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具一具堆叠的尸体被阿弥翻开。
阿弥的心跳得又急又重,重得她喘不上气,再怎么大口地呼吸,到肺里的空气也不多。
天上有秃鹫在盘旋。南理没有秃鹫,阿弥也是来临北才知道这世间还有这种吃死人的东西。
风声不停,呜呜咽咽的,像是谁在低低哭泣。阿弥耳中被风声充斥,别的声音都进不来。
倒是希望有,比方说在她此刻翻动着一具又一具的尸体低喃“言照清”的时候,会有一把清冷如山涧的声音带着笑回应她。
阿弥这两年在临北做过许多次噩梦,梦中临北军全军覆没,天边一片血色,大地尸首遍地,堆叠的尸体和残肢一直铺到同天上血色相连的地方。
如今噩梦成了真,夕阳余晖下,天上秃鹫盘旋,虎视眈眈。那些吃死人的东西心里或许也想将她一块儿吃了去吧?
她太累了,跌跌撞撞走了两个时辰的路,路上不知道倒下了几次,昏倒了多久,又凭着怎样的意志和心思站起来继续走。两条腿只知道机械交替,腿上的疼痛也比不上五脏六腑里头的,绵长密集的疼痛没叫她停下来。
阿弥没有直接回临北城,而是顺着心里的预感返回今日的战场。
预感不好,不好在这儿果然没了活人还在的气,徒留残尸遍地。
若是到这一层就结束了,阿弥也就回城了,但她的心突突地重重坠着,右眼皮也跳得厉害。
有个声音在心里同她说:言照清在这儿。
但这儿已经没有活人了,战况惨烈,北游和临北死伤惨重。也已经过了许久,活着的人大概早就各自撤回去了。
阿弥看得许多熟悉的面孔,临北的,南理的,喉头仿佛卡着一个吞不下吐不出的铁块,双手抖得都要用不上劲儿,双眼也发着热。
等到将一个同言照清身型相当的人翻过来,阿弥擦去他面上的血污,看得言照清一张脸。烘了她双目许久的热泪才像断了线一样的珍珠落下来。
珍珠带着血丝,落在言照清唇上。阿弥低头侧耳去听他的气息,风声大得盖过去,阿弥听不清楚。他胸前破碎的军甲厚重,阿弥顺着那裂缝将军甲拉开,两年前在平溪河上被翻开的指甲又再度被军甲刺破翻开,阿弥早就感觉不到疼,十个指头都是麻木的。
“言照清,言照清。”
阿弥摸索他身上的伤,除了胸口被北游王劈出来的,背后和肩上中的箭,他左腹还有一处刀伤,头侧还有一处流血的地方。
阿弥拍他的脸,他眼皮好似有过微微的一动。阿弥伏在他胸膛,总觉得他体温在逐渐流逝,心跳也听得不清晰。
但只是不清晰而已,还有。
阿弥一掌贴在言照清心口,被北游弓箭扎过的手紧握成拳,用力捶下。
“言照清,言照清!你不能死在这儿,你死了,那我……你死了,那你的公主怎么办?”
阿弥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絮絮叨叨再同言照清说了一堆话,拳头一砸再砸,砸到最后砸出言照清一声闷哼,掀开眼皮,眼神也没聚焦,但好歹将她瞧见了。
“小……狐狸……”
阿弥又哭又笑,撕下一旁看不出是临北还是北游人的衣服一角,将言照清头上的伤先大略包扎起来。
“我们得回去,言照清,这儿夜里会降温,一降温,会有狼。我不想被狼吃掉,我们得回去,得回去。”
阿弥低喃着说话, 看言照清又闭起眼,慌慌张张俯身去听他的心跳。
有力了些。
得快点找到医无能,或者权公,他才有机会活下来。
阿弥吃力将言照清背起,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两年前,在平溪城外的悬崖底下,她也是像今日这般将言照清背起,逃脱曹九台的追杀。
但相比那时候,如今的言照清支离破碎得更厉害,气若游丝,阿弥不敢过多调整他在她背上的位置,怕将他颠没了。
从一旁的北游人尸体上拔出一杆长枪,顺道将她师父人老君的刀捡了回来,阿弥就这么一刀一枪地撑着自己,背言照清回城。
二十里路,真远啊,阿弥分不清心里的害怕从何而来,为了驱赶内心的恐惧,阿弥只能絮絮叨叨地说话。
说的什么,她其实也没个想法,嘴里吐出来的字像是没经过她的脑子,有好些话重复来重复去的。
等到见到临北城的轮廓,等到有人高举着火把,骑着快马从城里出来,一声声李朝话的吆喝,叫阿弥双膝一软。
石子硌着她的膝盖,哽在喉头许久的一滩血被她咳出来,又在来人到之前徒手用泥沙掩盖起来。
“还活着!”
阿弥听见师兄姜竹声的声音,眼周有白光渐渐往视野中心覆盖,她看不清是不是姜竹声,但他扶住了她的手臂,在把她扶起来之前想先同旁人将她背上的言照清卸下来。
阿弥心里一惊,突然发狠,反手攥住姜竹声的手臂,哑着嗓子厉声低问:
“人呢?”
医无能奇怪的声音传来,“在你背上啊,你别着急。我还以为你们死了,大军都撤回来了你们还没见人!你身上的——”
“人呢?!”阿弥在姜竹声手臂上一用力,不肯把言照清交给别人。她瞧不见姜竹声,火把的光就落在她眼前,她眼里都是白光,什么都瞧不见。
姜竹声静默了一瞬,才轻声道:“许之还在,他不会在临北城里现身,还不是时候。你放心,我替你保着言照清。”
他知道她问的是谁。
阿弥松一口气,任凭别人将言照清平放在地,身子软得跪都跪不住,往旁一软,靠进姜竹声怀里。
“你怎的不救人?”
阿弥听见有人问。
问的是医无能,因为医无能答:“他是言家的人。”
言家的人怎么了?阿弥一下子说不出话,好在她师兄将她心里的话一同问出,带着不满。
“言家的人又怎么了?”
医无能鄙夷,“言家是我娘子的仇家,若不是他爹,我娘子那手臂好端端的,一家十六口也不会无故被屠了个满门。我放过他这么多次,没断了他一只手给我娘子报仇,已经算是看在阿弥的面子上了。”
寂静,知晓医无能娘子家仇的都不再开口说话。
阿弥摸索着,借着姜竹声的搀扶跪在地,不含糊,重重磕头。咳了两声才将气顺了,沙哑着声音道:
“阿医,我不愿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但他爹是他爹,他是他。你将他当做是入赘我家的夫婿,不姓言。你若是救了他,我也不欠你的,你想要他的手,换我给你,如何?”
说罢,一提人老君的刀,搁在左手腋下,等着医无能的回应。
风声,还是只有风声。
言照清已经等不得进城了,她已经尽力走快些,但还是拖得久了。他的头刚才垂在她脸侧,她连他紧贴在她背后的心跳都感受不到了。若是医无能答应,她这只手现在就可以给他。
“他是言家的人……”
医无能小声道,无奈,又犹豫,最终还是打掉阿弥手上的刀。
“你啊,同你嫂子一样,就爱用感情拿捏我。罢了罢了,医者父母心,他这最后一口气啊,我吊着吧。但你记得你今日答应我的,我也不要你一只手,等往后,你嫂子有能力报仇了,你从言照清这儿取走一件他最心爱的东西就成。”
阿弥浑身一松,再重重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