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就不能再把她拉回头。
她有远大的前程,一直都是。
***
可盛夏定定的看了他很久,啪得一声关上了摄像机。
“提拉婆婆是因为肺癌晚期癌细胞破裂走的,如果我们那天下午没有把她送到医院,她可能就没有第二天了。家属知道这个事实,你术前沟通术后沟通都做了好几遍了,能做的都做了。”盛夏说,“你是她的医生,这些你肯定比我这个外行人清楚。”
那么清晰的一个案例,有惋惜,但这绝对不是程凉现在这样的原因。
重逢后他就已经这样了,不是因为提拉婆婆。
程凉笑笑:“这个案例也有特殊的地方,提拉婆婆有个养子,之前手术沟通都是她女儿来的,手术后才知道提拉婆婆把继承权给了她养子。”
所以,来闹事的也是她养子。
盛夏:“……难道当时是她养子过来,你这手术就不做了?”
程凉:“……”
他招架不住盛夏这样安静的注视,于是只能又站起身,给自己开了瓶矿泉水又一口气喝了半瓶。
喝完以后,讨饶一般:“抱歉,我今天状态真的不太好,要不然改明天吧,我理一下提拉婆婆的病历,到时候再聊。”
他背对着盛夏,所以他没有看到盛夏低头看着那杯牛奶,拇指又开始揉搓食指指腹,她问他:“程凉,你到底怎么了?”
程凉僵住。
“如果说三年前很多事情都是个死局,但是三年过去了,那些死局你基本全都解决了。”
可能代价有点大,但是确实都解决了,甚至还被树了典型当了榜样。
“可是你现在……”盛夏本来想委婉一点,可被他的背影憋出了气,干脆就直说了,“看起来怎么比三年前还惨。”
程凉开瓶子,又把剩下半瓶水喝完了。
他嗓子终于不觉得烧得慌,才终于低头,低声说了一句:“……那肯定,还是三年前更惨的。”
下定决心一般。
他转身,坐回到那张铁艺凳子上,凳子嘎吱一声。
“孙林的事情,我根本没有走出来。”他说。
可能是终于把话说出口,所以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很不稳。
盛夏微蹙着的眉心无意识的松开了一点。
他真的,开始努力学会张嘴说话了。
“我……”盛夏这次认真的斟酌措辞,把问题问得很委婉,“一直都不太明白那件事为什么会让你受到那么大的刺激。”
“最开始,和林主任的心理是一样的。”程凉捏碎了一包泡面,拆开生吃。
塑料袋窸窣声让他情绪稍微缓和,对接下来要说出来的话就没有那么紧张。
“孙林也好,李副主任也好,他们在院里做的那些事,就算我们不知道他们做到什么地步了,但是多多少少都是知道的。”
“所以孙林出事之后,我想过要是我当初强硬一点,发现端倪了就直接举报,他是不是不至于会走到最后一步。”
“这也是最开始他们家的家人让我去跪灵堂,我没找人抽他们的原因。”
“我以为跪了,心里的难受也就过去了。”
盛夏注意到,程凉的语气和程主任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情绪化很多。
她莫名有些紧张,伸手拿了一包饼干拆了。
“但是并没有过去。”程凉说,“葬礼办完了,一切都结束了,我还是没有勇气找你,你的微信名我一直都是置顶的,结果我那段时间都不敢打开微信。那时候我就发现,我可能有点不太对劲。”
盛夏:“……”
“再后来,我值班的时候有个急诊病人,打开腹腔,我发现我无从下手了。”
程凉苦笑:“是真的无从下手,打开以后我都不认识里面的器官了,就觉得里面一团黑,拿着刀傻在那里,幸好那天普外医生马上给林主任打了电话才没有出大事。”
盛夏:“ptsd吗?”
程凉摇摇头又点点头:“来新疆前老林给我介绍了一个鹿城的心理医生,我跟他聊了挺多的。”
“不是应激型创伤,孙林的事更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让我之前心里面存的那些疑惑一并爆发了,其实不少外科医生曾经有过这类问题,这行压力过大,难免会自我怀疑,这种怀疑,可能到某种爆发点就会造成应激反应,我正好遇到了。”
“一开始,我们都不觉得这是很严重的事,那段时间我本来就是低潮期,想着过去了应该就没事了。”
“我以前跟李副主任说过,我跟他不是一条水平线上的,我也嘲讽过孙林,我说他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会有大出息。”
“但是他们都说,我能这样是因为我是个富二代,没有生活压力,真的遇到事,估计连他们都不如。”
“很可笑的,可能真的听得太多了,所以我潜意识里信了。”
“那整整半个月,黑雾都没有消失,甚至越来越浓。”
“所以心理医生建议我换个地方,给自己重建感知。”
“但是,并不容易……”
“我能在模型上完成所有手术,但是看到真人,就是一团黑雾。”
“再后来,眼看着林主任因为身体问题撑不下去了,来新疆的团队要散了,我逼着自己进手术室,打开腹腔,发现那团黑雾还在,但是能碰触到了,能切开了。”
“心理医生说,这是好事,他说我需要一些压力才能冲破障碍,所以我重新拿起手术刀,想要试着在这个基础上重建信心。”
“后来老林就带着我做了各种评估,确定我做手术的技术没有问题,仍然可以重新执医,我就又回到了手术台。”
“方向应该是对的,外人看起来,我就是能重新回到手术台了,甚至因为那半年的练习,技术比以前好了不少。”
“可是从那天开始,我开刀就比普通外科医生要多一个步骤,我一助知道,我得对着空气多切一次。”
很多人以为这是仪式感,没人知道他其实是看不见了。
“后来我来了苏县,自己组建了一个手术团队,从零开始。”
“这个方法也有用,看着苏县的外科团队一点点成形,我手术的时候看到黑雾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心理医生说,我这段比别人长很多的心理治疗,可能会因为苏县这个契机彻底好了。”
“但是提拉婆婆这件事,可能会让这个契机失败。”程凉又给自己开了一瓶水,“所以我今天,又他妈的开始切黑雾了。”
情绪暴躁,对自己无语,尤其在盛夏面前又变回了那个模样,更压抑,所以他就死循环了。
可是真的全部说完,他心里面有块地方却突然松动了。
“盛夏。”他看着面前目瞪口呆的姑娘,终于承认,“我病了,而且一直到现在也还没完全好。”
第六十二章 “要不然呢?”……
难怪医闹的时候, 他在手术室里让一助固定好,他说他视野不行了。
盛夏在观摩室里偶尔还会听到医生议论,说程凉对一助的要求比一般外科医生苛刻, 视野不行了这句话, 算是他在手术室里出现频率比较高的话。
她也以为这是程凉的怪癖,外科手术跟他们拍纪录片一样, 也有风格,她觉得可能程凉的风格就是对手术视野特别严格。
她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
她完全不知道应该给程凉什么反应。
这件事情, 除了林主任和医院上级, 程凉肯定谁都没说,因为除了程凉自己,她没有听到任何一点关于程凉有病这件事的传言。
她想要找到程凉的真实,但是没想到这个真实是他生病了。
她又看着程凉目光怔忪了几秒,起身先到门口把门禁关了,又把房门关了。
程凉笑了:“他们听到也没事,我有能正常手术的评估报告,而且我的一助也知道这件事。”
盛夏下意识想护住这个秘密的想法,让他心里的忐忑变成了另外一种情绪。
又酸又涩的。
盛夏端着牛奶杯, 和程凉刚才一样,一口喝光。
站在一旁等盛夏消化这件事的程凉不知道怎么想的, 从床头柜里掏出几瓶药,跟盛夏说:“我现在还在吃药。”
就好像既然已经交代了,就得把话都说完, 他把那些药放在盛夏面前一字排开,问她:“这需要拍吗?”
盛夏:“……”
她如果不是看到程凉眼底的真诚,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在讽刺她了。
“拍来干什么?”她问他,“你真当二十四小时跟拍是连你内裤颜色都得展现出来的吗?”
语气莫名的又冲又粗鲁。
程凉噎住了。
盛夏放下杯子, 两人都没说话,房间里很静,于是就能听到一楼那群人在打牌斗地主,其中小白的声音最响。
“你……”盛夏声音轻了一点,问,“三楼能聊天吗?”
这楼的隔音真的要了命了,也难怪他们孤男寡女住二楼一点闲话都没有。
“……可以。”程凉其实也没觉得二楼有什么不好,听楼下的打闹嘈杂,是他这两年抵抗恐惧的背景音。
但是三楼,也不错:“楼上有沙发。”
***
于是那天晚上十点多,盛夏踮着脚上了程凉那幢小白屋的三楼。
程凉在她身后拿着刚买的那袋吃的,看到盛夏在前面踮着脚,他也跟着放轻脚步。
心里那点酸酸涩涩开始发胀。
“哪个房间?”到了三楼,盛夏站在原地有点发懵,压低声音问身后的程凉。
三楼也是一样的格局,一边走廊一边房间,就是大小只有一楼二楼的一半,左边是露台,右边有两个门,都是关着的。
程凉也压低声音:“三楼就一个房间。”
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