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延卿很快就知道了那个奇怪的女学生的名字。
他们奥数科叁个辅导老师,早自习的课是李老师上。
奥数组的组长刘老师带魏延卿在学校里转,每层楼都走了一遍。
奥赛组有自己的小办公室,不过他们比较喜欢待在大办公室,和其他老师一起聊天备课。
刘老师准备把他带到自己经常待的大办公室,让他多认识一下老师们,刚好是他去接水时遇到那个女生的楼层。
还没走进办公室,刘老师想起自己忘记带备课本,他们独立办公室都在六楼,他让魏延卿先进去,自己上楼去拿。
魏延卿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这时候的办公室没什么老师,大概都在上课。
他顺着走廊往前走,16班在上英语课,15班在上物理课,14班——他在14班前停下来,她们班在随堂测验。
大家都在低头做题,只有一个人——那个奇怪的女生,也许是因为坐在窗户旁边容易发呆,她撑着脸望着窗外。
窗外有什么呢?魏延卿顺着她的目光去看,什么也没有,看到的只是另一栋教学楼。
夏天的早晨还算不上特别炎热,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侧着的半张脸上,她脸上细细的绒毛因为光线的缘故变得清晰,就像是蒙上一层柔雾,使得她轮廓的线条柔和。
她把头发扎的高高的,露出光洁的额头,很长时间都没有眨眼。
魏延卿想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眨眼,在心里默默数着秒数。
一、二、叁……二十一……
女生金色的睫毛终于轻轻地翕动,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的视线就落到他身上。
魏延卿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看到他,或者说没想到她会看到她?不,他明明是有预感她会看到他的。
她隔着玻璃和他对视,他觉得也许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好。
其实她们隔得很近,但是他总觉得她的视线来自远方。
他还没有想好现在和她说话合不合适,也没想好该怎么说,就先开口了。
“怎么不写卷子?”他用口型问她,右手在左手掌心比划。
她应该看懂了,回答:“做完了。”
女生说完像是想起了什么,拿起桌子上的试卷,用手按着贴在玻璃窗上,那是一张物理卷子,上面已经写好了解题流程。
她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卷子。
“我的名字。”
叶——泽——仪。
魏延卿走近了一点,看清答题卡最上方那叁个小字,他每用口型念出一个字,都要抬眼去观察女生的表情,确定她知道自己看到了。
叶泽仪好像笑了一下,但那笑容转瞬即逝。
他想再说点什么,下课铃声响起了,安静的楼层发出因为人声聚集而产生“嗡嗡”声,学生们从教室里出来,在走廊上穿梭,但是叶泽仪的班级在考试,没有一个人出来。
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连余光都不分给别的地方,好像周围都乱糟糟又吵闹的,她处在安静之中。
他第一眼见到她,她站在那里像一株白杨,这一次他看到她的眼睛,给人的感觉像是茂密幽深的森林。
“魏老师,怎么站在这儿?”身后传来刘老师的声音,他抱着一堆教辅资料,向他走过来。
魏延卿飞快地收回目光,做了亏心事似的,但是他能做什么亏心事?只是注视了几秒一双深林一样的黑眼睛而已。
“就……看看。”
“走吧,我带你去办公室。”
魏延卿跟在他身后,走了一小段忍不住回头,叶泽仪又继续回去发她的呆。
“我平时不在那个小办公室里待着,还是人多好,有时候我在这楼的班有课,方便些。”
他跟着刘老师走进办公室,看见靠着门的饮水机,墙上贴了一张大白纸,白纸黑字写着“禁止吸烟”。
注意到他的目光,刘老师解释说,“这是办公室女老师贴的,她们受不了烟味,之前就闹抗议,最近有个女老师怀孕了,可不得了,给贴个这个。”
陆陆续续下课回来的男老师一听到这个都开始发表意见,苦不堪言。
“这几天可把我憋的。”
刘老师从兜里掏出打火机和烟,点上吸了一口。
“魏老师抽烟吗?”
魏延卿摇头,“刘组长,还是别抽了,二手烟对人是不好,尤其还有孕妇。”
“没事,孕妇今天做检查去了,她在我肯定不抽的。”
“还是刘老师胆子大,石老师不在陈老师还在呢,我是怕了陈老师了,她鼻子跟什么似的一样灵,不敢抽,抽了她又得找校长反映了。”
“待会儿她回来闻到味儿肯定说。”
陈璐是年级主任,今年叁十七岁,很年轻就出国,留学回来到现在教了十几年书,她教学抓得紧,自己能力强,做事严厉,领导很看中,办公室里男老师都有点怕她。
“没事,我就说我抽的,怕她吗?哪个男的不抽点烟的,她有老公的话就不至于说了。”刘老师变着法地吐着烟圈。
陈璐老师单身,好像完全没有结婚的打算,私底下这些男老师说她“老处女”。
魏延卿不喜欢烟草味,他皱了皱眉,稍微站远了一点。
“哦对,这是魏老师,奥数组新来的小年轻——”
“魏老师,我忘记跟你说了,刚才你站的那个班,有个今年参加奥赛的学生在,本来打算今天晚自习叫她们叁个跟你说的。其他两个是叁楼的,这一个叫叶泽仪,她的话其实你不用太关照,她自己水平是没问题的。还有就是这个女学生性格思想有点奇怪,你刚来不了解她,不一定受得了。”
叶泽仪在十四高很有名,当然不是虚有其名,学生甚至老师,都议论过她。
“奇怪?”魏延卿也觉得叶泽仪奇怪,但并不是贬义的奇怪——他只是感觉她和别人不太一样,但刘老师说的“奇怪”,好像带着一股轻蔑和嘲笑。
“欸,魏老师,你不是从美国回来的吗?听说美国那边流行女权是不是?”
魏延卿对这个话题很敏感——这源于他吃过的亏。
他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和用轻浮的语言说出某件严肃的事、用浅薄的观点去看待某件有深度的事的人讲话需要谨慎,因为你往往没有道理和他讲。
男人在女权方面,最好是闭嘴。这一点是魏延卿在国外上学的时候,在一个女教授那里学到的。
没得到回应,刘老师也没介意,本来他就不是想得到回应的。
“她就是搞这个的,应该是吧。小孩子,哈哈。”他手里夹着烟,拿着他的茶叶杯在饮水机旁边接水边说。
“以前她因为这个还上过新闻——我们十四高是新闻学校。”
刘老师说这话时把脖子抻向其他老师,寻找同意他的人。
“可不是嘛,今年也上一次,这几年都是一些女的带我们上新闻。”有个年轻点的男老师附和道,“什么时候我也上回。”
“女的事多,又不是什么好事,上什么啊。”那个坐在角落有点秃顶的老师说。
“叶泽仪上过两回新闻呢——你们记得吗?她要是没那么极端就好了,又聪明,盘条靓顺的,以后肯定有前途。”
“她一个女孩子蛮可怜的,被男的伤害过,就变得这么极端,她这样估计一生都会悲惨。”刘老师很悲伤地说。
魏延卿觉得他那张老脸很有趣,做出的表情就像他在成语词典里学到的“兔死狐悲”。
女老师们不在,办公室里这时候都是男人,他们七嘴八舌地议论,中间夹杂着刺耳的笑声。
从古至今“长舌妇”这个词流传很广,但魏延卿作为男人,待在男人群体里长大,接触的男人比女人要多,他可能不了解女人,但算是了解男人,他并不觉得男人们的嘴就闲着。
“那个新闻怎么说来着?叶泽仪入学的时候闹得挺大的吧?是不是真的被侵犯了啊?”有人问。
不过他还没等来谁的答复,就先被一个女声截了胡。
“这么大人了对人家一个小女孩指指点点的,也不羞得慌。”
穿着一身休闲装的女老师抱着书走进来,她的声音很洪亮,说话中气十足。
她路过魏延卿旁边,魏延卿看到她拿得是英文教材。
“陈璐老师,你别因为是女同志就偏心啊。她小小年纪是极端了点,在学校搞这搞那的,把有的学生都带偏了。”
“我怎么就偏心了?轮得着你们男同志对人家评头论足,轮不着我们女同志给她说几句话了?自己还是老师呢,也好意思张口议论人家学生是非。”
“陈老师也打拳呢。”刘老师大笑着说,他的语气像是开玩笑,但任谁都能听出他带着讥讽的意思,“什么时候拿个拳击奖?”
“我还得努力呢,刘老师现在还有老婆女儿,我们尽量打到刘老师这样的男人以后都娶不到老婆。”陈璐老师正眼都不看他,只斜睨了他一眼,“我说刘老师你还是少抽点烟,抽得多了比普通人少七八年活。”
她嘴快气势也不输,一顿夹枪带棒说完,也不管他们,自己坐下来开电脑看文档。
刘老师脸色不好看,又说不出别的,“你这……”
男老师们怕引火上身,都不说话了,个个噤声。
枪打出头鸟,刘老师这个出头鸟一个人尴尬着,他就像刚捻灭的烟头一样熄了火,带着魏延卿回了小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