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六)
现在农村为了防火护林,到处都会刷着“烧山一时爽,全家火葬场”之类的警告标语。
顶着巨大压力的周飞扬,在村东村西看到这样蓝底白字的标语,有种触目惊心的感觉,仿佛那标语专门用来警告他的,“烧茶一时爽,全家火葬场!”将机器采摘加工的茶叶,一把火全烧了的时候,确实很爽快,很有气势,有点像周星驰里的电影镜头,拿美元点香烟的感觉,但是此时此刻,周飞扬的心情,可以用火葬场来形容。
他仿佛要被压力压碎了,每天每根神经崩紧,崩到痛。
将之前机器采摘加工的茶叶,全部一把火烧了干净,然后,叫周明以极低的价格把机器卖给了那些只要求产量不要求质量,六七十元一斤茶叶的生产商,再接着,全村人开始人工采摘茶叶。
村里没有了机器采摘、加工茶叶的轰鸣声,又恢复了从前的安静,仿佛从工业时代退回到了农耕时代,很安静,很美好,如同世外桃源,仿佛幽暗的原始森林,但是也透出一种未来不笃定的恐慌。
未来到底会怎么样?周飞扬如堕烟海,不得而知。他十分妨惶,有时候疲倦地抬起头,有一种天苍苍野茫茫的无助感。
村集体财户上的钱,每天流水一样的花出去,网店需要运营,采摘的工人需要开工资等等。
这简直像一个无底洞。
是不是从此不机器采摘加工茶叶了,白云村的茶叶又能恢复到第一批茶叶全部销售一空的荣耀时刻?
周飞扬不敢确定。
未来如同隐藏在茫茫大雾中,看不到答案,但是现状,却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得周飞扬透不过气来。
一切推倒重来,从零开始,意味着白云村至少有两个月的空档期,也就是说,接下来的两个月,没有一盒茶叶能卖出去,也没有一毛钱的收益,就算有客户想买,但没茶叶呢。全体村民都在茶园采摘第三批茶叶呢,茶叶还是新鲜的,没有加工呢。
这是第一重压力,将近两个月没有一分钱收益。
第二个压力是,周飞扬为了这个茶园,一直在往里面填钱,每个月的员工工资,几十家网店的运营,还有之前花大价钱买的茶叶加工机器,后来二手卖出去的价格,低得相当于白送。
此时此刻,周飞扬感觉白云村茶园不是一个茶园,而是一个无底洞,是一个吸金的黑洞,国家和政府拨给白云村的扶贫款子,他全部砸在里面了,如果到了最后,亏得一无所有,他真的是只能以死谢罪了,他对不起国家,对不起xx,对不起白云村的村民!
所以,每天晚上周飞扬合上眼睛, 就开始心惊肉跳,全身的骨头因为疲倦和压力,好像散了架,他时刻感觉有个人,在他的身后挥舞着鞭子驱赶他,而他呢,如同失了眼睛的动物,去往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脑海里如同电影的蒙太奇镜头,浮现出村民们默默地放下手上的袋子,倒出全部茶叶,安静地退到一边的情景。为了挽留他,让他继续当白云村的xx,他们宁愿改变坚守一生的节俭惜物的品质,任由着他烧掉了所有的机器采摘加工的茶叶。
他们不理解他,但是他们茫目的信任他,无条件地服从他。
这种不经理智,纯感情的信任,如同孩子的信任一般,有着一颗赤子之心,像婴儿般纯洁,非常的让人感动。而白云村有三百多户人口,那么就是三百多份赤子之心哪,如果最后白云村茶园创业失败,脱贫失败,他真的对不起这一方的百姓!
每天这样思着想着,周飞扬的头发在飞速地掉,如同这深秋的落叶一般,他感觉自己离谢顶不远了。以前知道年纪轻轻当程序员会谢顶,现在才明白,xx当扶贫xx,一样年轻时就会谢顶。
他走投无路,压力山大,每天在茶园里做着管理工作,却如同一头困兽,看着村民们人工采摘茶叶,对茶叶进行施肥修剪管理,但是他的心情,仍然越来越沉重,如同大地。
再这样下去,他都要出心理问题了!
因此,他想去找赵商祺,让曾经活泼外向见解超凡的赵村长小赵总,帮他开解一下。
然而,此时此刻的赵商祺,出了家,确实见解超凡,简直超凡入圣了!
这一天,周飞扬爬了半天山,累得上气接不了下气,终于精疲力竭地到了山顶,他找到赵商祺,见商祺一身灰色的僧衣,留着光头,在那里打坐,念经,参禅。
不过,比起刚出家时,他有了一些不同,那就是他又开始用手机直播,但这次不是直播卖茶,而是直播他出家后的日常。
他坐在寺里,远处是连绵不绝的青山,近处是巨大的木鱼,蒙了尘的菩萨佛像,厚厚的经书,泛着亮光的佛珠,再加上赵商祺肤色白净,五官精致,身材高大健壮,他当村长时,是中国史上最年轻帅气的村长,他当了和尚,就成了中国史上最年轻帅气的和尚,所以就算他直播他出家后的日常,他在直播平台也火了,红得铺天盖地,红到发紫,甚至比他当白云村的村长还要火。
这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一件事。
赵商祺在直播时,以前卖茶叶还和粉丝们热闹得互动,一场直播下来,往往因为互动得过于热烈,喉咙都哑了,可是现在,他不互动了,整个视频,如同一个哑巴似的一句话也不说,有时候,他打坐半个小时,好像电影里的凝镜,几十秒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好看的佛家雕像,网络那头的观众,就傻傻地看他半个小时,还发着弹幕“这才是真正的出家人!”
世界真是太荒唐了。
周飞扬在山顶的寺院里看了赵商祺出家后的好几个直播视频,越看越不懂了,他真是不明白,不知道是这个世界变化太快,还是赵商祺太疯狂?
总之,赵商祺现在过的生活,和他的生活,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他们像两条平行线,曾经有过交集,但是现在又分道扬镳了。
两个人开始谈话后,周飞扬更加深刻地明白了这一点。
小周xx盘腿坐在赵商祺面前,说不出的疲倦让他不停地用双手搓着自己的脸。赵商祺拿着佛珠,敲着木鱼,周飞扬觉得自己像一个向大师请教的人生迷茫者,管他了,迷茫者就迷茫者吧,不管是从前的赵商祺,还是现在的赵大师,只要能帮他卸下现在的如山般大的压力就好。
因此,周飞扬虔诚地问道:“商祺——”
“贫僧法号梦觉。”
“好,梦觉商祺——”
赵大师远远地不满地瞅了一眼焦头烂额的周飞扬。
“梦觉大师!”
周飞扬顾不得了,双手合什,在梦觉大师面前如同一个最虔诚的信徒,他继续倾诉道:“我现在压力很大,你不管村里的事了,机器采摘加工的茶叶出了大问题,我全部一把火烧了。现在村里一分钱也赚不到,这种状况估计要持续两个月才能有所改变,但是村子里我每天都在往里面填钱,每个月的员工工资,周明买机器花掉了一大笔钱,还有几十家网上店铺的运营,这国家给的扶贫资金流水似的花出去。”
周飞扬嗓音嘶哑,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道:“就算第一批茶叶,在你的功劳下,赚回来一些,但是远远不够,到目前为止,亏损严重!商祺,我该怎么办啊?我现在头发大把大把掉,估计很快因为扶贫要谢顶了,每天晚上做恶梦,你知道吗?我烧茶叶时,村民们本来不同意的,但是当我说如果不同意我就不当村支书了,他们同意了,他们无条件地信任我,我很感动,我不能对不起这份信任——”
周飞扬说到这里,摇晃着身子,眼睛湿了,鼻子酸了,声音哽咽了。
赵商祺看他一眼,慢吞吞地道:“施主,放下,只有放下,你才能摆脱痛苦——”
周飞扬眼睛睁得茶杯大,瞪眼看着赵商祺,然后受烫般地站了起来,转过身,火速下山了。他再也没有来找过赵商祺,放下,放下扶贫?如果这世上所有人都像出家人一样看开看淡,这个世界还怎么运转,还怎么越变越美好?
因此,周飞扬的压力仍旧铺天盖地,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