咯咯的笑声变为冷笑。
“是啊,他要留着我的命,妄想那样便可以引得我父亲前来。”
“他迟早会来的。”
“他不会。”白允的声音冷冷的,像数九寒冬天里冻透的河面,“不论是为我、还是为阿止,他都不会来!这世上真正在乎我性命的人,或许根本不存在。”
“你错了!”
肖南回的声音几乎控制不住地高起来。
白允错了。可错在何处?她说不出口。
半晌,冲到胸口的愤怒终于慢慢平息。肖南回发现,她已经可以比想象中更加冷静地去面对眼前这个人了。
她死死盯着牢房中的女人,一字一句问道:“你说出这样的话,可还对义父有几分真心在?”
女子的声音低落起来,像是在喃喃自语。
“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
“他费尽心思想要救你,如今来看,却并不值得。”
说完这句话,肖南回已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
她停住脚步,随后慢慢转过身看向铁笼后的女人。
白允依然坐在地上,面上的表情却变了,带着一点卑怯却又试图用麻木的声音来掩盖。
“他们......他们将阿止关在何处了?他现下怎么样了?是否吃得好、睡得下?他有没有......”
“我不知道。”肖南回如实回答。
“那些被俘的碧疆人都如何了?”
“你是天成人,应当知道天成向来不杀无辜百姓,但若有人反抗,也绝不会姑息。”
那双瘦弱的肩抖了抖,又塌了下来。
“你可不可以......替我求求皇帝......”
“白姑娘。”肖南回打断了对方破碎的声音,“我那日在大殿上救你是因为义父,我不忍让他经受煎熬、左右为难。我也从不后悔自己做出的选择。可你不是他,我没有迁就你的意愿。”
呜咽声断断续续传来,令人心碎。
“是我不好,我可以去死,没有关系的。但阿止是无辜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世上,哪里有绝对无辜之人?”肖南回的声音中第一次带了些怜悯,“他曾经因这个身份在碧疆生活得有多自在,如今便要忍受得多辛苦。”
白允疯狂往前挪动着身体,身上的铁链绷直,铮铮作响。
“不论是阿止,还是那些碧疆的将士兵卒,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也有亲人、朋友、爱人,你将心比心,怎会忍心他们落得如此下场?!”
白允的话总是七分虚、三分实。即便有时她泪眼看人,但那眼泪之后的眼睛却和那人一样无情。
然而如今的情况却截然相反。此刻的白允透出少有的诚恳。
可最令肖南回无法接受的,恰恰就是那份真情实感。
她无法理解,一个人为何会对自己的敌人真情实感?
“听闻你不仅教他们读书写字,还教他们制作铁器的方法。碧疆各部首领将你尊为神女,私下叫你依合般遮丽。”
依合般遮丽,南羌人的语言,译成天成话的意思是:荆棘公主。
脚踩荆棘的公主,出身高贵却注定经受折磨凄苦。
一如眼前女子一生的命运。
白允那双迷蒙的眼中涌出一层泪水,脸上是一种摇摇欲坠的脆弱。
“那片土地本来就是常年被战争洗礼的,但他们却是向往和平与自由的族群。他们不愿意使用弓箭□□,他们视铁器为传播战争的瘟疫。可他们不明白,战争从来都是由人传播的,如果不学会自保,便只有被践踏的份。”
“可你是天成人。”肖南回的声音冷冷的,“你教会了你的敌人如何拿起刀挥砍天成的手足同胞。你每救一个碧疆将士,一个天成将士便会死去。”
“他们追杀我白氏一家的时候,我就已经不是天成人了。”白允眼中的泪水落下,手中的油灯跟着飘摇起来,“你呢?你是天成人吗?你生于贫瘠的岭西,却将自己的情感深植于脚下这片土地。而我的家族则被自己效忠的天家深深背叛......要知道,原本我也可以像你一样生活的。”
“白小姐不用演了。”
肖南回突然出声,打断了白允饱含深情的话语。
美人微微惊讶,睫毛上沾了泪,如露水打湿蒿草,轻颤欲坠。
即便处在如此狼狈的境地,她依旧可以看上去惹人怜爱。
“我是如何生活的,你根本一无所知。”肖南回低下头,不去看那牢笼中的人:“你说的那些,我其实不太明白。你有父母、兄弟、长姊,有白氏一族的清誉荣光,有割舍不断的忠义情爱。你说的这些,我都没有,你的感受我体会不了。”
白允面色一白,肖南回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只有义父。但他的心里只有你。他等你许多年了,日后若还能相见,你便带他走吧。”
肖南回说罢转过身去,她怕自己下一秒钟便会后悔。
她没有看到,在她转过身的那一瞬间,囚牢之中的女子柔弱凄美的面具有了一丝裂痕。
她的嘴角嘲讽地勾起,又被悲伤深深坠了下去。
在这个晦暗不见天日的牢笼中,在这块浸满罪恶之人鲜血的石板上,在这盏下一瞬间便会枯竭的油灯前,她竟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她初见那将军家少年时他的模样。
雪满枝头、梅香初绽,天地之间那么安静,他撑着伞立在黑马旁,听到她帛屐点地的声响,慢慢转过身来。
那双盛着希望、真诚和满满热爱的眼睛,她此生再也见不到了。
眼眶已经干涸,但那颗本该已经死去的心却沁出泪水来。
“黑木郡。”
肖南回本已要离开的脚步猛地顿住。
“什么?”
白允有些沙哑的声音低低传来。
“你若想查肖府当年的案子,便去查当年从黑木郡寄出的那封书信。”她说得又轻又快,像是再慢一点,她便会后悔开了口,“当年父亲与朔亲王交好,那封信是父亲出使霍州时、亲自带回并转交给朔亲王的。父亲从来不知信上写了什么,但却明白那就是我白氏一门被赶尽杀绝的原因。”
半柱香的时间就要到了,守卫的脚步声已在门外响起,肖南回急切地向前走了几步。
“什么书信?你说清楚,为何那书信内容会要人性命?”
“我言尽于此,下次你我再见之时,便不会是眼下这般情景了。”那声音顿了顿,最后吐出一句话,“如果还有下次。”
下一瞬,渐近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丁未翔和守卫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
“肖姑娘,时辰到了。”
第119章 春花的烦恼(上)
踏出那静波楼内的暗牢很多天后,肖南回依然无法忘记白允说过的话。
霍州,黑木郡,一封私信。
很早以前,她便查到过御史台记录的那行文字。这件事她没有同任何人说过,白允自然也不会知晓,但却说出了几乎一模一样的信息。
也就是说,她曾经离真相,已经很近、很近了。
彼时她便应该想到:为何御史台明明已经注意到那封不同寻常的书信,却没有记载其中内容。究竟是信函已经遗失不可追寻,还是被什么人蓄意抹去了呢?
肖南回感觉自己已经接近了一切谜团的中心,却被这秘密交织的旋涡困在原地。
她要如何查起?又是否该寻求皇帝的帮助?
这背后还有一道她不敢触碰的禁忌之门,那便是皇家在当年的事情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思虑之下,肖南回暂时决定将此事按下不表。如果春猎之前还不能在赤州查到有用的信息,她便只能在大沨渡破冰河开之日,再亲自往霍州走一趟。
她每日仍协助丁未翔追查仆呼那和邹思防的踪迹,私下便找机会翻进昱坤街的朔亲王旧府,开始在堆放旧物的几处厢房翻找整理。
据陈叔所说,肖准建府搬离的时候,没有动旧府的一针一线,如今大将军府上的所有东西都是建府时新置的。肖准将关于过往的记忆全部封存在了那长满荒草的院子里,自离开那日起便从未再碰过分毫。
这其中情感肖南回岂会不知?因此她不敢惊动旁人。
在那无数纷杂书信手稿中,她偶尔会窥见一些朔亲王肖青的往事。
这位军功赫赫、颇有传奇色彩的异性亲王,原本是肖家独子,却在十九岁的时候平添一位妹妹。这位后来集父兄宠爱于一身、二十六岁才出阁的女子便是肖准的姑姑肖黛,也就是如今的黛姨。
黛姨的生母早亡,族谱中几乎没有记载,她的夫家亦非皇城贵胄,而是外乡的一户丝绸商人。黛姨出嫁数年后才得一子,取名予奂,虽不似肖准等表兄弟一般受着严谨教养,却也出落地十分像样,一家人很是知足温馨。
黛姨常思念娘家,每逢过节必携子回阙城省亲。那一年春猎前后,正值朔亲王五十岁生辰宴,黛姨思虑一番还是带着予奂赶来为哥哥庆生。
这一来,便被改写了一生。
十几年前的那场血洗将这女子的一切都摧毁了,如果她还记得发生过的一切,那便是比亡者还要痛苦的生者。
除去黛姨与朔亲王的书信往来,肖南回还试图搜寻往日肖家与白家的往来痕迹,然而不知是否是因为当年事发后,身为廷尉的许治曾派人前来搜查,她几乎没有找到太多有用的信息。
在白允提及那件事前,她曾从肖准与白允的交好推测过两家的亲疏,但从没想过,白鹤留与朔亲王竟会是至交。或许至交两个字都不足以形容那样的关系,什么样的情谊才会令一个人将事关全族性命的信交由另一个人转达呢?
那封信里一定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而她要做的,就是揭开那个秘密。
人与人之间最能拉进关系的时刻是什么呢?是分享秘密的时刻。
姚易总是同她讲:每个人都有秘密。有些浅显容易暴露,而有些会被小心掩藏起来,终生难被窥见。而你只有知道一个人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时,才算是真正了解了那个人。
如此说来,那些拥更多秘密的人,实则手握着掌控关系亲疏的权利。
比如夙未。
肖南回回想起过往数月来的经历,发现自己与对方靠近的开端,便是他分享第一个秘密的时候。
他的秘密多得令她目不暇接、叹为观止。就像是常年笼罩在云雾之中的高山、平静却深不见底的湖泊、风雨千年又沉默不语的古佛,永远高深莫测、不露丝毫破绽。
他的秘密带给她前所未有的一种奇妙感受,像是迈进一个未曾踏足过的世界、开启了一段无人可以置喙的谈天、跌进一个一无所知的怀抱。
他用他的秘密占据了她的心。
而对于肖南回来说,她只有一个秘密。
曾经对肖准的喜欢,就是她唯一的秘密了。
可为何她将这个秘密分享给对方的时候,他却离她更远了呢?
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但肖南回一时想不明白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