在被社会舆论一致批评下不了了之。
不过王一函却觉得段润之其实是个很有学者风范的人,某种程度上他也渴望着切割,他希望看到各种各样的尸体,那些器官在不同情况下呈现的样子对他来说很神奇,王一函想,或许本质上他和自己背负重重骂名的老师,是同一类人。
对于尸体的渴望,和那些中世纪为了画好人体素描而去解剖尸体的艺术家一样。
然而某一天,段润之却紧急召开了一次解剖观摩课,也难怪他着急,因为那样新鲜年轻的女尸,是他们谁也没有看过的,很年轻,大概二十出头的年纪,长长的黑色头发,麦青色的温淑皮肤。
她很美,王一函想她生前一定是倾倒众生的人物。不过即使现在她也是美的,看着一脸闲适,宛如睡着一般躺在解剖床上的女子,王一函感到心脏怦怦直跳。
那或许是对一名美丽女子动心的心跳,或许只是自己对于能够看到新鲜内脏,而产生的激动期待。
“你们听着,这是警察局委托我验尸的尸体,本来不允许其他人在场的,不过机会难得,今天的事情谁也不许说出去,懂么?”段润之说着,看到在场自己的学生全部点了点头,这才开始动手。
功课最好的王一函被叫上台辅助解剖,近距离观察这名女子,王一函发觉对方真的很美,她不像是死去了,看到老师的解剖刀熟练的划过对方胸腔的刹那,他甚至一瞬间不敢睁眼。
他总觉得对方是活着的。
然而她确实是死亡的,他看到自己的老师已经熟练的完成切开动作,正从里面拿出一件件内脏,向自己以及自己的同学们解说,他托着段润之放内脏的盘子,感觉自己托起了那名女子的生命。
内脏全部被取出的女尸变成一具空壳,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彷佛不知道有人拿走了她的东西。
王一函看到自己的同学们有人已经开始脸色发青,这是正常的,他们没有上过几节解剖课,对于尸体还陌生。不过王一函不会,王一函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快,不过他想那并不是因为恐惧。
而是兴奋。
那具找不到谋杀者的女尸,最后被警察局“仁慈的”捐给了医科院,放在段润之在自己办公室里新添的玻璃缸,永远的浸在了福马林里。
王一函听到:段润之管那具女尸叫作“舒佳”。
学生们不太有机会进入教授的办公室,一来是段润之太古怪,大部分学生巴不得和他没联系,不会轻易找他。
二来段润之的屋子里面东西太多,瓶瓶罐罐摆放的,尽是他各处收集来的各种人体器官,如今又多了一个死人进去,敢进他办公室的人更少了,何况段润之并不欢迎学生进去找他。
王一函却一直想进去那个屋子,那个关了“舒佳”的屋子。
不过在这之前他却敏锐的感到了教授的异状:隔着办公室的门板,王一函经常听到室内有人对话的样子,说是对话也不尽然,只是段教授一个人说话,而且……
对话的另一方似乎是舒佳。
那个死人?
这些还不算什么,王一函从学妹那里听说,教授似乎在她常去的店,买了女人的衣服——
终于有一天,王一函再也忍不住,在段润之出门开会的时候,偷偷进入他的房间,然后在里面发现了惊人的事情!
是“舒佳”!
穿着新款的合身衣服,坐在段润之椅子上的女人,不是舒佳是谁?
没有呼吸,只是闭着眼睛,舒佳温娴的坐着,宛如一具娃娃。如果不是那没有起伏的胸脯,宣示对方没有呼吸的话,王一函真的会以为对方是活人。
王一函大骇!怎么可能?
从第一次见到舒佳被解剖到现在,少说已经三个月,可是舒佳却没有损坏!
该有的尸体变异舒佳完全没有!
王一函颤抖着,缓缓摸上舒佳的脉搏——
静悄悄……对方的手腕冰冷,完全没有任何跳动。
她确实是死人没错。
可是她却栩栩如生,没有腐败,没有僵硬,她柔软,鲜活,宛如仍然在世。
王一函赶在段润之回来之前匆忙离开,然而在对方办公室里,那不可思议的女人却像一个毒瘤,深深的扎根在了王一函脑海里。
从那天起,王一函就对段润之的办公室非常有兴趣。可是段润之是彻头彻尾的工作狂,平时离开办公室的时候极少,王一函很少能抓住机会,终于忍不住半夜爬墙进入学校,想要撬门却发现门开着。
然而,那一天他却没有发现舒佳,面对他怒气冲冲咆哮的男人,不是段教授是谁?
“是你吧!是你把她带走的吧?”劈头盖脸的指责,伴随着脖子上重重的勒起感袭来,王一函感到一阵晕眩。
我?她?
“教授……我只是忘了带东西……临时发现你的办公室居然开着门……”
急中生智给自己找了漂亮的理由,王一函感到桎梏自己脖子的力量消失,他看到段润之松开了拎住自己衣领的手,然后颓然坐在了椅子里。
“舒佳……没了。”
那个夜晚,王一函第一次听到了舒佳的秘密。
“不会腐败,就象睡着了一样……那个女人实在太神奇了。我是在两个月以后才发现的,想要更换药液的时候,却惊异的发现舒佳完全没有腐烂,也没有变色,就像放进去之前那样完好。我把她拿出来在外面放着,她就像睡着了的孩子。
“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尸体。我彻底陷进去了……我知道自己现在不正常,可是没有办法,我试着划破过她的身体,不过那些伤口竟然自己长好了,太神奇了,就像活人一样,除了不会呼吸,舒佳简直就是活人!
“不过这段时间,我发现有人动过我的办公室,我……今天守在这里查看,不想进来的时候门居然是开的,舒佳居然消失了!有人把她偷走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段润之有些歇斯底里,就像被抢走了最心爱玩具的孩子,他焦躁的在室内走来走去。
然而王一函当时心里却浮现了一个诡异的念头。
“教授……你说……会不会是舒佳自己走出去的?”
一句话,宛如晴天霹雳一般,砸中了段润之,也砸中了说出这句话的王一函。
如果说这句话带来的惊愕程度只是暴风雨的话,那么,三个月之后,舒佳在某个早上重新出现在段润之办公室的时候,带来的就是史上最强的飓风!重新回来的舒佳手指上多了一枚戒指,非但如此,而且……舒佳怀孕了。那之后没有多久,段教授就消失了,连同怀孕的死者——舒佳。
……
王一函忽然想起来,自己解剖的时候,喜欢和死者对话的习惯,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养成的。
死者不但不腐败,而且还能走动、甚至怀孕……听起来天方夜谭的事情在他身边发生了,前一段时间偶而想起这件事,王一函都会想那个人会不会只是自己的南柯一梦,直到前几天那些死尸的挖掘。
他不相信段润之会丢下舒佳,他以为舒佳如果没有在段润之身边的话,至少会被他埋葬,可是两者都不是,那么……“舒佳,你这一次……又游荡到哪里去了呢?”看着手中的戒指,王一函喃喃的说。
会不会再度怀孕,然后再次跑回来?
等等!怀孕?盯着手里的戒指,王一函心里忽然有了一个不得了的想法。
怎么没有发现呢?自己怎么压根没有想到呢?
张晓亮不是提过段润之的外孙么!那个叫什么林的年轻人,不是正好二十三岁么?当时听到的时候自己还吓了一跳的……
多么巧合的事情,或者……根本不是巧合?
心中一阵慌乱,王一函想去查对方的电话,岂料正要拨通电话,放在解剖台上自己的手机却忽然响了——
“喂,您好,我是李帆……”
……
“果然奇怪。”
看着被员警用黄色警戒线围起的后山,李帆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那天被孟婆婆挂断了电话的李帆,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请假准备返乡,临走前想到孟婆婆的吩咐,原本没有想叫陈文杰去的,然而陈文杰却自己跟来了。
“关键时刻你还是要靠我的。”
自信满满的少年说出的话虽然臭屁,却让李帆无法反驳。
想想看,其实自己一直都是受到帮助的那个人。
火车上李帆一夜没睡,下了火车便直接奔往老家的所在地,谁知却发现那地方居然已经完全被警方封锁。问起山下村民山上情况的时候,那些人只是用鄙夷的眼光,看了他一眼。
李帆知道自己和外公原本就是外边来的人,并不得村民信任;往年这些村民虽然待自己并不亲近,不过也没有冷淡到这种态度,由此看来,绝对出事了,而且和自己的外公有关。
“只好等晚上从后面上去了。”
看着那些一看就是负责监视的员警,李帆皱了皱眉。
孟婆婆和一众人住在后山那边,前面这里看来是没有办法上去了,不过晚上的话自己倒是知道一条上后山的路。
忍耐着等到夜幕降临,等到大部分员警撤退以后,李帆和陈文杰从快捷方式进入了后山,然后……
李帆惊呆了。
原本熟悉的房屋居然全部消失,光秃秃的只剩下平坦的土地,散发着一种特有的腐臭。
“怎么会这样?那边是张伯的房子,他隔壁是杨姐姐家,而孟婆婆的家……”
就在自己脚下。
李帆惊恐的发现,自己曾经熟悉的地方居然变了一个样子。
大家都到哪里去了?李帆皱紧了眉头:果然……有事情发生。
……
非常意外的,父亲邀请自己去他家居住,无法推托加上确实无处可去,李帆只好住下,继母看向自己的目光越发奇怪,父亲不在家的日子李帆只好尽量不出门。
可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终于在一个下午,李帆忽然灵光一现,他想起了孟婆婆那天打来的那个电话,匆忙翻出自己的手机,然后他找到了那天那个号码。
怎么忘了这个方法呢?那天打过来的电话,看样子是手机号码,或许自己通过这个号码可以找到孟婆婆。
怀着有点激动的心情,李帆匆忙回拨了那个电话。
“喂,您好,我是李帆……”
“啊?”
对方惊讶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个男人的声音,李帆愣了一下。
“请问前几天是不是有位老婆婆,用这个手机打过电话?我想问一下那位元元老人现在的情况……”
“什么?这是私人电话,我并没有……”电话那一头想当然的、是正在解剖室的王一函,接到这通莫名奇妙的电话,最诧异的人恐怕就是他。
“你是李帆?段润之教授的外孙?”
“啊?我是李帆没错,我外公确实是段润之,不过他可不是什么教授啊……”
话音落下之后,双方都是一阵寂静。
最后,彷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看着掌心的戒指,王一函缓缓开口:“好吧,我想我们可以谈一谈,可是我正在上班,如果你方便的话,能不能到这个地址来一趟……”
将警察局的位址留给对方,挂掉电话之后,王一函缓缓闭上了眼睛。
如果仔细看,不难发现男人的手在不断颤抖,虽然轻微可是无法停止。
就要见到那个人了……见到那个人的……
不知道是期待还是恐惧,王一函听到自己牙齿上下打架的声音。
……
下午四点十三分,李帆和陈文杰赶到了电话里指明的地点,出人意料的——那是警察局。
想起那天不愉快的审问,李帆一开始颇犹豫了一下,心想会不会是孟婆婆他们被抓起来了……这个念头在脑中一闪而过,李帆随即说明原因,进入了警察局的大门。
向警卫询问电话里提到的三号楼位置时,警卫的眼神有点怪异,不明所以的李帆糊里糊涂进入了那栋优雅的二层洋楼,一进入他就明白,那个警卫为什么在自己说要进这栋楼的时候,眼神那样怪异了。
这里是法医室。
那种尸体特有的气味是李帆很敏感的,毕竟小时候他经常看到外公处理那些尸体。外公对待尸体是很耐心很温柔的,所以李帆也不会特别害怕尸体,只是突然来到这个地方让李帆感觉很不好,尤其是……
“你好,我就是王一函。”一名穿着白色外袍的男子看来已经久候多时,一看到自己便迎了出来,李帆刚要伸手,岂料对方握住的却是陈文杰的手。
“……我想你握错了,旁边那个才是李帆。”陈文杰看着男人握住自己的手,半晌用眼神瞥了一眼李帆,对方这才不好意思的重新和李帆握手。
“抱歉!我光凭长相认人了,认错了……”对方一脸不好意思的陪笑,可是内容却让李帆皱起眉头。
长相?李帆看了看陈文杰,他承认陈文杰确实比自己长相好,难道对方认为自己的长相应该不错?母亲已经去世,李帆没有见过她的照片,而父亲却是在的,难道对方认识自己的父亲?
“你……认识我父亲?”李帆不假思索的问道,岂料对方在听到自己问话的瞬间,脸色变了变。
“你有父亲?啊!对不起!我太失礼了!”对方先是诧异道,随即慌张的为刚刚说出的话道歉。
听到这句话,李帆沉默了:这个人……果然有点不对劲。
“王先生,我来这里只想弄明白一件事,就是孟婆婆的事情。你看,我的手机这里有明显的记录,二月四日下午三点十五分,有一通接听记录,这个手机号码是您的没错吧?不过当时用这个号码打给我的,也确实是我家的孟婆婆。”
王一函向李帆指给他的记录看去,看到那个号码确实是自己的号码的时候,愣了愣。
“这……”
看着那个时间,他忽然想起来一个片断:某天自己进入解剖室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机萤幕亮了亮,就像刚刚被人使用过……
王一函疯了一般打开自己的手机,然后在和李帆同样的日子里,找到了一条拨出记录,通话时间、起点、终点……完全一样!
可是自己千真万确没有打过那个电话!
“那天那个时候,你把手机放在哪里了?”旁边一直没有吭声的陈文杰,忽然开口。
“我……我这个时间都在单位的……”呆呆的回答着陈文杰的问题,王一函想着自己的习惯:有的时候嫌放在身上烦,他经常把手机放在解剖室的,而那个时候……
“我觉得……你可以查一下你那天的工作记录。”
彷佛提示一般的话点醒了王一函,飞快的拿起旁边柜子里的厚重资料,按照日子翻过去,然后在二月四日那一栏,他看到了自己那天的工作报告。那天他解剖的是一具女尸,年纪约莫六十,死亡时间是十八年前。
“孟婆婆!”旁边李帆的惊叫,惊醒了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王一函,他看着李帆,看到对方一脸惊愕的看着自己手中的档案。
“不……”
李帆从王一函手中抢过了那迭档案,紧紧抓着那张照片,看着尸体旁那张专家用颅骨还原出来的死者头像,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这个人……就是孟婆婆……我说用你的手机打电话给我的那个……”
看着眼前一老一少俱是呆愣表情,陈文杰用办公室现成的器具,反客为主的替三个人泡了咖啡。
李帆没有喝咖啡,只是翻着手里的厚重档案,嘴里喃喃有声,“这是张伯,他的脸上有一块大斑,那边是杨姐姐,我认得的,她手腕上这只镯子一直没有摘过……”
每一页上的人都是他熟识的人,做为邻居,做为自己的长辈,陪自己长大,可是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诉自己他们都是死人,这要他怎么接受?
“原来……大家都死了……”
放下手里的宗卷,李帆抬起头看向陈文杰,“你不会一开始就知道吧?”
陈文杰只是看着他,一声不吭。
“你……不怕么?”看着低着头的李帆,王一函忽然开口。
想明白李帆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以后,王一函不禁偷偷看向自己的四周,发现胆大如自己,想到这些死人居然能……
他开始觉得身体发毛。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