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 我曾问过娘, 当初为什么会嫁给父王。娘说,这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我和九阿哥在城外遇见阿桂,可能也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我看见她被一个无赖欺负,就想帮她一把。
于是小声对九阿哥说:“那个姑娘不错, 太子爷肯定喜欢。”
九阿哥又用不认识我似的, 那种眼神看我:“丑死了。”
“丑什么丑?洗干净头脸,换上干净衣服, 就是一位清秀丽人。”我说,“你还是小孩子, 不懂男人的喜好。”
九阿哥理直气壮道:“我就是男人, 怎么可能会不懂。”他一个一个的伸出手指, 给我看,“第一得好看;第二得听话;第三得能干;第四得聪明, 第五得是满人家族......”
“这些都是做给别人看的。”我合上九阿哥的手指,小声对他说,“男人想要一个女人, 不过是想要一个和她相处舒服自在的人。长的好看,是很重要。但好看与相处愉快相比,只能取其一的话, 就要后者。就她了, 你去问问, 她想不想到大户人家做妾。”
九阿哥站着不动。
我推了他一把:“别忘了告诉她,大户人家的少爷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九阿哥被我推的站不着, “噔噔噔”往前迈了两三步。稳下身子后, 又站着不动了。扭头看着我,皱着眉头道, 纠结道:“真的太丑了哇,你看她多黑。”
我问他:“我们为什么要给太子爷送美人儿?可是你说的,毓庆宫里的姑娘都无趣的很。想帮太子爷寻个好玩儿的姑娘,给太子爷捏腿捶背。你看她多壮实,一天到晚一直捶,也不怕累。”
卖大碗茶的姑娘,正拿着一根拇指粗细的荆条撵着打一个戴瓜皮帽的年轻男子。方才我看见,年轻男子喝了茶,笑嘻嘻地凑到姑娘跟前,说了句什么,顺手在她腰里摸了一把。
姑娘的头发是盘着的。
但凡有男人在,就不可能让自家女人在路边做这种辛苦的营生。如果我推测的没错,她应该是个寡妇。
现在的季节还好,不热不冷。
等再过两个月,冷风刮到脸上像是小刀子割一样的痛,再在路边开这种只搭了个凉篷子的茶摊,就辛苦了。
看着年轻男子捂着被荆条抽了两下的腰背,灰溜溜地跑开。九阿哥犹豫了一会儿后,道:“我去问问。”
我坐在官驿门口的槐树阴里,距离茶摊有挺远一段距离,听不见九阿哥都说了什么。
他一边说,一边不时地朝着我这边看。
那位穿花布衫的姑娘也朝着我看。
我正担心,九阿哥该不会跟姑娘说,我想收她做小妾吧。他就迈着小短腿,嗒嗒嗒地跑过来,兴奋地说:“姐夫,她愿意。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站起身问,顺手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只要不带着生病卧床的前夫,别的事,都好商量。
“她有个两岁半的儿子,要把儿子带着,等她儿子长到五岁,要让她儿子上学堂。另外要三百两银子的礼金。”九阿哥哈哈笑道,“这是小事嘛!二哥不愿意养,我来养。”接着又道,“我已经答应她了。”
这日,我和九阿哥本来是去畅春园附近看看,哪处合适建大园子呢,因为遇到了阿桂。
就改了道,去了阿桂家里。
她家里虽然没有生病卧床的前夫,但也和我想象中最差的处境差不多。
公公有病在床,婆婆坐在堂屋里,一边照顾着她二岁半的儿子,一边纺线织布。
听说是大户人家纳妾,婆婆用戒备的眼神看着我们。小心地问:“不会是个老头子吧?老头子不行。”
九阿哥指着我,没有丝毫犹豫地说:“是我二哥。比我姐夫年龄小;比我姐夫长的好看;比我姐夫高;比我姐夫脾气好。”
这下,我对九阿哥的了解又加深了一层。他就是嘴上没把门的,只要夸什么,就会把他认为好的优点,全部加上去。
我比太子高多了,就是阿哥中间最高的大阿哥,也没我高。不过,他说的比我年龄小,让我心里小小的难过了一下。
若是康熙改变主意,不把三公主赐婚于我,再找媳妇,或许会被人嫌弃太老。
在我思绪翻涌的时候,婆婆上下打量我,试探着问:“这位爷要妾室吗?”还没等我应话,九阿哥抢着回答:“他还没成亲呢,暂时不能纳妾。”
婆婆的目光恋恋不舍地从我身上,移向九阿哥:“你二哥成亲了?”
“订亲了,还没成亲。”九阿哥小嘴叭叭道,“你放心,我二嫂现在还管不着,我二哥纳妾的事。”
“那谁管,你娘吗?”婆婆问。
“嗯,皇......我娘很好说话。”九阿哥停顿了片刻后,道,“对了,我们的娘是继母,我二哥的亲娘不在世了。”
我看着婆婆往后退了一步,又犹犹豫豫地不接话。插话问道:“婆婆有什么疑惑,尽管问。”
“这位小爷和你二哥不是亲兄弟?”婆婆问。
“不是啊。”九阿哥利索地说,“我娘在呢,我姐的娘也在。就我二哥的娘不在了。”
婆婆一副了然的神情,摆着手道:“罢了。”
然后,看向站在旁边的阿桂,叹了口气,失落地说:“这世间的事,就没有两全齐美的。咱们图人家的家境殷实,就不能再图当家主母。家里的日子好,吃穿不愁不用干活儿,男人也心善,过去做妾也不当紧。可这种大户人家,你过去了,受不完的闲气。”
“不受气不受气!”九阿哥急急地说,“我们没在一起住,都分家了。我二哥自己有院子。”
我说:“继母基本不管二弟院子里的事。”
“那就更不行了。”婆婆看向九阿哥,一副过来人的语气,劝告道,“你二哥已经没了亲娘,就够可怜的,你们不能再这么欺负他。没成亲就把他分出去,还想往他房里安排人,你们究竟是安的哪门子心?”
秋日的上午,风和日丽。在一个破落的农家院子里,九阿哥使出了浑身解数,最终说服婆婆让了步。说是先看看二爷,再决定。还说,自己的眼光很毒,最会看人,好人歹人一眼就能分辨清楚。
末了,指着我说:“这位爷,就很可靠。可惜了,您不纳妾。”
我摸着自己后脑勺,冲她嘿嘿笑:“婆婆果真是有眼光。我娘也是这么说我,说我有颗赤子之心。”
“姐夫,赤子之心是什么?”回城的路上,九阿哥问。
“红心啊!”我说。赤子之心之说,出自《孟子·离娄下》,我理解的意思是,心底纯真善良,本色自然,热爱生命。
多日未下雨,官道上马蹄踏过,尘土飞扬,脸上头上都落了一层薄薄的黄土。我们去毓庆宫之前,先回了趟西五所。
洗洗脸,换了套干净衣服。
正准备出门时,八阿哥来了。他听了我们说给太子找的美人儿后,神色变得有些奇怪。我猜测,他大约是不赞同,而且十分不理解我们行为。
用一个词形容的话,是:不可思异。
他的表情,我解读出来的就是不可思异。
昨日他就反对九阿哥给太子找美人儿的提议,但没说具体的理由。只说是不合适,太子身边添人是大事,不该我们张罗。
此时,不要说是一个八阿哥,就是再多八个阿哥,也阻止不了我们给太子找美人儿的热情。尤其是九阿哥,又表现出了发现猎物的兴奋样儿,眼睛里冒着精光。
也就在此时,我明白了九阿哥兴奋的源泉。每当将要完成某一件事情的时候,他就会兴奋。兴奋得小脸和耳朵都红了。
我想,用赤子之心形容他也合适。
对生活充满了热爱和激情。
这也正是我特别喜欢他的地方,与他在一起,激情满满。就是蹲地上捉只蚂蚁,也要捉住最大的那只。
八阿哥看阻止不了我们,只好退了一步:“你们还是先去坤宁宫,同皇额娘说一声。毓庆宫添人是大事,需要经皇额娘同意。”又提醒道,“别忘了告诉皇额娘,那女子不但嫁过人,还有一个孩子。”
“这都是小事。”九阿哥兴奋地说,“桂姐要是跟了二哥。她的家人,我来照顾。我都想好了,让她公婆搬到庄亲王府,分给他们一处院子。”
八阿哥盯着九阿哥看了一会儿,说:“好吧,你们去吧。我在这儿,等你们的好消息。”
“她男人是什么原因去世的?”皇后听了九阿哥的讲述后,问道。皇后不愧是皇后,没有表现出八阿哥的不可思议神色。相反,还对这个姑娘非常有兴趣的样子。
难怪九阿哥喜欢她,有什么事都喜欢找她。
“她男人是河工,前年夏天修河堤时,不小心掉河里,淹死了。”九阿哥说,“我们问了邻居,确实如此。邻居也说阿桂是个好姑娘。”
“你们打听人的时候,是用什么身份?”
九阿哥笑呵呵着答话:“皇额娘放心,儿子做事周全着呢。说的是大户人家找茶房帮工。”
“长的很丑吗?”
“不是很丑,就是有点黑。乍一看不好看,看久了,也觉得好看。噢,声音很好听。”
“就是纳妾也要两厢情愿。你们去问问太子的意见,太子若是同意,再把实情告诉那姑娘。”皇后最终下了结论,“只要是身世清白的人家,姑娘也本分,本宫不反对。”
我们出坤宁宫,听从皇后的话,去了趟宁寿宫,才去毓庆宫。当时太子正在正殿里和礼部尚书谈话。
等了半天,他才来见我们。
“你是说,她婆婆要看看吾,再决定是不是同意这门亲事?”太子问。
我仔细观察了,他的反应和八阿哥差不多。脸上也是写着大大的:不可思议。
“放心好啦,弟弟已经替您说过好话了。”九阿哥得意地说道,“二哥过去,别胡乱说话,肯定能被她看上。”
太子看向我:“姐夫也觉得,那姑娘入毓庆宫合适?”
“九弟说您整日忙碌。添个美人儿,好给您添些乐趣。那姑娘性子好,五官面相也好。”我实话实说,“除了黑,没其他明显缺点。”
“姐夫会看相?”太子问。
“五官端正,不就是好吗?”我反问。
太子微微点头:“姐夫此言有理。改日吾去请示了皇额娘和皇祖母,再去相看。”
“我们来之前,已经问过了,皇额娘和皇祖母都同意!就看你的了。”九阿哥上去拖他的胳膊,“二哥换换衣服,我们现在就去。”
这门亲事,还算顺利。婆婆仔仔细细的打量过太子,又经过一番盘问,最终同意了让她儿媳妇改嫁,做太子的妾室。
不过,有两个条件。
一是,将来她孙子不能改姓,仍要姓李,要准他们偶尔去看望孙子;二是,要用花轿把媳妇接走。尤其强调了,要有绣着牡丹花的红盖头。
太子刚要开口,九阿哥抢着说:“成,就这么定了。您就等好儿吧,等我们回去跟爹娘商议了日子,就来接人。”转话又道,“这事急不得,要等封后大典过了之后。”
婆婆下定决心后,一改先前的戒备。
热情地说:“不急,咱们老百姓不能和皇后抢好日子。今晚,你们就在这里吃饭吧,把老母鸡杀了,炖一大锅鸡汤。我们小门小户的,虽然不能和你们大户人家相比,一个月还是能吃上两顿肉的。”
又招呼趴在门口往这边偷看的小男孩:“狗蛋儿,快过来,认新爹爹。以后,他就是你爹了。长大了,你要孝敬他。”
炖老母鸡太费时间,我们等不了。最后,一人喝了一碗鸡蛋茶。回去的路上,我问太子:“太子爷是吃了六个荷包蛋吧?我碗里只有五个。”
“啊?”九阿哥扭头过来,气鼓鼓地说:“为什么我的最少?我的才只有四个!”
太子看看九阿哥,又看向我,恍恍惚惚地说:“咱们不是在梦里吧?”
这么一打岔,九阿哥没再继续纠缠自己碗里鸡蛋少的问题。慌忙回答太子:“二哥,这不是做梦。您就是做阿玛了,您儿子,比大哥的儿子还大。您开不开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