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锦朝她温和地笑了笑,谢谢江队,不用了。
江嫣然有点失落。
她在淡锦的心里,恐怕连一个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吧。
当然了,她也从未见过淡锦有什么朋友。
到了病房外,白大褂和她们嘱咐了几句就离开了。淡锦站在门口,又翻了翻手里的文件,看向病房里,寻找照片上的女孩子。没一会儿,另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走了过来,狐疑地看着她们两个人,问:你们来做什么?
淡锦把照片给他看。医生仔细看了一眼,说:哦,是她啊,在七号床,那个正在睡觉的。你是她的家人?
淡锦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那我与你说说她的伤情,医生翻开手里的笔记本,拉了拉口罩,这个孩子救得早,呼吸道没有受到严重损伤,只有右肩后面被火灼到了一部分,面积大约九十平方厘米,属深二度烧伤。还好不用植皮,如果护理得好一个月就能愈合,就是会留下瘢痕。说着,他把笔记本合上,看着淡锦,所幸在后肩,穿上衣服就看不出来了,小女孩,心理上的阴影肯定比身体严重,后续你们要注意她可能出现的精神疾病,必要时候要去看看精神科。先走吧,跟我去办一下住院手续。
我去吧。江嫣然考虑到费用问题,替淡锦揽了下来,淡锦刚想说点什么,她又道,公司会报销的,你放心。
淡锦沉吟了片刻,终于松了口,麻烦了。
你注意一下,一会儿老于安排的记者就过来了,记得做好摆拍。
好的。
江嫣然向她笑了笑,跟医生匆忙离开。
淡锦目送他们远去,等他们消失在走廊尽头后,才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里有十来张病床,上面都躺满了人,看上去都只是轻伤。有的人在输血,有的人在挂水,还有的在吃东西,无一例外的都有亲人照料着,在这种环境下,七号床就格外惹人注目。它既没有成年人在旁边守着,也没有花篮果盘伺候,孤零零地挤在其他床中间,就像上面那个孤零零的孩子一样可怜。
淡锦走了过去,走的过程中忽然感到一点不安,她觉得就这样两手空空来简直像犯罪。
床上的人还在熟睡中,女孩侧躺在床上,宽大的病服领口露出她的后脖颈,能隐约看见缠裹在那里的厚实纱布,还有纱布上渗出来的药印。她的身体又瘦又小,半个脸埋进枕头里,只留给外人一个红红的耳朵和虚弱的侧脸,和眉心中间的一颗细小红痣。
这就是照片上的冉初秋。
只是看着劫后余生的这个人,仿佛就能亲临昨晚的那场熊熊大火。
据老于说,她是亲眼看着自己的父母被烧死在面前的。不敢想这样血腥残忍的经历会带给她怎样的绝望和痛苦,或许所有人都会扼腕叹息,但是绝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做到感同身受。
这个孩子只有七岁。
她一时分辨不清,究竟是亲眼看着双亲死在面前更可怜,还是拥有一对生而不养的父母更可怜。但很快她就不去想了,她发现这个问题就像研究是得到后失去更痛苦,还是从未得到过更痛苦一样无聊又荒谬。
她一声不吭走到床边,为了看清冉初秋的脸,她把墨镜摘了下来,握在手中摩挲。
隔壁床位的老婆婆好奇地盯着这个陌生人看,因为她已经很老了,怎么学也学不会上网,所以压根不认识淡锦这种新秀明星。她只是觉得这个女娃娃很漂亮,皮肤颜色是浅浅的,眼底的光也是浅浅的,长长的黑色卷发就像自己昨天刚刚洗过的海藻菜,要是能摸一摸,手感一定很不错。
淡锦注意到了老婆婆,抬眼向她温柔地笑起来,轻声问:婆婆,您认识我么?
我楞个认识你哦,不晓得不晓得,老婆婆张嘴就是一口浓浓的方言,你是这娃娃儿的什么人呐?
淡锦看向床上的陌生女孩,答道:亲戚。
你咋个才来,昨晚那么大的事儿,咋把这娃娃儿一个人放了这么久?老婆婆抱怨起来兴致勃勃满面红光,看起来真不像是从火灾现场出来的受难者,她爹妈呢?早点时候这娃娃醒了一次,哭着找妈,哭了好几个小时,这才累得睡着了。你说说你们这做家长的,一天天能把什么事挂心上,闺女都这样子了,人都还不知道做啥子事,拖到什么时候才发现呢?还好这姑娘福缘厚,眉心一点朱砂痣,说起来,这是大富大贵之相呐,古时候只得菩萨才长这模样的朱砂痣,凡人生了,那定要得天神保佑,大难不死,必有后来之福
淡锦听着老婆婆的唠叨,目光停留在冉初秋稚嫩的脸上。
她很少会可怜别人,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已经坠到了可怜的底线边缘,所以在她眼里,大部分人所谓的痛苦只是庸庸碌碌的无病呻吟。
她知道,其实冉初秋的经历已算得上非常惨痛了,但是她的心底仍无法掀起太大涟漪。她只会轻轻地感叹一下,真是可怜。感叹过后,心里终究还是静如止水。
这样是不是太冷血了呢?
淡锦笑了笑。她的性子如此自私凉薄,但她的脸上却经常出现笑。或许如莎翁所说,奸诈的心,必须罩上虚伪的笑。
但她也没办法。感动这种事就和爱情一样,不是你觉得它应该发生,它就真的能发生的。
第5章 《十日谈》
老婆婆啰啰嗦嗦念了很久,淡锦一直没有打断她。等她说得口干舌燥停下去拿茶水杯时,淡锦才温和地开口:婆婆,您想喝热水么?我去给您接。
不用啦,你好好照顾你妹妹就行,老婆婆和蔼地摆摆手,又拍了拍自己床边的一个睡着的年轻人,我有我儿子在呢。
淡锦顿了顿,轻声道:她不是我妹妹。
老婆婆一听,刚想说些什么,却见熟睡的冉初秋动了动手臂,有转醒迹象。她翻身时似乎牵扯到了后肩的伤口,痛得倒吸了一口气,朦胧地睁开一双哭红的眼睛。她困顿了片刻,然后下意识看向床边的陌生人。
陌生人也回视着她。
这应该算是她们之间的第一次会晤。瑟缩在病床上的冉初秋小小的,头发毛茸茸的,大大的眼睛里泛着水红,淡锦觉得,她好像一只生了病的小猫咪。
这个第一印象给淡锦留下了很深的影响,以至于在接下来很长很长的时间里,她都一直觉得她像只小猫咪。
冉初秋的眼睛里很快溢上了新的泪水,她盯着淡锦,稚嫩的声音裹在哽咽中:妈妈呢?
淡锦坐到了床边,挨在冉初秋的身旁,她抬起手,摸了摸冉初秋的头,向她温柔地说:
死了啊。
温柔的脸庞,温柔的目光,温柔的语调,却吐出最冰冷残忍的三个字。
冉初秋带着哭腔,又问:爸爸呢?
也死了。
淡锦波澜不惊地再次回答。
冉初秋的眼前好似还残留着火焰的红光。原来,世界上真的没有梦貘,一切都是真的。
她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哭了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之后,她才想起眼前还有一个人,她肿着一双泪眼盯着淡锦,问:你是谁?我、我不认识你。
你以后会知道的。淡锦轻轻叹了口气,她瞥了一眼手机屏上的时间,好像记者要来了吧。
她侧过身去翻挎包里的东西,说如果你心情不好,我给你读一篇故事吧。小孩子难过的时候,应该会很想要听故事。
我不想听故事我要爸爸妈妈。冉初秋哭道。
淡锦没有理她,拿出了包里那本被牛奶浸泡过的《十日谈》,书页还带着晾干后的生脆。她翻开前两页,拣出第一章 的首段,自顾自地慢慢读起来。
本书的开端虽然凄凉,却好比一座险峻的高山,挡着一片美丽的平原,翻过前面的高山,就来到那赏心悦目的境界。
我说我不想听。冉初秋哭得越来越凶了,她觉得很难受。
攀援的艰苦将换来了加倍的欢乐
我不想
乐极固然生悲,悲苦到了尽头,也会涌起了意想不到的快乐。
我说了我不想听,你为什么还是要读?冉初秋小小的手抓住了淡锦的衣角,圆糯的脸蛋上全是泪痕,你说讲故事是为了哄我,可是我不想听,我听了会很难过,即使这样,你为什么还是要读?
淡锦看着她,拿着书的指尖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半晌,她答道:因为我是为了我自己,你想不想听和我没有关系。
只有在面对孩童的时候,淡锦才会暂且卸下那副温柔谦顺的伪装,将自己的冷漠和自私坦坦荡荡地表露出来。反正,大部分小孩子都很蠢,也无法独立思考。
冉初秋听后一愣。
妈妈读的都是很有意思的童话故事,简单易懂,而且会一边念一边端详自己的反应,如果自己不喜欢,妈妈会放下书去做小饼干,如果自己喜欢,妈妈会读到她睡着才停下。眼前这个女人和妈妈完全不一样,她与她好似完全活在两个世界里,面对着面,却各自做着自己的事,谁也听不到对方说话。
初秋懂得不多,但她知道,不是诚心读的故事,不如不听。
委屈的哭腔:如果你再念下去,我、我会讨厌你的。
我给你读故事,你应该感谢我。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没有人给我读故事。淡锦低头看书,翻过一页。
年幼的冉初秋只能听出淡锦语气里的讥讽,她太小了,小到还听不懂这句话里隐蕴的苦涩。
可是妈妈
你妈妈已经死了,淡锦打断她,没有看她,人死了就是死了,从今以后,也不会有其他人给你讲故事。除了你的亲生父母,不会再有人不求回报地在你身上浪费时间,往后所有的人接近你都将可能是心怀叵测。今天是给你讲故事的我,明天,或许是另一个更惹你讨厌的人。
更何况,有时候就算是亲生父母,也不一定会淡锦停顿了一下,接下来的声音轻了许多,不求回报。
小小的冉初秋忘记了哭,她只是呆呆地睁大眼睛。
她好像在看着淡锦,又好像没有在看淡锦,她只知道,自己心里最后一根绷着的线,嘭的一下,轻巧地断了。
不会再有人给自己讲故事了。
不会再有人愿意半夜十二点陪自己过生日了。
她真的没有爸爸妈妈了。
冉初秋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在自己的身体里放了第二把大火,这一回烧得她筋骨寸断,回天乏术。
淡锦倒觉得,早点让冉初秋认清现实会比较好。自己小的时候就是抱有太多的幻想,所以才让荆棘遍布的现实一点一点把所有的希冀都撕毁,这个亲身经历的过程肝肠寸断、苦不堪言。不如早点有人来告诉她事实为何。
幻想少一点,落差才会小一点。
第6章 《百年孤独》
没过一会儿,江嫣然就推门进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鸭舌帽男人,那人一边走路一边低头玩着手里的单反,露出满意的笑。
小锦,刚刚趁你没注意的时候,我叫刘记在门口拍了两张。江嫣然走到淡锦身边,拍了拍她的肩头,神态姿势都很自然,捧书的举动也很好,你看一看,要是可以的话我就发给老于了。
直接发给他吧。淡锦合上书,轻轻地看了一眼冉初秋。摆拍已经做完了,这个书,自然就不必再读下去了。
这就是那个孩子?长得蛮可爱的。江嫣然想去摸一下冉初秋的头,但冉初秋向后退了一下,躲开了。江嫣然的手有点尴尬地举在那里,良久,才轻笑一声,说: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淡锦又看了一眼手机亮屏上的时间,站了起来,拍也拍了,我们走吧。两个小时后是我的戏,剧组在催了。
行。江嫣然示意她把墨镜戴上,两个人和刘记利落地向病房外走,似乎谁都没想起和病床上的那个人打声招呼。
什么时候杀青?
还有一周吧。
好,你杀青前一天告诉我,我推掉所有通告,剧组庆祝完了就去接你。
嗯。
到时候想吃点什么?日料,还是法餐?尽管说,我请你。
随便,都好。
那我现在就预约位子
两个人的声音愈来愈远,直到模糊成再也听不清。
冉初秋缩在床上,紧紧盯着她们消失的那个门框,眼中含着泪。
刚刚出去上厕所的老婆婆步履蹒跚地回来了,她的儿子陪在她身边,帮她举着吊瓶。老婆婆路过七号床的时候,哎呀了一声,艰难地弯下腰去,捡起了一个又旧又厚的软皮本子。
丫头,这是你姐姐落下的东西吧。老婆婆拿着软皮本,笑呵呵地走到冉初秋身边,把本子放到了她的床头柜上。
她不是我姐姐。冉初秋一字一顿地说。
你这娃娃,咋个这么说,人家好歹辛辛苦苦跑来看你,小白眼狼。老婆婆开玩笑地在冉初秋脑门上点了点,好好收起来,记得还给人家喔。
冉初秋眼一红,像是突然受到了什么刺激,挣扎着拔出手背上的针头,从床上跳下去,一把抄起床头的软皮本,登登登登地跑到病房的窗边。
哎老婆婆急得走了两步。
她视若无睹,只是猛地推开窗户,窗外寒冷的风刮了她满脸。她咬着牙,眼泪顺着脸蛋往下流,高高地举起那个本子。
停顿了一秒钟,然后狠狠地向楼下摔去。
软皮本穿过凛冽的寒风,夹入了几片新雪,翻了几个回转,啪得一声,落入后花园里的矮灌木树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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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锦,有空的时候尽快收拾一下行李,雪儿说别墅已经可以入住了。
好。
明天或者后天,抽空回一下新家吧,雪儿要办一个party压压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