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半山腰处的江屿缓慢站起身来,恰好一阵清风吹过来,他的衣角与发梢随之而起,巧合般地遮挡住了嘴唇那略显苍白的颜色。
这几天潮, 怎么不火?萧向翎一边问着,一边把手中的东西放在一旁,却在回头看见江屿的神情时微微一愣。
对方状态与平常不太一样,却又依旧叫人难以看透。一向疏离的偏浅瞳色中有些许莫的复杂情绪,这目光看得他心跳瞬间快起来。
那感觉与在街巷上第一次见他时别无二致,明明是那么清冷的人,眼神却总能轻而易举地勾起火来。
他敛起目光,压制下心底那一抹异样的情绪,不动声色地向对方走过去。
江屿愿意救他回来,却并不喜欢他,除了必要的交谈,甚至没什么多余的交流。他很清楚这一点。
江屿的目光仿佛钉在他身上一般,从他走到半山,一直到最后坐在对方面前,从发梢一直到鞋履,像是要确认什么细节一般详尽。
受伤了? 江屿盯着他肩上一块颜色尤其深的湿痕。
没,没有。萧向翎的声音骤然有些不知所措,快速补充道,不是我的血。
嗯。江屿漫不经心地答着,似乎并没关系对方究竟说了什么,挑眉道,受伤了吗,衣服脱下我看看。
愣着干什么?
萧向翎这才缓过神来,开始僵硬地解上衣的带子。江屿这句话乍听起来并无不妥,但他却总觉得隐约有些不对。
却又说不出。
有些血迹隔着衣物透在了肩膀的肌肉上,在江屿用干净的白布擦净血迹的时候,他有些不自然地动了一下。
江屿并非没为他处理过伤口,但或许是这次的指尖泛着热气,或许是这些日子一直阴雨连绵,导致身上也有些潮腻,总觉得江屿的手指力度有些过分,挑逗一般若即若离。
江屿。他忍无可忍地低声说着。
说话可以,别乱动。江屿按着他的肩,堵回了他试图起身的动作,而手上的擦拭也从身后转移到了前方锁骨处。
没事。
怎么这么不注意,小伤口这么多。江屿一边说着,手上的动作也顺着前胸向下游走。此时湿润的白布已经泛着深红,触感也从微热变为冰凉。
萧向翎的肌肉逐渐紧绷,努力去想着其他的事情,以至于不让自己那些隐晦而敏感的念头显露出来,在对方若有若无的碰触中展露无遗。
从他的角度,恰好可以看见对方圆润而莹白的耳垂,由于低着头而袒露出的细瘦后颈,让人升起想咬上去的奇怪念头。
等江屿终于把他上身的血擦干净,他这才无声舒了一口气,正向回身把衣服穿好,却只听对方问了一句话。
那句话的每个字都能听懂,连在一起却让人联想浮篇。
你觉得我怎么样?
这怎么答?
心中的答案应当是显而易见的,江屿整个人清冷疏离,有着挑不出瑕疵的俊秀模样,为人善良而又包容,把他们从焰火中救出来,心地善良而勇敢。
是他喜欢的样子。
但却不能说出口。
江屿看对方愣了许久不说话,便笑着换了种问法,那你喜欢我吗?
萧向翎的心脏几乎要因为这一句话停滞下来,但他又同时清楚地知道两个人理解的喜欢并不是一个人含义。
江屿指的喜欢,是欣赏,是印象,是你如何看待我这个人。
而他指的喜欢,是心悦,是惶恐,是无法宣之于口的战栗。
当然喜欢。萧向翎半开玩笑地回答,你是最好的人。
江屿注视对方良久,最终却只是似笑非笑地错开了眼神,随意地问道,那如果我有一天要离开这里,你有什么打算?
离开?萧向翎猛地抬头,去哪?
本就是云游四海,习惯了居无定所的人,总待在一个地方,难免觉得憋屈。江屿的目光微抬着,仿佛能透过云层看清渺远的树林,人也总要学会遇见和分开,你总要懂得这个道理。
萧向翎忽然被这句莫其妙的话说得惶恐,连刚刚对方问的是否喜欢都没去深究,追问道,我也可以跟你一起走,又不会打扰你。
江屿终于侧过头来看他,眸中依旧疏冷,像极了池塘中捞不出的水中月。
你总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之前我答应留你是怕你不会照顾自己,但现在你若是从这不见人烟的山上走出去,便能看见热闹的集市,和那些漂亮的姑娘。
我不喜欢姑娘。他几乎是潜意识里说出这样一句话。
江屿罕见地愣了片刻,随即脸上最后一丝温和的笑意也消失殆尽,声音中夹杂些许严肃,那你喜欢什么?况且你从没真正出去体会过,又怎么知道你不喜欢?
你刚刚不是问我喜不喜欢你吗?萧向翎的语速加快,我喜欢你。
一秒,两秒,有好久一段时间,周遭安静到只能听见风吹过树林的响声,和水珠滴落在石头上的闷响。
久到萧向翎早已忘记对方当时是什么表情,什么反应,有一瞬间他甚至希望回到刚刚,自己还没由于冲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江屿极轻地笑了一声,明明是动听而低哑的声线,听上去却莫有些怆然与无可奈何。
很多人都会错判自己的情绪,一个人会喜欢他的朋友,亲人,美人,甚至是从未谋面的陌人。他轻声道,但这其中,真正能担得上喜欢二字的感情,却少之又少。
他盯着萧向翎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说你喜欢我,那你想与我做一些互相喜欢的人才会做的事么。
萧向翎一直都不会忘记对方的那个眼神,在温柔细腻的同时,却凌厉而又逼人。黑色的瞳孔湿润而又纯净,仿佛只有天下最圣洁的东西才配映入那双无瑕的眼睛。
他看见对方淡色的唇角,细瘦的脖颈,干净的领口,却不敢再向下看去。
宛若面对神明一般,尊崇而慕爱,却不忍玷污触碰。
江屿仿佛早就猜到萧向翎这副呆愣到几乎静止的神情,只是笑着收回了视线,并没有把这个话题持续下去。
衣服穿上,别着凉。他起身,我身体不舒服,先休息一会。
江屿猛地睁开眼睛,却感受到自己的手臂被禁锢着,下意识挣脱,耳边却传来一声疲倦的低语。
别动,你伤太重,刚处理好。
萧向翎的指尖抚过他的后背,带来与梦境中一样的触感。
江屿急促地喘了两口气,而几乎是在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一阵强烈的心悸,心脏几乎要从喉咙中跳出来,胸腔酸麻得失去了知觉。
身体骤然僵硬,而电光石火间,他忽然想起来梦境发的时间点。
正是在他挖心而死的前一晚。
忽然而来的焦躁情绪忽然席卷他的四肢百骸,而愈发明显的刺痛,让他堪称有些粗暴地挣开对方为他处理伤口的手,踉跄几步站起身来,右手下意识搭向腰间。
直到后背处两人紧密相贴成的热气被晚风彻底吹散,胸腔中的麻木才稍微缓解过来。
刹那间,他明白了梦境中的陌人劝自己离开的对话;明白了之前在北疆,沈琛问过他知道你前世为何惨死;明白在刚刚的梦境中,自己为何嘴唇苍白,为何会说出离开这一类话。
有些事情并没因为时间的推移,或者是记忆的消失而退散。
萧向翎站在原地,把软剑向前伸过去,刚刚处理伤口不方便,就解下来了。这是郊外,不是宫内,不会有危险。
又补充道,你如果还想自己静静,我可以不打扰你。
你先别过来。江屿又下意识后撤一步,平复呼吸后答道,我现在需要自己静一会。
第67章
皇宫内, 江淇不安地渡着步子,脚下虚浮而不稳,而那黑衣道士坐在侧位的座椅上, 给自己沏了一壶热茶。
魏东他们怎么还没来消息, 等得我甚是心慌。江淇皱眉看向道长,要不然你过去看看,都什么时候, 你还有心思喝茶。
那道士顿住手头的动作,却没把茶盏放下, 只是端着举在半空中,神色难辨地看着江淇。
对视一会,江淇终于妥协道,此行事关重大, 夏之行这枚棋子我们需要,而江屿这次一旦逃走,若是再勾连上萧向翎,便更难对付。这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 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江淇一只手搭在自己胸前, 叹息道, 我总觉得最近心神不宁, 像是要发生什么重要的事情。
道士仰头将那杯茶水一饮而尽,沉声道,陛下, 我之前也与你说过,无论你再无意于这个位置,最基本的事项还是应该注意,自称不能用我, 应该用朕。
江淇霎时愣在原地,良久才不可置信地抬起手指着对方道,朕说的话,什么时候论得着你指指点点。我想做的事,全天下人都得迁就着!
那道士忽然站了起来,往日刻意弯下去的脊柱伸直,一向用于伪装的软弱神情也消失殆尽。看上去有几分疲惫,却又像一只精明的老狐狸终于露出爪牙一般,令江淇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道士略带讥讽地笑起来,嘲道,陛下,在您的皇宫中,和我这样一个年老体衰又手无寸铁的道士,你尚且吓得后退,那若是遇上萧向翎,遇上江屿,遇上北疆的狼军,又当如何?陛下连发放命令都要拿丞相做挡箭牌,才能稳固住威信和地位,如此,陛下真的觉得全天下人都会迁就你?
江屿今夜就将被杀死,若是萧向翎敢率北疆军与我抗衡,那我中原又何尝没有军队?江淇显然被戳到了痛点,厉声说道,无论如何,我才是当今的皇上,才是你们马首是瞻的对象。
道士摇头,依我看,陛下今晚大可不必再等,因为江屿今夜或许并不会殒身。
江淇大惊失色,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道长一手策划,怎会出差错?
我之前就看出,魏东并不忍心真的杀了江屿,我夜观天象,也觉得此事极难做成。陛下,逆天改命,也要有个前提。
他缓慢开口,当事人有足够的能力,可以改变天命。否则,那就是大势所趋,天经地义。
江淇指尖颤抖得厉害,死死瞪着道士,咬牙道,我才是天子,我就是天命。即使这位置并不是我所求,但我可安坐龙位,也可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道士笑道,古往今来,但凡有皇位交接之事,又何能全身而退?
两人正交谈,外面忽然传来细密而沉重的脚步声,随即门被打开,魏东提着剑站在门口,浑身是血,看上去有些可怖。
如何?江淇几乎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一般上前问道。
启禀陛下,道长、魏东站在原地说着,属下无能,后有萧向翎带少量北疆军前来阻拦,把七殿下带走了。
还没等江淇会话,魏东再次开口。他并没有跪在地上行礼,而是直视着江淇说话,僭越与不恭敬的情绪透露得明显。
敢问陛下,让我们杀掉七殿下的原因为何?之前说是与北寇勾连造反,但北寇至今安静规谨,几个月无任何风吹草动。而礼法上,皇子定死罪必须经详细查明,证据确凿且诸告朝中天下才能行刑。而陛下仅凭借一口之言怀疑,却让我们在暗处悄声将七殿下解决掉。为此事不少弟兄都惨死刀下,可敢问这之后,陛下是否即将要兔死狗烹,过河拆桥。
胡闹!江淇被这一段话气得几乎要喘不上气来,刚想出言反驳,却又觉想说的话言辞粗鲁,并不适合君主,而面前的人无礼僭越,他竟也不知该如何说话,如何处置。
往日这些东西都是由道士打理协助,而他今天竟也是一声不吭,明摆着跟他对着来。
就在他纠结的瞬间,却忽然觉得心脏剧烈跳动一下,随即全身无力,浑身冒冷汗,连指尖都脱力地颤抖。整个人像是瞬间被抽干了力气,甚至在意识过来之前,缓慢蹲在了地上。
魏东一惊,伸手想去扶,却见道长一步步走过来,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地上的人。
陛下果真是不谙朝事,有时这并不是无知,只是愚蠢。道长叹气,陛下实在是过于不辨奸善,又过于轻信了。不知陛下有没有怀疑自己最近心慌无力、甚至有些精神烦躁的原因?
他看着江淇瞬间惊恐的表情摇头,臣为陛下做过那么多各种各样的丹丸与蛊药,可曾想过那些东西有一日也可能被用到自己身上?
你
陛下不必忧心,它并不致死,只是偶尔会让陛下心境烦躁,时常困倦罢了。
你想做什么!
顺应天命。道长看着江淇,惋惜地摇了摇头,毕竟辅佐您做皇上,哪有自己手握重权来得方便?所以陛下大可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只会让你听话一点,也省心一点。
这难道不正是陛下想要的吗?
七天后,朝堂上。
江淇依旧坐在龙位上,那黑衣道人如今却立在他的身侧,而前些日子一直站在这里的夏之行却忽然没了音讯,整个朝堂上的氛围诡异而又死寂。
臣有一问。终于有一个人从一侧站到中间,颔首行礼,敢问夏丞相今日不曾上朝,也并没有其他的消息,可是身体不适?如此也好方便前去探望。
他明明是问向江淇,但后者听到这句话却下意识看向一旁的道长,随即又想起什么一般转回来。刚想说话,却被一旁的人率先开口。
夏大人最近身体抱恙,御医说不能见光见风,顾也无法去探望。道士闷声说着,你们的好意丞相与陛下都心领了,不出几日待夏大人身体康复,自然会回到朝中。
那人还想问什么,再一抬头却看见道士略显阴翳的眼神,下意识缩了一下肩,便皱着眉头站回原位。
那既然众爱卿都没事情了,今日便散朝
话语未尽,忽然有一名士兵从外面冲进来,神色慌张,喊道,启禀陛下,萧将军率北疆军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