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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论之声抛诸脑后,宁王踏进那间宫殿,只觉得盛夏之季生出寒意来。
那是久无人居的宫殿,释放出的陌生的阴冷空气。
也是一个新丧的亡魂,彷徨驻足的冰凉怨气。
他走进殿去,看到地上铺着一张薄薄的席子,用白布蒙着一个人形。
那个人形极其高大、肥胖,和他记忆中的贤妃半点都不相同。
可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贤妃。
无关于外表,是灵魂。
就算贤妃化成了飞灰,他也能一眼把她认出来。
高高的门槛隔住他们两,一对养母和养子,彼此静默无言。
宁王忽然笑了笑。
“你到底是不小心掉进水里死的,还是自己想死的?我猜,你可能真的是不小心掉进去了。”
他忽然回忆起贤妃说过的话,学着她的口吻说出来。
“你说,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好好活着最重要。这就是你们汪家的祖训吧?当初汪若霏被凌辱成那个模样,也拼命地想要活下去。”
他自顾自说着,未免觉得好笑。
“你命好,居然死了。死了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不用再洗夜壶,不用再忍受别人的流言蜚语,挖苦讽刺……”
他忽然长腿一迈,踏进了门槛之中。
“可是我还有一件有趣的事,打算慢慢再告诉你,你怎么就死了?”
尽管知道那块白布底下,必是贤妃无疑,他还是揭开了布。
看着那个肿大的头颅,底下充满了水泡和黄液,他心中就有一股莫名的畅快。
他索性将整块白布都掀了起来,看着她肿胀的四肢,看不清指节缝隙的手掌……
那不是手掌,更像是一个圆圆的水球。
“你还记得,掖庭宫的庭院里头,你什么花木都不肯种吗?你不肯种,别人可帮你种了。父皇在掖庭宫地下,种了多少陵青,你一定不知道吧?”
陵青生长在泥土之中,有避孕之效,并没有枝条花叶伸出地表。
以至于寻常人根本发现不了。
“我也是意外在宫中角落躲着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个秘密。后来宫中的嫔妃都有了皇子,父皇已经不再忌惮平西侯府的权势了,就把掖庭宫翻修了一遍,弄走了那些陵青。”
那是掖庭宫长久以来,唯一的一次翻修。
“不过我又从花房弄了一些种子,重新在掖庭宫的地里种了下去。你猜——”
他的面上,浮现出饶有兴致的笑容。
“如果不继续种那些陵青,你还会有子嗣吗?”
面目全非的贤妃,冰冷冷地躺在地上,不能再回答他的话。
这些话,也只有贤妃死后,他才愿意说出来。
他不想承认,自己让贤妃生不出孩子来,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
一旦贤妃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那他在贤妃眼中,在平西侯眼中,就是一个无用的废子。
等待他的命运,不会比宁才人好一分。
上天对他唯一的厚爱,就是让贤妃这一生无子。
让她畸形地将宁王虐待大,却也让他活着到了二十一岁。
二十一岁,他出宫,开府建衙。
“我想象不出,像你这样的人,有了亲生的儿子会如何?会像平西侯对待汪杰人那样吗?”
无论是前一个汪杰人,还是后一个汪杰人。
他轻轻地笑了起来,那笑意之中,却没有多少报复的快感。
他看着贤妃,目光复杂。
甚至是有一丝嫉妒,嫉妒她能死去,不用再活着受苦。
“想不到最后,还是你死的最容易……”
他低下身子,伸出手来,将贤妃面上的一缕发丝拂到脑后。
因为尸体被水泡得太久,又在这炎热的天气中放着,已经开始了腐烂。
这一拂,一缕发丝连带着头皮,都粘在了宁王的手上。
指缝中染上了尸体的腥臭,他苍白的面上,嘴角阴森地翘了起来……
贤妃意外身亡,圣上的病情被惹得加重了起来。
这一回不同于先前。
先前他是忧心轩辕玦的性命,担心操劳过度,才导致的病重。
而这回尚未痊愈,又遭此打击,病情更加严重了起来。
宁王从永巷出来,正要回府之时,便见长生殿的宫人一团乱象。
“发生了什么事?”
宫人见眼前之人是宁王,顾不得许多,慌里慌张地回禀。
“圣上的病情不好了!李公公让奴才们通知各宫嫔妃前来侍疾,还有前头几位大臣……既然殿下在这,殿下快进去吧!”
他隐约嗅到宁王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腐臭味,却无暇顾及这许多。
宁王犹豫了片刻,朝他一点头。
“带路。”
长生殿中,圣上静静地躺在床上,萧贵妃焦急地站在床边。
方才还好好地说着话,谁知道圣上忽然一口气喘不过来,就倒在了床上。
萧贵妃脑中还回响着圣上的话,越发慌乱——
可是朕看着你,就想到自己真的老了。
现在这个时候,她或许不该在圣上面前出现。
长生殿的宫人都被派了出去,把各宫嫔妃和外朝的大臣请来。
没想到头一个到的,竟然是宁王。
萧贵妃看着他先是一愣,而后忽又想起来,他应该是正好在宫中来祭贤妃的。
他毕竟是圣上的皇子,尽管萧贵妃疑心岭南的刺杀有他的手笔,也不好拦住他。
“贵妃娘娘。”
他走上前来拱手行礼,萧贵妃淡淡一点头。
“你进去吧。圣上为汪氏之死伤感,你千万别说什么刺激的话,让圣上心情起伏,明白了吗?”
“明白。”
宁王从她身边走过,留下了一股淡淡的腥臭味。
萧贵妃不自觉掩住了鼻尖。
这味道像是水里新鲜的鱼,又比鱼腥更臭几分。
又像是腐败的肉食,丧失了原本的鲜味。
她无论怎么想,都觉得这味道比她闻过的任何东西,都更加令人恶心。
“呕!”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掩住了口,干呕不止。
那是——贤妃的味道。
待要阻止宁王,他却已经走进了内殿。
萧贵妃连忙命宫人进去,“去把香炉熏上,别让圣上闻见这股死人味儿。”
那宫人连忙赶进内殿去。
直到宁王站在床前十步远的地方,圣上才隐约感觉到有人进来,把头朝他偏过去。
没想到眼前之人,竟是宁王。
“你,你来啦?”
或许是因为病弱的关系,圣上的态度不似平时那么冷淡。
“你走近些,站那么远,朕看不清……”
他微微眯起眼见看宁王,这一个动作,老态毕现。
宁王顺从地朝前走了两步。
李照人不动声色地走上来,将一个销金兽首香炉捧上,放在圣上的床尾。
“啰嗦,香炉拿得这么近做什么?”
李照人笑呵呵地回答圣上。
“这屋子里药味重,怕圣上嫌熏得慌。圣上若是不嫌,奴才就把香炉拿远一些。”
圣上瞥了他一眼,摆了摆手。
李照人又笑呵呵地退下。
“朕这些日子病着,药味也闻惯了,不怕熏。倒是你,熏着了吧?”
圣上难得的关心,让宁王难以习惯。
“儿臣这些日子也在府中养病,喝了不少药。也闻惯了,不怕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