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上述三方面人格扭曲外,科举制度还不得不对考生进行一次严重的人格污辱,那就是一整套反作弊的措施。
反作弊是从宋代开始的。在唐代,一切都比较宽松随意,在科举考试的同时托人推荐和自我推荐是常有的事,例如大诗人王维、白居易、杜牧、李商隐都做过这样的事。如果不推荐,他们很可能被数量不小的其他考生所埋没。在当时,这不算作弊。那种明目张胆的当场作弊,例如请人代考,在唐代也是被禁止的,但禁止也仅止于禁止,没太当一回事。诗人温庭筠据说就是替别人代考的高手,有一次居然为八位考生完成了诗卷,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到了宋代,朝廷实行严格的文官制度,科举考试成了全国官吏的唯一来源,竞争日渐激烈,反作弊也就当作了一件大事。明、清两代,这种制度越来越严格,如果再出现温庭筠这样的“枪手”,哪怕仅仅是代一位考生完成了试卷,他也必须在考场门外戴枷示众三个月,然后再万里流放。
如果是托人推荐,那么,在清代就变成了惊动朝野的“科场案”,结果很可能是推荐者、受荐者、被荐者,连同全体考官全部处死,并全家流放,株连九族。
我曾参观过一个中国古代科举考试的展览,面对那些实物,强烈感受到自宋以后,作弊和反作弊成了某些考生和官方之间层层递进的一场智力竞赛,而竞赛的结果是两方面都走向卑微。
考生作弊的最常用方式是挟带,把必然要考到的《四书》、《五经》、前科中举范文和自己的猜题习作,缩小抄写后塞在鞋底、腰带、裤子、帽子里。一切可以想得到的角角落落都塞,有的干脆密密麻麻地写在麻布衬衣里。
于是,堂皇的经典踏在脚底,抖索的肉体缠满墨迹,一旦淋雨或者出汗,烂纸污黑也就与可怜书生的绝望心情混作一团,一团由中国文字、中国文明、中国文人混合成的悲苦造型。
作弊挟带的,也不见得全是无能之辈。例如一〇一二年的一次考试,搜出挟带者十八人,于是重考,十八人中还是有十二人合格。由此我一直怀疑,许多主持着考试的考官说不定也有未被查出的作弊历史。作过弊的考官对作弊的防范只会更严,也许是为了掩饰自己,也许是因为深谙诀窍,他们会想出许多搜查挟带的机智办法。未曾作过弊的考官则会对作弊者保留着一种真诚的气恼,一旦有权,气恼也就化作了峻厉。
无论是机智还是峻厉,最终都要交给看守考场的士兵来操作。有时还公开悬赏,搜出一个挟带者奖赏一两银子。士兵们受此刺激,立时变成凶神恶煞,向全体考生扑来。
到清代,考生头上的辫子也要解开来查过,甚至还要查看肛门,实在有辱斯文。北方无论是“春闱”还是“秋试”,都会遇到寒冷的日子,为了防止考生在羊皮袄里挟带,规定一切进考场的羊皮袄不能有面子,只能把单张羊皮穿在身上。一眼看去,考场内外一片白花花,宛若一大堆纷乱的羊群。
这景象在我想来是触目惊心的,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一群读书人,只能以动物的形态,来表白自己对文化的坦诚?只能以最丑陋的仪仗,来比赛自己的文明?
任何考试都应该反作弊,这没有错。但是,我们中国常常会遗忘一个最重要的前提,一切防范都不应该剥夺所有无辜者的尊严。当人的基本尊严可以被随意糟践,文化的意义又在哪里?
几百年反作弊的夸张行动,也给中国文化本身带来一个毛病,那就是特别注意记忆功能。直到现代,很多人被尊为国学大师、学富五车,基本上都是在称奖他们的记忆功能,而不是创造功能。我认为,这完全是出于那些挟带不成的考生对于不必挟带的考生的佩服,居然延续至今,成为一种文化心理定势。
反作弊的夸张行动,反映出考官和考生之间的极度不信任。在这种不信任的气氛中,考官也不能不战战兢兢。
例如,公元一五一一年的那次会试,公布的一份优秀考卷中有一个很小的知识性误差。估计当时考官太欣赏文章的立意和文词了,没有注意到这个问题。结果,落第考生大哗,写出大字报到处张贴,所有的考官都觉得丢尽了脸面,不敢吱声。
又如,清代有一个考生在考试前外出游玩,在路边见到过两棵槐树之间一口井这样一种普通的景象,不知怎么就记住了。临到考试,他怨恨自己肚子里典故太少,写出文章来容易被人觉得没有学问,便决定杜撰几个出来。灵机一动,写出一句“自两槐夹井以来”,如此等等。
他写得那么从容,阅卷的考官紧张了,心想一定是我没有读到过的典故,为了掩饰,给予佳评。
我们可以设身处地为这位考官想一想,即便他大体猜测这位考生有可能是杜撰典故,也不能保证浩如烟海的文化典籍中绝对没有“两槐夹井”一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因而只能闭一只眼睛算他“用典有据”。这是考生对考官的一次成功逗弄,就像老鼠逗猫一般。
这种麻烦连一些大学问家也经常遇到。一八九二年廷试,阅卷大臣发现一份优秀考卷中有“闾面”二字不可解,问主持其事的宰相翁同龢是否可能是“闾阎”的笔误。翁同龢以知识广博闻名,低头一想说,以前在书中见过“闾面”对“檐牙”,应该算对。事后问那位考生,确是笔误,这一下翁同龢闹了笑话。但我们在笑翁同龢的时候,还是应该相信他确实看到过“闾面”。沉淀了数千年的文史深潭,几乎能为任何一种肯定和否定都提供可能性,因此学问越大越会遇到判断的困惑。
考官和考生在这方面的长久对峙,挑动了中国文人在文史细节上数百年的不正常敏感,常常使中国语文亲切、活泼、灵动的美好风范,变得刺猬般地不可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