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

    还望陛下慎言!萧向翎大声打断。
    大殿中人见听皇上发怒都诚惶诚恐,先想着保住脑袋再说。但他,不仅不跪,反而放下了行礼的手势,强行打断了皇上的话。
    你大概是从未有人敢跟他如此对峙,皇上已经气得面红脖子粗。
    臣与七皇子素昧平生,怎么会在来京之前便已设好酒局?丞相与那刺客死无对证,又如何证明他们所言非虚?
    况且臣来京城这段时日中,甚至从未见过七皇子,只与七殿下府上的一位侍卫有萍水之交。他可为臣证明,这段时日臣并未有私通刺客、放火及下毒的机会。望陛下明察!
    七皇子殿内。
    七殿下并无大碍,只是外伤感染造成的高烧,几个时辰便可退下。殿下现在只是睡着了,并未昏迷。太医对顾渊说道。
    顾渊谢过太医,把人送了出去。
    江屿躺在床上并不安稳,眉头紧紧皱着,身体无意识地挣动着,嘴里似乎还在说些什么。
    顾渊靠近,却发现江屿语音过于含糊,完全听不清字眼。但从口型上来看,大概一直在重复两个字。
    像个人名。
    梦境中。
    一个质朴堪称简陋的房子立在半山腰,江屿随意坐在门口的空地上,用一块小帕布擦拭着剑身。
    剑身倒映出那张冷艳而俊美的脸,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宛若天上的仙君。
    下一瞬,却倏地有一滴血坠落在剑身上,正巧遮挡住江屿的映像。
    江屿只觉颅中有些晕眩,下意识伸手摸向鼻尖,才意识到鼻血已经成股淌下来,玷污了一身白衣。
    与此同时,心口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像是万蚁噬心,咬得千疮百孔。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而最近,发生的概率明显频繁了许多。
    而脑子里那个纠缠不休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江屿,尽早回头吧,你会遭到报应的。
    那声音说道,你倾心之人,他不会死,也称不上活着,如此无生无死,与恶鬼有什么区别?而你有真龙称帝的命格。命格相克,你们注定不会有好结果的。
    江屿却恍若未闻,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继续擦拭着,恶鬼跟他才不一样。
    那声音明显是怒了,不知悔改!你非要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才满意?
    我不想悔改,所以趁着我这几天还活着。江屿慢悠悠说道,别再来打扰我们了。
    们字强调得很重,对方瞬间被怼得说不出话。
    远处,有一道黑长的身影快步走来,手里提着一团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不过几年的时间,他个子已经拔高不少,从疏冷的小少年变成了英俊的青年。
    颅内的声音霎时消失,对话戛然而止。
    江屿定定注视着那道身影,缓缓地,极其小声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随即颇为嘲讽地一笑,说不出是在笑着命,还是在笑自己。
    转瞬间,周遭环境骤变。暴雨倾盆,又是那暗无天日的黑崖,又是那刺骨冰冷的寒意。
    疼痛似乎被几近结霜的温度所麻痹,他半靠在身后的巨石上,用那把软剑剖开自己的胸膛,一根一根地挑断心脉。
    他从未知道,自己体内竟流着这么多的血。
    多到顺着心脉裂口喷溅出来,融进汹涌的雨势当中,浸透白衣,渗进泥土,顺着小型沟壑流淌,蜿蜒成血雾的形状倏然远去。
    可这么多的血,竟也捂不暖一颗经脉断裂的心脏,闯不进这遍山的大雨滂沱。
    江屿盯着来路,轻轻念了一句那人的名字。
    阿翎!
    江屿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连牵扯到伤口的剧痛都恍若未觉,双手紧紧攥住床榻上的锦缎。
    软剑正放在他身侧,剑身映出他毫无生气的脸,灰白颤抖的唇,以及猝然惊恐的瞳孔。
    阿翎
    江屿只觉头痛欲裂,对于梦境中出现的意向陌生至极。
    却是再也想不起分毫。
    朝堂之上,萧向翎仍然倔强地站着,周围人都不免急出一身冷汗。
    陛下,兹事体大。夏之行顶着皇上极有压力的目光,颤巍巍道,宫宴上投毒一案尚未有定论,而如今刺客畏罪自尽,也的确死无对证,这是刑部办事不力。
    他跪下去,继续说道,有弑杀皇子之心是大罪,死罪。既然萧将军说七皇子府上的侍卫能作证,若是能叫上来对峙一番,自是最好
    皇上由于极度的激动与气愤,紧紧绷着下颌线,却是迟迟没说话。
    夏之行跟随皇上多年,是个有眼力价的,见状,忙赶了一位士兵去叫七皇子侍从过来。
    同时讨好似的凑到殿前,整理刚刚被皇上一怒之下扫到地上的卷册。
    卷宗丢失一案如何了?皇上深吸几口气,随即问道。
    启禀陛下。夏之行匆忙放下刚刚整理好的卷宗,再次拱手道,是刑部办事不力,目前尚未有定论,还请陛下
    话说到一半,夏之行突然像被扼住咽喉一般,骤然睁大双目,嘴还张着,却一个字也再说不出来。
    这这他伸出一根抖成稻草的手指,极其不稳地指向了面前的一个东西。
    皇上略微皱了皱眉,一旁的大臣也都纷纷膝行而来,朝着夏之行指着的位置一看。
    陛陛下!夏之行声音中夹杂着哭腔,叩首道,这,这正是失踪的若杨公主的卷宗啊。竟夹杂在陛下即将翻阅的一打奏折中!
    若杨忌日当天,丞相中毒身亡,随即宗卷丢失,太子殿上起火,宗卷离奇出现在皇上待阅的宗卷中。
    这已经堪称亡魂作祟的惊悚程度了。
    皇上刚刚想要站起来的身子又立刻瘫回椅子上。
    萧向翎心下一沉,大步走上前一瞥。
    只见那卷宗残破泛黄,封面的朱砂明显有了些岁月,狰狞而苍凉地写着:若杨公主判敌案卷宗。
    他不由皱起了眉头。
    而龙椅之上,只见那皇上紧紧伸手捂住胸口,一翻白眼,眼看着就要晕倒过去。
    堂上之人陛下陛下地喊着,却无一人敢走到那台阶之上把人扶起来。
    情急之下,萧向翎抬腿就要迈上那玉阶。
    下一瞬,却突然有一双手从身侧伸来,用两只手指点在他腰带的位置上,力度不大,却堵得他步子一顿。
    萧向翎低头看去。
    那是一只十分修长的手。
    手背细皮嫩肉像是娇生惯养出的,但指缝间却隐着泛白的茧。苍白得似乎与袖口融于一体,但却教人生不出半分旖旎的心思来。
    那指尖不拈花,只弈棋;那袖口不拢香,只藏剑。
    萧向翎猛地抬头。
    你
    萧将军且慢。二人擦肩而过的一瞬,江屿侧过头来轻声说道。
    若是那眼神持续的时间稍微长些,便不难发现其中包含的复杂意味。
    是一个极度纠结、矛盾,却又决绝的眼神。
    哒,哒,哒
    江屿独自踏上那玉阶,在皇上震惊的目光中俯下身体,头部几乎与皇上在同一高度上。
    这是一个十分顺从,让人感到安全的姿势。
    父皇叫儿臣来,是为何事?他双手扶着皇上的身体,轻声问道。
    这句话宛如一撮硝石撒进火中,刹那间爆炸般鸣响。
    萧向翎猛地睁大双眼。
    他就是七皇子!
    萧将军说最近一直与你府上的侍卫有交情,那个侍从在哪?皇上稍稍缓过一些,开口问道。
    在这对话的间隙,江屿抬头,与萧向翎目光相对。
    两人间曾有过多次对视,却从未有一次这般针锋相对。宛若艳丽的毒蛇终于肆无忌惮地吐出了信子,粗暴扯去虚伪的笑脸,将赤裸裸的狰狞与恨意摔碎在面前。
    萧向翎的目光燃着火,下意识握紧了拳。
    他从未有一次,这般失望与气愤过。
    他于宫宴当晚救人于刀剑之下,还担心此事影响,刚刚未敢作为洗嫌的证据说出。自己舍命冲进火场中相救,却不知早已成为对方谋算周全棋局中的一子。
    江屿收回目光,温顺道,父皇问此,所为何事呢?
    宫宴上下毒与太子殿起火一案。皇上颤声说道,太子殿起火之时有一刺客潜伏到你宫殿附近,他死前供词说,这一切都是受萧向翎指示。
    皇上继续怒道,而萧向翎说你府上有一侍卫,可证明他这几天来的行踪轨迹,把他叫上来!
    江屿简直能感受到满朝文武打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但其中有一道格外灼然。
    并不温和,几乎要将他的外壳剥开,露出险恶肮脏的内在。
    回禀父皇。江屿深吸一口气,随即说道,并无此人。我府上除了顾渊再无其他亲近侍从。而萧将军
    他的指尖开始发抖。
    近日并未前来。
    他手指猛然撅住衣服的布料。
    第11章
    入夜,七皇子寝宫内。
    殿下,殿下顾渊轻声唤道,殿下醒醒,傍晚还没用药。
    江屿微微睁开眼睛。
    他在那场火中伤得严重,喉咙与气管随着呼吸灼心地痛,偶尔还有一口含着腥气的血冲上喉头,浑身上下更是有多处严重的伤口。
    可他几乎是在那日醒来之后,便再不肯卧床休息,甚至连药也不愿服。
    已经是低烧好几日,整个人明显削瘦下来,也没了什么精神头。
    拿走。江屿似是连皱眉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转动了一下眼珠,哑声道。
    我给殿下掺了些方糖,一点也不苦。顾渊耐下性子哄道,殿下真的要用药了,太医说您再低烧下去
    拿走。江屿重复了一句。
    顾渊无声叹了口气。
    他自是知道自家殿下的脾气的,有时沉稳狡黠得像个老油头,有时却任性恣意得像个孩子。
    殿下,萧将军喂您您都喝的。顾渊说道。
    一提到萧将军,江屿的面色明显又沉郁了几分。
    胡说,他什么时候喂我喝药了?
    您前几天昏迷不醒的时候,萧将军一直都在。
    江屿鸦色的睫毛倏地一颤。
    随后,竟是直接夺过顾渊手中的药碗,一口气全部喝了下去。
    萧向翎
    江屿从未觉得,这世上竟还有文字像这三个字一般,乱人思绪,扰人心神。
    停顿良久,江屿突然扯过一旁的书卷。本想静心,却不想心情更加烦躁。
    这书卷谁动过?江屿冷声问道。
    萧萧将军。
    知道江屿最不喜别人动他东西,顾渊也放轻声音试探说道,是您昏迷那几天,萧将军一直坐在这
    别说了。江屿骤然打断,把书卷扔到一旁。
    江屿的脊背已经微微绷紧,身体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僵着,执拗地没再说话。
    他不懂萧向翎是怎么想的。
    当日在朝堂上,他本可以揭穿自己的假冒身份的事实,说明他两次救了自己,自不会是下毒加害之人。
    他本可以说出宫宴当晚的追杀,说出太子殿起火时的相救。
    这些本也是江屿计划中的一部分。
    但是他什么也没说。
    萧向翎,事已至此,你可认罪?皇帝在那日怒道。
    江屿没抬头,眼神盯着地面上一块凸起的银雕。
    如芒在背,他不知道那人眼神中会是怎样一种憎恶与失望,也不在乎。
    他本就是在勾心斗角与不公平中长大的人,对彼此间的利用司空见惯。
    但是他始终没抬头。
    臣无话可说。
    不知过了多久,江屿只听得这一句话。
    像是冬日里的铁片一般,又硬又冰,叫人不敢碰。
    下毒一事是死罪,由于案件证据还未收集全面,萧向翎被暂时关押在牢狱中。
    江屿突然要翻身下床。
    殿下且慢。顾渊忙着去扶一把,太医说您最近不能哎您至少把鞋穿上!
    江屿走到窗前。
    外面下着雨,不小,湿寒,风大。
    下了有几日了。
    不知为何,那雨幕中总是似有一人身着黑衣,策马而来。于刀锋交错中投去一石,使黑衣人走鸟兽散。
    随后竟会极其有趣地说一句:小公子像是我的一位故人。
    有趣极了。
    但他忽然笑不出来。
    外面冷吗?江屿忽然无厘头地问了这样一句。
    还挺冷的。
    送一床棉被过去。江屿目光继续盯着窗外,继续加了一句。
    啊?顾渊一愣,但即刻就明白了江屿在说些什么,是
    还有。江屿加到,叫夏大人去查他这个人。他的家人、挚友,我都要知道。
    现在就去。江屿语气一顿,先去送被子。
    是。
    皇宫内。
    整个大殿上漆黑一片,偶有窗外的闪电划过一丝亮光,以及砰然炸裂的雷声环绕作响。
    气氛诡异至极。
    没人想到这大殿中,竟还有人。
    皇上坐在龙位上,手里拿着一册卷宗。
    光线极暗,甚至要闪电打过的一瞬才能完全看清上面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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