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尽量放低了音量,却还是吓得少年差点掉了手里的青果,猛地往后急退,可那小麻雀定力不行,眼里只有那烤得外焦里嫩的的甜玉米,仍在烤肉碟附近盘旋。
任阿圆怎么呼唤也不理会。
阿圆没有办法,手指绞着衣服下摆,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再次靠近。谨慎地打量那斜靠帐篷的男人。此时他没戴帽子了,穿着一身烟灰色的套头毛衣,骨架很宽,锁骨和下颚线瘦削,茶褐色的眼眸看人的时候带着犀冷。他穿得不少,给人的感觉却比这冬夜的冷风看着还要凉,仿佛下一刻,就要随着夜里的莹虫消散了去。
小麻雀趁阿圆晃神的功夫,叼起一块玉米就飞高了。
阿圆伸手捞他没捞着,长叹口气,扭捏地对牧奇道了声,对不起啊,我朋友调皮了。
他眼神不受控制地扫了眼那盘烤肉。
牧奇是不在意的神色,冲他努了努手里的啤酒易拉罐,请便。
既然如此,阿圆也不再客气。
他真的是饿极了,虽然森林里的果子管够,可他自从化成人形以后,就对人类的食物别样上心,那些果子吃着都没从前的味儿了。
阿圆道了声谢,然后轻轻坐下,率先拿了块蜜汁鸡翅送到嘴里。
筷子没用过。牧奇暗哑的声音提醒。
阿圆不好意思舔舔下唇,其实他不习惯用那个东西,但用手确实太粗鲁了不像个人类,他只好拿筷子戳着肉吃,好在也不费事。
烤肉放到这会儿,应该是有些凉了。但面前的少年满脸享受,似一点也不在意,刚开始吃得很快,后面似舍不得吃完,开始小口咀嚼。
那清脆的咀嚼音又传到了牧奇的耳边,他忽地心头有些躁动,抿了口易拉罐里的酒。
在阿圆的万般不舍中,肉都被吸溜完了。
牧奇发现少年的目光转而盯向了旁边紫红的食物。
这是什么?阿圆知道这也是吃的,就是颜色好奇怪。
牧奇:红心火龙果,没吃过?
我们这没有。说着,阿圆用筷子叉起一块,这个怎么吃?
牧奇看着他满脸的好奇,心下一动,吃红色的肉,里面黑色的籽要吐掉。
阿圆眨了下眼睛,这么麻烦的吗?
嘴里嫌着麻烦,他还是咬了一小口火龙果,老老实实用舌头分离果肉和籽,吃得嘴巴跟涂了紫色口红似的。
还咧嘴对牧奇笑了笑。
吞掉果肉后,在碟子里认真吐掉籽,没什么味道啊完了!我不小心吞了几颗籽,要不要紧?
他有些慌了。
牧奇轻咳一声,那你肚子里可能会长出好多好多火龙果了。
啊阿圆的眼睛瞪大,怎么办,这
结果发现帐篷里的那人肩膀一耸一耸的,过了两秒,逸出一丝笑声。
阿圆怔了下,随即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耍了!
你、你!阿圆从位置上站起来,生气地瞅着牧奇,后者却不再掩饰,笑声弥漫出来。
阿圆气急败坏,顺手捞出刚才自己没吃完的青果,砸到牧奇身上。
他砸完就要走,被牧奇叫住等等。
阿圆气鼓鼓的,背着身不看他,脚步倒是停了下来。
牧奇从汤杰帆包里翻出个巧克力,递到阿圆面前,赔礼。
阿圆本来不想接来着,但闻到锡纸包装边缘传出的甜味,他没忍住接了。他最喜欢吃甜的东西了,这赔礼完全没法抗拒。
这么晚了,回家去吧。说完,牧奇不再管他,坐回帐篷,才发现手里一直揣着阿圆刚才咬过一小口的不名青果。
鬼使神差地,他把青果翻了个面,把没被咬过的地方,送到嘴边,用牙嗑了一个小块下来。
好涩。
但没有特别难吃。
随之而来的是那熟悉的抗拒感,身体本能地想要他把嘴里的东西吐出去,五脏六腑里仿佛住着一个怪兽,在对他疯狂叫嚣着。
你没吃过这个东西,你根本不知道这个东西的热量!就这么一小口,就能让你对自己体重的控制失控!
他闭目,双手有些轻微地颤抖,做了很久的斗争,才让他得以把这东西咽下。
再睁眼时,他的瞳色恢复一贯的清冷。
他躺到睡袋里,觉着自己刚才的举动有点可笑。
帐篷外的阿圆,端着站了好一会儿,确定那男人不会再出来了,才飞速剥开锡纸,把巧克力塞到嘴里。微苦的奶香带着纯甜在口中化开,阿圆刚才生的气一下就消了,只是
里面的味道怪怪的,像酒味?
他想要呸呸呸吐出来,却已经来不及了!身体迅速麻痹起了变化,四肢弥漫出参须,散发出药香,刹那间变成一个白玉般的小人参,晕在草坪上。
人参不仅怕正红色,人参还怕酒!
只要他沾了一滴酒,就会变回原形,还失去活性。这也是为什么人类会用人参泡酒的原因之一。
阿圆的意识最后一刻想的是,这竟然是个酒心巧克力?
次日清晨。
牧奇的帐篷被人从外面拍打,阿奇、阿奇!天气预报说一会儿有暴雨,我们要赶紧下山了,不然路会很难走。
心里还奇怪,这人昨日倒像没有失眠,睡得挺沉。
过了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声响,知道了。
汤杰帆开始拆帐篷,昨晚我打电话,好像听到你的笑声了,你在和谁说话吗?
牧奇拉开拉链,穿戴整齐从里面出来。
汤杰帆察觉到他那一如往常的冷淡神色,觉得自己昨晚应该是幻听了。
牧奇边洗漱,边看向昨天烧烤架所在的地方,此时已经被汤杰帆收拾得一干二净,一点垃圾都不剩。
昨夜种种,仿佛只是他喝醉了的一场梦。
汤杰帆不停地催促,快!快快!你看这天色已经变了,我们得立马动身。
于是,牧奇利索把登山包背到身上,左手揣着折叠帐篷,右手提着烤架,匆忙和汤杰帆往下山路赶,没注意到手腕处的红绳悄悄脱落
好巧不巧,正好砸在草坪上昏睡的小人参头上。
小人参的参须动了动,药香四溢,刹那间变成一个身娇体软的少年。
阿圆头发睡得卷翘,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子,抬手揉眼睛,忽地瞥到手腕间多出来的一条红绳
阿圆:?
两秒后。
阿圆:!
第2章 02
想不通。
怎么也想不通。
此时,阿圆眼睛又红有肿,时不时还打个哭嗝,有气无力地吊在两棵参天大树之间的藤条上,这是他一直特别喜欢玩的自制秋千。
那个男人,登山中途从未有过探测地下的动作,很明显不是采参人啊!
还给他吃了那么多好吃的。
但那个男人还拿火龙果逗他!
可最后也给他赔礼了的。
但那是个酒心的巧克力,害他毫无招架之力!难道,前面都是故意下套?
小麻雀缺缺在他身边飞来飞去,焦急万分,我说什么来着!人类心眼儿很坏的,这下知道了吧?阿圆你喜欢干煸还是清蒸?呜呜听起来都太痛了,还是凉拌吧呜呜呜
阿圆:
秋千位于白云山之巅,此时汇聚了白云山四面八方的人参族人,有惊恐的、害怕的、焦虑的、无所谓的,还有看戏嗑瓜子的。
老天爷,这可不得了!我们族千万年来就得阿圆这一个能化形的,如今也被人类套牢了,该不是人参一族要降什么灾祸了吧?
我们是不是得全族搬迁到别的山脉?感觉这里根本就不安全了!
怕什么!这白云山地势陡峭,山情险峻,人类一时没法大批入侵的!
我还没见过人类嘞,那人是不是长得虎背熊腰,张牙舞爪满嘴腥臭的啊?
阿圆盯着手腕红绳上的小金坠,凑近看有个奇字。
他使劲勒红绳,打了皂角也没用,怎么都脱不下来,他面露颓丧。脑海中浮现出帐篷里,男人那双似溺死在夜海的的眼睛,海浪扑来似把他推得很远,但回潮的时候又好像在向他伸手求援。
一只参须带着紫色纹路的中年参行至他的下方,眼底充斥着痛心和垂爱,阿圆。
阿圆闻声微颤,从秋千上蹦下,揽住她的肩膀,语气委屈又带着撒娇,娘,对不起,我不该瞎跑的。
人参繁殖是自体繁殖,发情期后自行结出参果,脱落到地上发芽成年。所以他们不会有双亲,只会根据性别区分父亲或者是母亲。本来阿圆也应该是一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快乐小人参,只是在他八岁那年,突然一夜就奇异化形了,逐渐长到如今18岁的模样,然后再也没有生长,彻底停止发育了。
阿圆娘心疼地摸摸他的手腕,别再折腾了,契约一旦生成,这红绳就拿不下来了。
阿圆抿紧下唇。
娘想了一夜,就是不明白,那人如果是冲着采参来的,套上了你,为什么又不带走你?阿圆娘两颊的纹路褶皱似乎变多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她瞬间苍老不少。
原本嘈杂的讨论声忽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拐杖笃笃的杵地声。
阿圆顾不得难过,立马上前,搀扶住了颤巍巍而来的年迈人参,其参须都花白了,松弛地耷拉着。
族长!老族长来了!族长您说这可怎么办吧!
老族长的眼珠深邃如黑井,透着饱经风霜世故,落在阿圆的身上,语调慈爱又惋惜,好孩子。
他被阿圆搀扶至铺了兽皮的矮石上坐下,抚着自己的胡须许久未言,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所有族人不禁心有戚戚。
老族长的目光定定地看着阿圆手上的红绳,古时混沌初生,精怪频出,我们人参一族素来没什么通天的本领,又因为下接地气,上应天象的特性而被人和妖视为祥瑞,遭到大量捕捉,要么被视为爱宠玩物,要么被用作滋补食材。到了夏朝,这一现象变本加厉,那是我们人参一族最为黑暗的时代。那代族人便主动找到人类,以契约的形式,每年送定额的人参美人换来人类的庇护和供养,人参一族才得以保全。
现代文明开化,精怪数量大减,可化形的妖怪更是少之又少,大多都逃离到深山老林中自给自足自生自灭,我们也一样,过上了相对安生的日子。可是那古老契约也延续至今,一直是我族之隐患。人类现在玩物丰盛,玩弄我们的心思不再,可是我们仍然被视为珍贵的大补之物。一些传统的采参家族仍在用这个方法捕捉我们
阿圆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既是契约,可有破约之法?
就是!老族长您想想办法吧!族人纷纷应和。
老族长见阿圆也充满希冀地看着自己,沉声道:办法其实自立下这契约仪式的时候就有,只是从未有族人能够做到,族人后来渐渐也就不提了。
阿圆的眼睛蓦地亮了,什么办法?
老族长:只有爱才是平等的,解除契约的办法就是让契主爱上你,那样你们就不再是不平等的主仆关系。
阿圆歪了歪头,爱?
老族长嗯了声:不是我们对你的这种爱,是甘愿为你做任何事的爱情之爱。
阿圆迷糊了。
而所有的族人沉默了。
阿圆娘也是满脸苍白,但仍抱着一丝侥幸,族长您看,这契主没有带走阿圆,会不会出现什么变数
不会,老族长打断她的话,阿圆必须去到契主身边,不然会遭到契约力量的反噬,一年内枯萎致死。
也曾有缔结契约的人参精出逃过,下场苦不堪言。
阿圆的脚底瞬间发软。
两个月后。
阿圆洗得白白嫩嫩,背上从山里捡的游客落下的小包包。
缺缺扑着翅膀在包的侧袋塞下各种坚果,阿圆,虽然没有你遁地快,但我会用力飞的,过阵子应该就能跟你会和。
阿圆不情不愿地瘪嘴,压住鼻音,我要走了。
磨蹭到现在,是不得不走了,契约反噬是真实存在着的,因为他的手部皮肤有些开始干裂了。
阿圆娘悄悄抹眼角,阿圆,有什么事就让缺缺给我们传信。这可怎么是好,你马上就要到发情期了,一个人在外要照顾好自己
老族长千叮咛万嘱咐,千万、千万不能让人类知道,你人参精的身份,不然很可能被吃得连须都不剩。
阿圆装作坚强,知道啦知道啦,不就是让那人爱上我嘛,我很快就会回家的!
说完似害怕这样的送别场面,不再停留,咻地一下钻进洞里,就是这片土变得湿润了不少。
阿圆娘掩面哭泣。
老族长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有一句老话说得好,如果事与愿违,就相信老天另有安排,无须过于担心。
阿圆娘伤感地望着地上,我只是怕阿圆吃不饱。
老族长:
半天后,天泽市,知名家居超市。
阿圆嘴里塞着肉丸,左手拿着小块热狗,右手拿着迷你冰激凌,吃得不亦乐乎。
谢谢,我已经吃不下了。婉拒了还要往他手上递试吃的导购员。
旁边一位年轻的男生执意往他掌心塞了杯咖啡。
盛情难却,阿圆接过来暖手,弯起唇角,谢谢哥哥。
这男生还有一众阿姨听得心都化了,买不买倒是其次,这少年吃得很认真,看到客人一脸享受的神情,还长得这么乖巧,大家都乐意凑过来。
阿圆则暗自松了口气,一路上看了太多光怪陆离的高科技产品,他内心着实受到了不小的震撼。过安检的时候一直惶惶不安,生怕人家扫描出他是一根呆头傻脑的植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