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海抱着一叠文件进来, 把文件整齐地放在办公桌上,江总, 这是董事会后天要的。
我知道了。江入岸停下按压琴键的手,别急着走,来, 我问你点事。
李东海恭敬地垂头站在原地。
这两天电视上一直放的这个淡锦,是嫣然在云舟的同僚,是吧?江入岸指了指电视屏幕上放出来的一张淡锦的照片。
是。
长得蛮漂亮,江入岸起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娶回来,给嫣然做后妈怎么样?带出去也体面。
李东海一愣:江总,这
江入岸瞥见他的表情,不禁笑出声:开玩笑的。我知道嫣然喜欢这个姑娘,要不然,她怎么舍得把维也纳音乐学院都给推了?
李东海松了一口气。
你也知道,她妈妈走得早,我不太愿意干涉孩子的事,她喜欢男的女的我都没意见。江入岸从柜子里取出一支红酒和两个杯子,往杯子里倒上酒,其实那个叫淡锦的孩子不错,我之前见过一次,模样漂亮,知书达理,和嫣然是一路子的人。我默许她追求她,所以,也默许你这两年一直偷偷地帮嫣然去处理这女孩子的所有事。
李东海忙说:江总,我再也不敢瞒您了。
我怪你了么?江入岸给他递了一杯酒,神情自然,我和你捅明白又不是为了训责你。只是,这一次我必须得提点你一声。
您说。
云舟当初伙同魏洋把收养那事炒得太大了,他们早就该想到有这么一天,热度越高,盯着的眼睛就越多,导致淡锦和那个孤儿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轩然大波。这次她突然消失,把那个孤儿一个人丢在剧组,还旷工半月,闹得太严重了,不是入江集团可以盖下来的。
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不论嫣然再怎么拜托你帮忙,这一次都不要帮了。情况特殊,人脉和钱都没用。
李东海叹道:小姐一定不会就这么撒手不管的。
这事儿要管,也不是不行。找到淡锦,一切都可以解决了。
话虽简单,可就是找不到啊。
江入岸放下酒杯,拿起手机,打开刚刚才收到的一条短信,看后轻轻一笑,去通知嫣然吧,人在泰和医院。
.
泰和医院。
年迈的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将一份报告递到对面脸色憔悴的女孩子手上,温声细语地说:这次镰变试验呈现阳性,血红蛋白电泳显示主要成分为hbs,再加上她的临床表现包括咳嗽、呼吸困难、心律加速、发烧发热,还伴有胸腹部的疼痛,基本可以确诊为镰刀型细胞贫血症。
淡锦抿了抿苍白到没有血色的嘴唇,捏着报告的手指微微颤抖,您您可以再说详细一点吗?
好吧,简单地说,普通人血液里的红细胞是圆盘形,而镰刀型细胞贫血症患者的红细胞比普通人要少一半甚至更多,呈现出一种镰刀形状,它的供血和输氧功能要远低于正常人,血红蛋白分子的结构是完全异常的。因为这种异常,它会让患者头晕、胸闷,严重的时候就像她现在这样,你明白了吗?
可以治愈么?
目前的医疗现况来说,是无法治愈的。医生又推了推眼镜,只能通过输血的方式进行缓解,或者服用一种名为hydroxyurea的抗癌药物,hydramma球蛋白,去代替血红蛋白中失活的beta球蛋白。
淡锦犹豫了一下,问:这个药多少钱?
七千六百七十元,医生顿了一下,补充道,七千六百七十元,一粒。
吃这么贵的药,也无法治愈?
我说了,这个病是永远无法治愈的。这个药只能做到一定程度的预防,没有治疗效果。
淡锦的手指渐渐缩紧,再开口时嗓音有些不稳:她会死吗?
说不准,这远没有普通的贫血症那么简单。如果只是血液供氧问题还可以用输血的方法应对,但要是某些器官的毛细血管被这些镰刀型的红细胞堵塞住,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只能看运气?
只能看运气。
淡锦从医生的办公室里出来,她靠在医院的走廊墙壁上,低着头,久久地不说话。过了大约二十分钟,她才如大梦初醒般站直身体,发抖的手将报告塞进提包里,转身向住院部走去。
走到一扇门前,她飞快地擦拭了自己的眼睑,清去喉咙里的不自然,然后推开了门。
床上躺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小女孩有着长长的黑色卷发,雪白细腻的皮肤,精致可爱的侧脸,安静文雅,温润似水,仿佛晨间停留在溪水旁驻望的小鹿。淡锦看着她,简直就像看着十年前的自己。
姐姐,你回来了。
淡浅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她让自己坐直了一点,调整了一下输液管和血袋的位置,给淡锦留出一个座位。
淡锦一步一步走过去,在淡浅的身边坐下,勉强挤出一个笑:小浅,你想吃点水果吗?
我不想吃。如果姐姐想吃的话,我可以给姐姐削苹果。淡浅说话的声音很细,带着十足的温柔和小心,在这里陪我十多天了,也没见你吃顿好的,我有点担心。
没事,照顾好你自己就好。
姐姐,这次陪我太久了,该回去工作了吧?淡浅伸出小小的手,抓住淡锦的小拇指,我真的怕耽误你。
因为怕耽误我,所以在学校发烧五天也不肯告诉老师,非要等晕倒了才让我被迫通知到么?淡锦难得地与人开了个玩笑。
淡浅眨着大大的眼睛,充满了歉意:我不是故意的。
小浅,咱们不比几年前了。现在姐姐赚了钱,咱们有钱来医院看病,发烧、头疼、咳嗽,都可以来找医生看,不用再一个人默默忍着,淡锦说到这里,忽而哽咽,我对不起你,我该早点出来赚钱的。
没有,你已经很辛苦了。我知道,姐姐为了供我上学,连大学都舍不得念,明明姐姐那么喜欢念书。淡浅抱住淡锦,成熟地安慰这个只有在她面前才示弱的大人。
但我还是没有足够的钱,淡锦闭上眼,颤抖的睫毛里有点湿润,我真的很想把你抚养长大,真的。
我会长大的,淡浅在淡锦的侧脸上亲了一下,等我长大了,给姐姐买房子住。
淡锦不说话,只是看着地面。
淡浅偏着脑袋看她的脸:姐姐,你怎么了?好像情绪特别不好,以前没有见你这样过。
我淡锦看着淡浅年幼的脸,她还不想告诉她镰刀型细胞贫血症的事,嗫嚅片刻,选择了另一个用来搪塞的话题,最近我为了赚钱,做了很多错事。我不敢与别人说,甚至不敢写进日记里,心里的事藏多了,所以变得有些面目可憎吧。
你可以和我说啊。淡浅拉着她的小拇指轻轻摇了摇。
说吧,你知道的,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淡锦瞧着她,宠溺一笑,坦言:
有三个人。第一个,我明明知道她喜欢我,但是我从来都不拒绝她,因为我贪图她暗地里给我砸的钱。第二个,我明明不喜欢他,却还要与他交往,就为了得到更多的资源和机会。第三个,也是我最对不起的一个,她还那么小,我为了炒作一点热度肆无忌惮地欺骗她,明明不准备陪她一辈子,却得到了她最多的信任。
淡浅愣了愣,但很快笑了,说:没事的。歌德说过,人只要努力,犯错误总归难免。
淡锦不禁也跟着笑,是啊。可纪伯伦还说过,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是要遭到鄙视的。
小时候,为了能养活我,你还从别人那里偷过奶粉呢。当时我都要饿死了,不偷还能怎么办呢?淡浅用稚嫩的声音说出一句又一句不符合年龄的话,就像现在,我们就要穷得过不下去了,不骗别人,还能怎么办呢?
但不论如何,偷东西和骗人总是错的。
是啊,是错的。我没想把它扭成对的。淡浅温柔地看着淡锦,可是,姐姐,人被逼到无路可走时,是没有功夫谈论对与错两个字的。
淡锦微微睁大眼。
衣食无忧的人才讲究道德,将死之人只想千方百计地活着,不是么?
淡浅微微一笑。
将死之人。
淡锦恍惚了刹那。
七千六百七十元。
七千六百七十元,一粒。
作者有话要说: 【人只要努力,犯错误总归难免。from歌德《浮士德》】
【第四次,它犯了错,却借由别人也会犯错来宽慰自己。from纪伯伦《我曾七次鄙视自己的灵魂》】
hydroxyurea这个药名像不像脸滚键盘胡打出来的?这个药还真叫这个名,国际价格是每200毫克3835元,一粒半装满的胶囊连着0.1克的皮大概是0.5克,一粒差不多就是7670元了。要是一粒胶囊装满就是11505元,太贵了,没采用这个算法
顺便表白一下小浅!啊可写到这个乖宝宝了,我贼喜欢这个人设的!
第30章 《雨后》
江嫣然找到泰和医院时,已经是李东海通知到她的第二天了。天才蒙蒙亮, 她就找到了住院部, 还未及进到李东海提供的病房内, 便看见走廊长椅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淡锦双臂交叉抱着, 头微微低下,显然就这么睡了一整夜。还是二月的冬日,虽然走廊上有几排暖气, 但空气仍然是冷森森的, 她就披了一件不足以御寒的呢子大衣, 身形较之前又单薄了不少。
江嫣然见她是守在病房外而不是躺在病房里, 终于松下一口紧绷了一整天的气。她走到淡锦面前,弯下腰轻轻地抓住她的肩膀:小锦?
淡锦轻轻睁开眼睛,朦胧间看见江嫣然温柔的面庞,小声回道:江队,你来了。
江嫣然的鼻子一下就酸了:你怎么一下就消失这么久,一直找不到你,我真的很担心。
对不起, 本来想和你们联系,但是手机丢了, 我借了部手机,却一个电话号码也想不起来, 淡锦的声音有些哑,小浅生病了,我必须得守着她。
那也该和剧组告个假, 安顿一下初秋再来啊。江嫣然慢慢地说着,语气里毫无责备之意,你这一走,媒体跟疯了一样,你知道网上现在都怎么骂你么?
我只在乎小浅,其他的,我可以什么都不要。淡锦看着江嫣然的眼睛,语气轻缓而坚定。
工作也不要?
不要。
初秋也不要?
淡锦的眼睛变红了。
江嫣然拉起淡锦,带她下了楼,走出住院部,路过门诊厅,跨出医院大门,在街对面找了一家刚刚开张的早餐馆。她点了热乎乎的油条和豆浆,把它们放在淡锦的面前,说:先吃点东西吧,看你的脸色,恐怕好几天都没好好吃饭了。
淡锦低头看着豆浆和油条,不说话。
江嫣然见她这样,从包里取出一盒崭新的煊赫门,生涩地剥开塑料纸,取出一根递给淡锦,拿着一支同样崭新的打火机帮她点燃。
淡锦深深地吸了一口,含着烟雾做足深呼吸,让它们与自己的肺部进行充分接触。过了一会儿,郁郁袅袅的白烟从她的唇缝中流出。
老板,有白酒吗?江嫣然冲正在炸油条的男人喊。
老板笑眯眯地从堆成山的啤酒扎里翻出几瓶盖着尘土的二锅头,开了一瓶给送到桌上,顺便拿了俩小玻璃杯。江嫣然都给满上,自己只抿了一点,淡锦却慢慢地喝完了一整杯。
烟与酒的刺激下,她的耳朵和眼睛都变红了不少。
十岁那年的某一天,我偷偷翻了我爸爸的手机,淡锦娴熟地弹了弹烟灰,我发现他在外面养了个小三,他想让那个小三给他生个儿子,他一直都想要个儿子。那个小三没什么文化,也没有工作,就指望给我爸生个儿子后上位,可是后来她生了个女儿。
江嫣然望着此刻显得有些陌生的淡锦,一言不发。
生下那个女儿后,她怕我爸打她,就跑了。我爸也不愿意再养一个无法延续姓氏的女孩子,就把那个婴儿扔到了小石桥的下面,那会儿是冬天,河面结了冰,他就把她放在冰上。我一直跟着他,亲眼看见他做的这些,等他走了,我不敢动,就那么盯着那个婴儿。我知道我才十岁,根本没办法做什么,但我就是不敢走。
后来,我还是把她捡起来了,捡起来的时候她还醒着,对我笑,对我笑的那一下,我就知道我必须得养她。我把她带去一个废弃的工厂,用自己的棉袄给她做了个狗窝,我不敢告诉任何人我养了一个婴儿,没有奶粉,我就去偷,偷不到奶粉的时候就偷米,用家里的锅偷偷煮一些米粥给她喝。天气冷,我把我全部的衣服裹在她身上,一个冬天我发了五次烧,没钱去看病,就自己熬着。
再后来她长大了一些,得开始吃饭的时候,我把我全部的饭省下来给她,自己求同学的剩饭吃。是我教她说的第一句话,我教她走的第一次步,就连学校发的宝塔糖,我都全部喂进了她的嘴里。
等我上了高中,她也该上小学了,可是她连户口都没有上过,就算有九年义务教育,她也没资格去念。没有别的办法,我只能把作业本撕一半给她,铅笔也掰成两截平分,拿出我小学的课本,每天放学后还要再当半天的小学老师。我一个字一个字教她念,一道题一道题教她算,为了能教好她,我拼命地读书。买不起书,我就去书店,死皮赖脸地站在那里看,店员总是赶我,我几乎把全镇的书店都跑了一圈。后来我赚钱了,把当年所有买不起的书通通买了回来,那一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比第一次拿到工资还要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