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时予握着手腕上冰冷的观音像,再一次蹙眉看向楼上,属于沈禾柠的那个房间迟迟没有亮起灯,在夜里昏黑一片。
他在城南公馆大门对面的路边,车里空间狭小,闷得人胸口涩痛。
江原轻声说:“时哥,周姨说沈姑娘八点左右出去的,这才过去不到二十分钟,应该不会那么快回来,要不要……进去等。”
他实在是顶不住这种气氛,连续几天了,薄时予不是在医院就是在克瑞总部,当成机器连轴转,就没见休息,更别提回家来,今天大约是撑不过了才回来看看,结果正撞上沈禾柠不在。
薄时予关掉停在沈禾柠号码页面上的手机,眉心沟壑深了片刻,低声说:“进去。”
家里跟他走时没什么不同,空气里太冷清,也捕捉不到女孩子应该有的香甜气。
薄时予直接上二楼,拧动沈禾柠的房门,他知道她不在,也知道她的行李并没有带走,她不是彻底失望离开,但他仍然想要亲眼确认。
房门没有锁,无声向内推开以后,门被什么东西给挡住,卡了一下。
江原忙把灯打开,薄时予垂眸,瞳仁微微收紧。
地面上行李箱开着,各种很短的小裙子整齐排开,床尾也有一些来不及收,再加上桌面上的各种化妆品,显然是这间卧室里的人特意化了妆,在众多短裙里挑选一件满意的才出门。
还是深夜。
薄时予胸中那只无形的利爪在这一刻骤然加重,锋利指甲直接勾进心脏,还在不断向内抓挠,他俯下身,捡起一条最短的裙子握住,心平气和对江原说:“去问清楚,她这么晚去哪了。”
晚上八点四十,下弦月靠里的私人区域里,沈禾柠一身黑色小短裙坐在半圆沙发上,长发散开,有些汗湿的贴在脸颊边,眼眶和耳朵都是蒸熟的胭脂红,眼里水光横生,唇饱满潮湿,糜艳的颜色恰到好处晕开,像是刚刚热情地接过吻。
她手里端着果酒玻璃瓶,谁靠近她她就打谁,无差别对待。
谢玄州等不下去了,嘴里低低说着“我就不能由着你性子”,卷起衣袖走到她身边,不管她挣扎,握着手臂把她往起抱。
沈禾柠迷蒙看见是他,伸手按在他肩上,冷冷逼视:“把发绳还我。”
谢玄州气不过:“你都这样了还惦记他的发绳干什么!跟我走!”
沈禾柠果断推他,他也铁了心要把她从这儿送出去,某些角度之下,几乎像是拥抱的姿势。
沈禾柠脑中昏沉,完全没察觉到店里的音乐和人声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像不可招惹的阴戾压迫感在向内倾轧,整个店面如同被清场,只剩一片消音似的宁寂。
轮椅转动声碾着心跳,一下一下清晰可闻,戳刺彼此悬于一线的神经。
薄时予穿过一地深深浅浅的光线,双眼对上沈禾柠的影子。
她短裙盖到大腿,软白肤色是流淌的奶油,手撑在谢玄州身前,仰头看着他,睫毛上挂着一点水珠,唇上口红已然溢出嘴角。
谢玄州警觉地回过头,跟薄时予视线相接的一刻像猝然掉入深涧,双手不由自主松了一点,沈禾柠一下子没了支撑,软着要往沙发上滑。
但还没有真的靠上去,一只手就死死攥住她手腕,向前一拽。
沈禾柠跌进浸着木质沉香气的怀里,被他心跳声震得目眩。
她反射性地要挣脱,刚动了一下就被薄时予按紧。
他滚烫的手指磨着她口红晕开的下唇,慢慢地低哑问:“柠柠,你亲谁了。”
第14章 14. 初吻
沈禾柠的酒量不算差, 她今晚喝秦眠那瓶是意外,但酒精带来的麻醉感会让人上瘾,暂时软化掉满心的难过。
她就沉迷了一样, 听不进任何人的话,自顾自开了很多瓶, 到后来已经分不清是什么味道,只知道喝了酒就不容易哭了。
沈禾柠半醉的时候依然很镇定, 觉得自己什么都能撑得住, 不会倒, 但听见耳边那副嗓音响起的一刻, 所有努力竖起来的壁垒就集体塌陷,身体里堆积的酒劲儿突然间爆发,她彻底没有理智, 混淆了现实和想象。
她眼前模糊, 到处是重影,看不清楚人,声音也听不太真切,潜意识里坚信不可能是薄时予,他才不会管她。
她自动以为是谢玄州或者别的谁在趁机招惹她,胡乱推开抱她的人:“别碰我!放开!”
女孩子再凶能有多大的手劲儿,但一下一下, 都如同生生摁进薄时予胸口。
她热情黏人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能够割舍, 等真到了被她抗拒的这一天, 才知道等于受刑。
薄时予绷紧的手控制不住用力,筋络骨骼苍白得有些泛青,不容拒绝地压制住她, 扣着她后脑贴在自己肩上,另一只手勾着她腰,防止她乱动从腿上滑下去。
沈禾柠喝醉了极其固执,越觉得体温熟悉到想哭,越认为是骗局。
她发了狠心拒绝,无论如何也要远离他。
她手热腾腾地推着,碰到他颈边的皮肤,不知不觉揉皱他衣领,搅乱了他一身不可侵犯的凛然。
薄时予的右腿被她无意中反复磕碰,痛感一直没间断过,然而这些疼跟心脏上的碾磨相比,又根本微不足道。
谢玄州眼里黑漆漆地盯着,往前上了一步,走近沈禾柠身侧:“小叔,柠柠不愿意,她也是成年人了,不是以前那个天天跟在您身边跑的小孩儿,我们差不多同龄,我都不好随便勉强她,您这样压制着……不好吧。”
他边说话,边动作自然地摸出那个沈禾柠想要回去的发绳,绕在手指上,挑一个薄时予注意不到的角度,把绒花对着沈禾柠晃了晃。
像拿着小猫最心爱的毛球来吸引她的关注。
沈禾柠视线虽然对不上焦,但对发绳颜色很敏感,果然挣扎起来,撑着薄时予的腿直起身,伸手去够。
绒花在谢玄州手上,她自然就朝他的方向扑,像是要舍弃薄时予,向别人索取拥抱。
谢玄州顺理成章地去接沈禾柠,想把人带到自己臂弯里。
他知道薄时予以前很宠着沈禾柠,但自从腿废了以后,他这位高不可攀的小叔叔就太难琢磨,再没为谁动容过,何况只是一个分别四年多的伪妹妹伪侄女,应该不会再管她了。
谢玄州回国前一直是这么想的,可经过上次舞台事故,他亲眼目睹两人的关系,总觉得味道不对,今天看到薄时予专程过来,那种匪夷所思的异样感就变得更重。
他微微眯眼,握住沈禾柠肩头,没想到手跟她的裙子才接触上一点,沈禾柠就骤然被拉远。
谢玄州愣了一下,眼睁睁看着薄时予把沈禾柠完整地收进怀里,根本不在乎自己一身西装被她怎样乱扯,踢踏出各种痕迹。
他双臂成了一个没人能染指的囚笼,严丝合缝困住她,连她朝外多看一眼都好像难以容忍,手掌重重箍在她后颈上,强迫她乖顺地趴下来。
如果之前薄时予的反应还算得上表面矜雅,那从沈禾柠扑向谢玄州的一刻起,任何伪装都失去了作用,坍塌一样暴露出真正压抑着过激独占欲的那个人。
薄时予扣紧沈禾柠的腰,把她困在自己颈边,抬眼看向谢玄州,唇边缓缓划出一点冷戾的笑痕:“我妹妹,什么时候轮得到你碰。”
谢玄州恍然明白过来,心里翻江滔海,头皮发炸,冲口道:“妹妹?!小叔,你这还是对妹妹的态度?!你难道不是把她——”
“是,”薄时予坐在轮椅上,禁锢一般扣着怀里的少女,他总是被阴影覆盖,整个店面,甚至是这世上的所有灯都好像照不到他的身上,他仍然紧抓着她,徐徐反问,“又怎么样。”
沈禾柠醉着,没什么理智可言,被抱着不能动,满心都是她的绒花又跑了,嗓子里忍不住发出小声啜泣,加上短裙穿久了有点冷,打了个寒颤。
薄时予捏着脸颊把她抬起来,抹掉她不断涌出来的泪,低声哄:“不哭。”
江原主动去前面把沈禾柠的风衣取回来,薄时予却没接,脱下他自己穿的西装把沈禾柠裹住,临走前撩起眼帘,扫过谢玄州:“真把沈禾柠当成没家的野孩子?你动她之前,应该考虑过后果。”
谢玄州嗓子被扼住,等轮椅走出一段才变调道:“我没亲她!我他妈倒是想!她口红来时候就那样,我哪知道她到底亲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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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弦月里的人在薄时予进来前就基本被遣散,出来时候彻底空了,各种氛围灯光老实关掉,只剩下一路淡白色的照明。
薄时予让江原先出去,自己抱着沈禾柠,慢慢转动轮椅往前走,剪影映在旁边深浅不一的墙上,有种绝境里的浪漫。
回到车里,沈禾柠总算逃出薄时予的钳制,有了施展的空间,但还是不认人,排斥地推打他:“你让我出去!你……你绑架我!我找我哥哥,找他来揍你!”
“我哥……”她眼睛睁大,水色荡着,就是不肯流出来,“我哥最心疼我,要是知道我被你欺负,他不可能放过你!”
说完这句,沈禾柠茫然地怔了一下,忽然把自己蜷缩起来,抱紧小腿往后躲:“不对,我哥已经不管我了,也不承认我,连我交男朋友都不在乎,他把我自己丢在房子里,不和我见面。”
她抬了抬头,桃花眼无助地望着薄时予,轻声问:“你是要把我拐走卖了吗,那你拐吧,我哥不会来的,他早就……早就嫌我是个麻烦了,等我被卖掉,他就清静了。”
这句话说完,沈禾柠眼眶里存着的水落下来,顺着白皙的腮边不断滴落。
她努力圈着自己,像跟他分别后的每一个日夜。
薄时予咽喉像被她扼着,忍无可忍,伸手把她拉出座椅角落拽到身上,指腹狠狠蹭过她被吻乱的嘴唇,满腔阴郁磋磨着神经,语气却极尽低哑:“哥哥在,来接你了,带你回家。”
沈禾柠虽然醉,逻辑还是很清楚,哭着说:“我早就没家了,你凭什么说是我哥,以前我在外面受委屈,被拐走,他都会背着我回去!你只是用车顺便载我,不配跟他抢着做我哥!”
当初沈禾柠刚被爸爸送进薄家寄住的时候,年仅四岁,年纪太小,不懂爸爸要去哪远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她适应力很强,乖乖留下,隐约明白薄叔叔对她很友善,阿姨就有些勉强,她很善解人意,每天老实地待在一边,虽然衣服自己穿不太好,辫子也绑的歪歪扭扭,但从来不会给人找麻烦。
过了快一周她才知道,薄家那座她经常迷路的大别墅里,还有一层没有人愿意踏足的顶楼,里面住着一个已经快两年没开口说过话的大少爷。
她不小心误闯,被十来岁少年冷冰冰的一双黑瞳吓到,小手抓着门框躲在后面,奶蚊子似的轻轻叫:“哥哥。”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薄时予,第一次主动开口,叫了他这两个字。
那天午后,薄时予逆着光走向她,对于四岁小不点的身高来说等于天神降临,他手指冰块一样冷,拎起她后颈把她丢出去,“砰”的关上门。
保姆紧张地把她带走,拽拽她的小辫子吓唬:“家里的先生太太都不敢随便上顶楼招惹他,你是不是找死。”
她想了一夜,隔天带上自己舍不得喝的旺仔牛奶,软乎乎的手指头去挠他的门,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好看的哥哥被大家像鬼怪一样回避,好大一层楼只有他一个人,还整天一句话都不说,多孤单。
很可惜,小豆丁第二次还是被薄时予拎出去扔掉,看她固执地还想跑回来,不满十三岁的少年目光幽冷,找东西绑了她的小手小脚,把那瓶旺仔牛奶塞她怀里,再次锁门。
她也不哭,自己爬起来,小袋鼠一样跳过去,用软白的额头小声撞门,认真承诺:“哥哥,那我明天再来。”
大半年的时间,薄时予没有跟她说过一个字,相距他这样的状态以来,已经快三年过去,薄家父母早已无奈地选择放弃,再也不踏足这层顶楼,把注意力放到活泼的小儿子身上。
沈禾柠依然每天去报道,薄时予就算不开口,哪怕只是多看她一眼,眸中浮出一点点若即若离的温度,也够她开心雀跃。
直到那天晚上幼儿园放学,薄家的司机被小少爷临时喊走,没顾得上接她。
幼儿园老师疏忽了,也不知道她是孤身一人,她自己乖乖坐在每天固定的位置上等,天黑以后,有个中年女人过来问她是不是薄家的小孩儿,薄时予的妹妹,她赶紧点头,然后被那人带走。
她那时还差几天满五岁,想不到那么多,渐渐才明白是被绑架,再也回不了家了,她努力想逃跑,被抓回来打了好多伤,所幸当天深夜就被警方找到,还不等她大哭出来,就被一双打颤的手拎起来抱住。
那是人生里的初次,她感受到薄时予真正的体温。
她听警察说薄时予为了找她,奔波得满手都是伤口。
那个深夜的悠长路上,十三岁的少年背着脏兮兮的小丫头往家走,他已经很高了,对于她来说是最安全的避风港,她在他背上后怕起来,哭个不停,搂着他脖颈叫:“哥哥。”
他沙哑地答:“嗯。”
光线低暗的车里,二十八岁的薄时予喉咙艰涩滚动着,再一次屈起手指,把沈禾柠的眼泪擦掉,闷重地笑:“说的对,现在的我怎么配做你哥哥。”
他再也不是从前的薄时予,如今满心噬咬着的,都是不能启齿的发疯念头,要靠着可笑的“小叔叔”来提醒自己严守界限。
为了不让沈禾柠一门心思往德国跑,在医大的那场重逢本来就是他迫不得已的选择,重逢的意义,就是让柠柠能失望放弃,忘掉以前,过好未来的生活,远离他。
他以为见了面自己仍然能克制,做好漠然的表象,直到她觉得无趣了,彻底长大。
然而他一次一次被暗地里狂热滋生的渴望和独占操控着,像失控的亡命列车脱离轨道,冲向悬崖。
车在飞速朝城南公馆开,深夜往别墅区去的路上人流稀少,风一直安静地卷着叶子,薄时予说:“停车。”
江原不懂他的意思,但还是听话照做。
薄时予打开车门,吃力地下车,右手抓住身边常备的一把拐杖,回头看向哭得湿漉漉的人:“柠柠,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