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清酒,一生沉醉
漠河冰圈一带的白昼终于来了。
我看着冰消雪融的春,正迈着它的脚步穿山越岭。
枯萎了半年的白桦树正慢慢伸长出它的枝桠。
冒出嫩绿的叶尖。
初春的风里,我闻到了带着青涩气息的花香。
我们饮雪一族常年生活于这冰圈之内,如今已有多少年了,我也不记得了。
我是玉捷。
饮雪族族长的儿子。
我们饮雪族人的寿命很长很长。
但繁衍的后代却不怎么多。
就我们家而言,我有两个姐姐,一个是大姐,叫玉歌。
还有一个只比我出生早了那么半个时辰,叫玉瑶。
玉,是我们饮雪族的姓氏。
这些生活的冰圈里的人,都是这个姓氏。
我们与世无争的生活着。
至少在我十七年的认知生涯里都是这样的。
因为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会生活在漠河这种一年有半年是黑夜的地方。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族的族人,只需要很少量的鱼血,便可以安全渡过那些冰封的寒冬之月。
我二姐十岁那年,当然,也是我十岁那年。
在太阳照进冰圈时,来了一个道士,看上去挺厉害的那种。
手里拿一个罗盘,身上背一把玲珑宝剑。
听母亲说,那是我们族里第一个进来的外面世界的人。
我不懂什么叫外面世界的人。
但也知道,那家伙挺厉害的。
他在我们族里住了几天,每天都有几个小孩,嗯像我和我二姐一样幼稚的孩子围着他转,听他讲述着外面的故事。
我开始很向往外面那些每天都能见到太阳的生活。
开始向往正常的四季更迭。
开始厌恶那些漫天漫地的冰雪。
我想和他一样,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每次当我出现的时候,那位老道士总是以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不只是我,还有我二姐。
那种眼光,让我很不舒服。
像是人穿透我的皮囊扒开我的心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什么一样。
我把这种事情悄悄的告诉了我母亲。
我清楚的记得母亲当时的眼底竟然有种害怕和茫然。
我不知道母亲在害怕什么。
她身为饮雪族族长的夫人,是这个部落的首领,有什么好怕的呢。
说到这里,我必须要提一提我的父亲了。
那个自我生下来,便永远躺在冰棺里的人。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他死了……
据我母亲说,在我和二姐生下来的时候,他感染了瘟疫,死掉了。
而我们族有一个习俗。
或许因常年生长在冰雪里有关,我们并没有中原人那样,人死后入土为安。
而是将他的身体放在极北玄冰制成的冰棺里,在家中找一处空闲的地方,摆上。
所以,在我的记忆里,父亲还是存在的。
因为每家每户都会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有的是中年女人,有的是中年男人,但有一种是绝对不会这样摆冰棺里的。
那就是还未成年的孩子。
但很奇怪,我们族里,似乎并没有孩子夭折。
或者说,即使有夭折的,也不为人知吧。
毕竟饮雪族人之间相去甚至远。
只有在每年的祭祀中,才会聚在一起。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些冰棺里的人,并不是代表死亡,而是新生,是对于饮雪族人的新生。
而我的母亲,之所以害怕,是因为她在冰棺中产下了我和二姐。
当然,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事了。
……
我告诉母亲,那位道士看我的眼睛让我极不舒服之后,我母亲便勒令不让我再去找那个道士了,否则我就会被执行家法。
但她却没有阻止我二姐去找那位道士。
各中原由,怕是只有她自己才能说清楚吧。
过了一段时间后,那道士忽然告诉我母亲,说我二姐骨胳清奇,是习武的好苗子,想带她去外面的世界。
我一听外面的世界,当即眼睛发光,发亮,一脸希冀的看着母亲,希望她能同意,让我也去,让我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那些一年四季更迭,花草芬芳,看看那些有白日和夜晚的外面。
她装做没有看见我,只是问了二姐,她愿不愿意去外面。
或许二姐和我想的一样。
最后二姐同意了。
她跟着那位老道士离开了。
我望着母亲的眼睛,从她眼里我看不到一丝欣喜与不舍。
母亲望着二姐的离开,竟然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或者说,那叫如释重负……
我与二姐从小一起长大,也从未见母亲对我与她有什么区别。
我的有二姐都会有。
母亲对我们三姐弟很是公平。
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道,那一声如释重负的叹息,竟然另有深意。
只不过那时我还不能体会母亲的辛苦。
只是一味的埋怨恨她的不公。
为何让二姐去而不让我去。
如果母亲那时告诉我真相的话,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会像父辈的人一样,老老实实的在冰圈里做一个饮雪族的人,享受着半年的白昼与半年的黑夜。
享受那冰圈里刺骨的严寒和那些变幻无穷的星辰。
我是说如果……
因为这时间的洪流阿,从来都没有如果二字!
年少轻狂这几个了,用来形容我再不过贴切了。
那个老道士带二姐走后的身影一直如同刀刻一样的印在我的脑子里。
终于在几年之后,当我有了足以生存的能力之后,彻底离开了我的家。
我生活了十几年的漠河冰圈。
那是新的一年白昼出现的第一天。
当熹微的光穿透了层层乌云,我收拾好了行囊,拿出这几年来收集来的资料。
我决定,不告而别。
离开这个禁锢我的地方,离开母亲和姐姐的庇护。
去这冰圈以外的地方,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悄悄给母亲留下一封信,又去父亲棺前看了一眼。
我想这一走,不知道几年才能回来,总该说些什么吧。
万一我回不来,或者找不到回来的路呢?
呵,果然,我常常被母亲洗脑,如果我出去了找不到回来的路怎么办。
如果我出去了在外面遇见坏人怎么办。
终于有一天,我知道了这个问题怎么回答了。
我抬头,看着苍穹之上开始出现的雪鹰。
我告诉她们,我就是那一只雪鹰,鹰天生属于长空,即使折断了翅膀那也是在飞翔中折断!
我离开的那天,天空的云霞很美很美,冰层下的雪还未融化,一些草尖已经在冰层之下露出了些许的嫩绿。
向着那太阳升起的地方,我的命运从此改写了。
……
我一直以为,这世间的人都如同我们饮雪族人一般善良,淳朴。
在我走了半个月的路程之后,便遇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转折。
当时是大晋末年,皇帝沈氏一脉已经没落。
天下纷争,群雄四起。
烽火狼烟,饿殍遍野。
而大晋末年的兵力不足,无法抵抗四处雄起的诸侯反抗势力。
而那时候我不经间的闯入竟然发现了我此生一个重大秘密。
那些大晋的兵卒竟然将我抓走充军。
我那时还很稚嫩,不知道如何反抗,迷迷糊糊的竟然跟着那些兵卒一起到了军营里。
训练了几天,便有人来攻城。
我这种低等的兵卒自然是第一个出去送死的。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也是第一次被人杀。
骁勇善战的将领,骑在马上,挥舞的长刀一通乱砍。
而那些杀红了眼的士兵早已丧失了辨别事非的能力。
只知道手起刀落,手起刀落。
直到再也举不动刀为止。
漫天的血光,几乎与彤霞漫布的天连成一色。
我分不清哪里是血哪里是云。
到处都是黑色的焦土,褐色的鲜血,和那些已分辨不清的人的尸首。
我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身上的疼痛还在继续。
低头一看,竟然发现我的胸口正插着一把刀。
沉沉的一端像是坠了什么重物,拖的我站不起身来。
我回头一看,那把刀的另一端口竟然插着一具敌人的尸首。
当时那种心情,何以用震惊二字形容。
我看着胸口处那把长剑,刀刃卷了一些。
闭眼狠狠一拉,将那把长刀彻底离开了我的身体。
竟然没有鲜血流出来。
我惊讶的看着那遍地的鲜血,还有碎肉。
看着那把刀离开我的身体之后,我伤口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正在缓缓的愈合。
那种无以言表的震惊,让我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艰难的坐了起来。
到处都是黑灰色的烟火,到处都是血腥的甜腻之气,到处都是断臂残肢。
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绝望。
上天把人从高空扔到谷底之后,要么死在低谷,要么便开始上升。
我想我是幸运的。
我呆滞的坐在那里,看着满目疮痍。
忽然听见有人喊叫了一声。
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只是那徐徐的死寂的风里,突然出现了活人的声音,让我有些意外。
我回过头,寻声望去。
战火硝烟弥漫,一些地方还未燃烧干净。
我看见她一身素色衣衫向我走来。
像是远古的谪仙,那衣衫应该是寻常的兵服吧,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一个女子。
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子。
她说,她叫沈璧君,是这里的军医。
她说我是唯一一个在这场战役里生还的人,她说我是个英雄……
我诧异的看着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纤细手搭在了我的脉息之上,眼中一阵惊讶,她的声音那样好听。
“你受了这样重的伤,竟然脉息还如此平稳,真是出奇。”
她看着我满身的鲜血,以及胸前那一种硕大的口子。
拨开我的衣服。
“你,你没受伤,为何会有流这么多血?”
我想了想,不能让她知道我的身体竟然可以自愈。
否则她会认为我是一个怪物。
“那是别人的。”
这是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或许是太久没有喝水,嗓子干哑的厉害,声音很低。
她笑了笑,拍拍我的肩膀说道“好样的,你放心,你的身上的伤,交给我。”
说罢,她叫人抬来了担架。
……
她的医术极好,我身体虽有自愈功能,那也只是在穿透身体之后,才会激发这种能力,一些皮肉外伤,还是无法达到那种效果的。
所以休养的那段时间是我这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沈璧君告诉我,那一场战争我们赢了。
因为两军交战所有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所以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我们赢了。
她虽是个军医,但看得出来,她在军营里的地位极高。
连那些我平日里见不到的将领,对她也是言听计从,不敢怠慢。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竟然是大晋朝的公主。
自从我被救回到军营之后,我的待遇便与从前不同了。
或许是大晋公主亲自救回来的人,那些百夫长,营长,对我总是格外的照顾。
甚至有时候副将领也会去我那里嘘寒问暖。
沈璧君没事的时候也去找我。
或许是年龄相仿,又或许是她是在战场上救下我的人。
我知道心里有某种感情正在慢慢的生长。
那种感情,叫做喜欢。
我告诉沈璧君,我想跟着她学医,我不喜欢这种杀戮的生活。
我所生活的地方没有杀戮,没有战争,甚至没有纷争。
那时沈璧君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隐隐的闪动着。
没过多久,我的队长便来告诉我,以后我可以离开军营了,去军医处当差。
我捂着自己的胸口,还有那几处早已长好却依旧没有揭掉绷带的地方,一把撕了下来。
自从漠河出来之后,从未有过如此的快乐。
我知道,我离自己的心愿又近了一步。
沈璧君是个很安静的人。
她闲下来时,会静静的在军营里点了一炉香,旁边放着一个红泥小炉,炉子上放着一个紫砂茶壶。
我采药回来后,那张小桌上面会摆上两杯茶,我知道其中一个是我的。
每次温度都是恰好。
有时候我也很好奇,为何她不知我何时回来,但茶却凉的恰如其分?
那一天,我采药回来的早,路过她的帐篷,看见她将面前那杯茶端起来,倒掉,然后换上新的。
痴痴的望着远处。
许久之后,伸手去试探那杯茶的温度,然后倒掉。
如此几番循环她竟然做的如此连贯。
我那时才知道,她是这样一直在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