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工作人员穿着闪亮的巨大鱼尾和游客互动,大部分小学生都被正在上演的美人鱼节目吸引。付安阳走到人少的地方,站在透明的隧道前,跟蔚蓝的海水只有一只手的距离。
比起鱼或水母或各种海洋生物,他好像更喜欢看水。浮动的水纹化成深深浅浅的蓝色光影,摇晃在他身上。
更幽暗的光芒来自心底。
付安阳看得入神,不由自主地伸了手。掌心贴在水壁上似乎能感受到细小的震动,倏忽间深不见底的地方传来微弱声响。
[我马上就要和爸妈一起去海岛玩了。]
[等我看到鲨鱼,一定拍照带回来给你看。]
[还有]
付安阳猛地回过神来,袖子被沈闻叙拉了两下。这人正在瞄隔壁小孩儿手里的彩虹糖:想要吗?给你也买一个。
明明是你自己想要吧。
付安阳抬手扯回袖子,走去旁边的休息椅坐下,低头扒了两下后脑勺,我好像真的去过海边。
沈闻叙在他身边坐下:想起什么了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还没离开你家的时候,你跟父母去过海边度假。
很小的时候么?
也不算很小那时候你是四年级。
沈闻叙说,你回来的时候很开心,应该是玩得不错。
是这样吗。
付安阳本想问为什么我们出去玩没有带你,但记着楚茜说他当时寄人篱下,估计不太愿意提这茬,便也没有再多问下去。
四年级那应该是八岁,九岁?
也没多大啊。
楚茜说沈闻叙到家里时跟他是差不多年纪,但身材比他瘦小些,又不爱说话,漂亮得被误认成小女孩。
付安阳向身旁望去。灯光幽暗处,沈闻叙发尾微长,和黑色衬衫的边缘模糊到一起,脑补成黑长直好像也没有违和感。
他莫名地想起昨晚那个沙雕大梦。
哭唧唧的沈闻叙,穿裙子的沈闻叙,一朵白茶花里徐徐开出的沈闻叙。
沈闻叙也正忆起那次度假的始末,略微消沉时,蓦地察觉身边的人在笑。
这是在学校重逢后,他第一次在付安阳脸上看到清晰的笑容。瞳仁被馆里的灯光和氛围染成蓝色,仍旧清澈得照见人影。
整个波澜壮阔的世界,都融化在那双纳着笑意的眼睛里。
沈闻叙弯起嘴角,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伸手轻扯他的脸颊:能看到你这样的表情真不容易。
付安阳躲了两下才躲开,这会儿心情好也就不计较了,那你呢。
虽然一直在笑,也不见得是开心的吧。
沈闻叙笑意微敛,视线从他脸上移开,意味不明:啊~小动物的直觉真是可怕。
明显是搪塞的语气,连转移话题的手段都懒得用了。
付安阳嘁了一声,郁闷道,搞不懂你。
本来以为沈闻叙能帮他解决疑惑的,结果这个人身上令他疑惑的部分也丝毫不比自身少。加在一起就更头大了。
这样想着,付安阳又觉得自己很卑鄙。
他只是一直在利用沈闻叙,不停地提问。太急着找回被自己弄丢的记忆,却一直都在忽略,沈闻叙也是那记忆中的一部分。
他好像从没有真正地关心过沈闻叙的想法。没有想着要去了解过他的背景,他的经历,甚至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一班里。
乃至现在,一起坐在海底,也是因为沈闻叙在帮助他。
没有人再说话了,长椅上诞生出一个小小的独立的安静空间。身边的游人来来往往,不停流动。他们两个却好像馆里的吉祥物,一坐就是一下午,望着游曳的鱼群和海草发呆。
谁都不急着走,谁都不急着开口。好像这样就能让时间的流逝变得更缓慢。
半晌过去,付安阳先回过神,毫无预兆地问,你为什么忽然想来上学啊。
当人们决定从以往的行为模式中脱离,做出改变时,往往都有很重要的原因,或者说是目的。
他曾经问过这个,被沈闻叙转移了话题也没再深想。但现在觉得,当时顺口一问的态度太不经意。
这是个应该用心对待的问题。认真地问了,才会有认真的回答。
沈闻叙仍旧在看隧道后的鱼群,眼底晃动着深蓝色的光影,不知在想什么,侧脸柔和而宁静。
他听到了付安阳的话,没有回头,也没有再用别的话搪塞过去。却是用那种再平常不过的语气,笑着说,我很想你啊。
什么?
他终于转过身,抬手放在付安阳头顶。没有动,只是虚虚地压着,掌心的热度却源源不断地散播开来。四目相对,一字一句道,因为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无数个深夜里辗转于心底的话,终于有机会当面说出。情况却与当初想象的不太一样。
但也没关系。
即使现在还无法理解,或许总有一天能感受得到。
付安阳怔怔地看着他,连躲开都忘记了。像是要能透过他的眼睛看到被掩藏的往昔,晃动的水影在他眼底变幻成火光的形态,把本该按部就班的记忆全部燃烧殆尽。
[我们不能一起长大吗?]
[不要走,我会想你的。]
[我会很想你的!每天都会!]
[那就等长大以后]
付安阳无意识地喃喃出声:等长大以后
等什么?
被他一问,付安阳骤然醒神,摇头晃开他的手,整理头发:没什么,好像听见了奇怪的说话声。
和以前的事情有关吗?
不知道,断断续续的。
夜幕即临。他们一直在馆内,看不见外面的天色,沈闻叙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带他去今天的最后一站。
特意放在最后才来。珊瑚馆里灯光更亮,单独的水箱区分了不同的生活环境,活体珊瑚五彩斑斓,形状各异,在模拟海水中摇摆生长,只有条纹显眼的小鱼在珊瑚丛中游进游出,共生共存。
付安阳俯身靠近一丛火红的珊瑚,一条桔色小丑鱼游了出来,停在他面前摇头摆尾。大眼瞪小眼互相观察。
沈闻叙注意着他踏入珊瑚馆后的每一个表情,见他停下步子便问:看到这里会想起什么吗。
鱼吗?
付安阳眨了下眼,小丑鱼甩尾游走:嗯颜色很漂亮。
他的语气稀松平常。沈闻叙打开从不离身的旧怀表,将收在其内的红色碎片倒进掌心里,伸到他眼前:那还记得这个吗?
付安阳仔细地看看,诚实地摇头:不记得了。也是珊瑚吗?
是红色的珊瑚碎片,红得泛旧,表面上有细细的裂痕,像是已经被人收藏了好久。
嗯。
沈闻叙垂眼看着掌心,不由得叹气,再把红珊瑚碎片谨慎地收回去以后,表情好像有点失望。
是很重要的东西吗?付安阳问。
救过我的命。
真的假的那我本来也应该认得吗?
沈闻叙难得欲言又止,像在忍耐什么,直到走出海洋馆,才简单克制地表达了心情:你怎么这么笨。
看在你这么笨的份上。他说,没办法。就不跟你计较了。
付安阳朝他挥了挥拳头。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付安阳打电话给司机来接,要等一会儿才到。两人漫无目的地在音乐广场上绕着圈走。
跳广场舞的阿姨们个个热情洋溢,带来的孙子孙女们快乐乱蹿,这里晚上比白天还要热闹。
今天谢谢你。付安阳低着头走路,对身边的热闹充耳不闻。你已经帮了我很多忙了。我还没回报过你什么。
不用说谢谢。沈闻叙说,你不是每天早上都给我带早餐了么?也帮了我的忙啊。
可那是很小的事,小到都不值得被特意拿出来讲。
我以后还会继续帮你带的。付安阳认真道。
但如果帮我回忆对你而言是不那么开心的事,就不用再勉强了。我自己也会慢慢想起来的。
珊瑚馆被放到最后才去,或许是对沈闻叙而言,具有特殊意义的地方。他却没能给出恰当的反应。
怀抱希望时被泼冷水是很难受的事。连沈闻叙都笑不出来的时候很少,可那时却都无法维持轻松的表情。
广场中央,付安阳略带羞赧的声音,在一派嘈杂的音乐声里若隐若现。
我还是希望你能过得更开心的。
当着本人的面直抒胸臆比在网上聊天可难多了,他声音不自觉地降下去,有点难为情。
沈闻叙听力过人,连一个字都没有落下。转头看去,也没有错过他傲娇又真挚的神情。
心头那点阴霾都被驱散得一干二净。
我没有勉强。也不会因为你不开心。
沈闻叙语气轻快,但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
有什么可高兴的
觉得你很在意我。
被叶嘉禾吐槽过,沈闻叙原本还在考虑贴得太紧会不会让他讨厌。
看来还可以贴得更紧一点。
也没有你说的那么在意!
付安阳被他荡漾的语气gay到,划清界限,只是觉得只有你一个人记得那么多事情不太公平了!被你一问什么我回答不上来,就跟欠了你似的。
等着吧我会想起你的!
我很期待。
晚八点的时间到了,广场中央的音乐喷泉应声而起。他们没注意地面上的设备,正走到喷泉边上。旁边也有散步到忘我的小情侣误入其中,被拔地而起的水柱吓了一跳。
付安阳原本要跨出来,旁边的小男生惊呼一声滑倒。等帮忙扶起,他已经被溅了满身的水。
啊抱歉!
没事,小心点。
这一天居然要以这种方式结束。付安阳湿淋淋地站着,无奈地拧袖子。
沈闻叙笑眯眯地拿手机拍照。
奇怪的黑历史增加了!
沈闻叙语气可惜,我今天只穿了一件,没办法脱给你。
倒也不必。
浑身湿透,广场上夜风一吹凉意很重。沈闻叙提议去旁边店里先买件衣服换下来。
付安阳正打算点头,恰好接到司机电话,车已经到了附近,想想还是算了,回去再说。
沈闻叙目送他上车:我可以跟你一起回家吗?
付安阳一口回绝:不可以!
司机小耿把着方向盘,车里车外来回看。
沈闻叙露出遗憾的表情。
虽然知道表演成分居多,但竟然也会觉得有点可怜。
你去哪?顺路的话可以送你。
付安阳找纸巾乱擦一气,稍微绕点路也行。反正时间还早。
第12章
把暖气打开。
沈闻叙却没有搭顺风车的打算,挥手示意,就在这里说再见吧。
他晚上还要再回公司,以往也有加班的时候,经常会直接睡在办公室,看来今天也不例外。
叶嘉禾也还没走。看到他这时候才回办公室,忍不住阴阳怪气一番:你老是这么追着人家跑有意思吗。
那么兴高采烈地出去约会,约会对象没第二个人可猜了。
付安阳不是都不记得你了么?
叶嘉禾说,你这么对他,他也未必领你的情。投入的时间精力和风险回报不成比例,根本就不值得。
他小学没毕业就被叶建明拎来给沈闻叙当陪读,对这个人完全称得上了解。
沈闻叙这么精明,从没做过吃亏赔本的买卖,怎么也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风险,回报?可不能这么算。
像是觉得他的想法很有趣,沈闻叙笑了笑,本打算说上些什么,又觉得并没有必要。经过他的办公桌时,丢过去一枚糖果。
如果你知道他,大概就不会这么想了。
你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因为你不曾被他温柔地对待过。
叶嘉禾单手接住,掂了掂,看清楚包装后撇嘴,这什么啊,哄小孩的玩意。
晏晏给我买的。
沈闻叙满足地说。
在等车来接的时候,身边有经过卖糖果的小车。付安阳买了一包彩虹糖给他。
记得他在水族馆里玩笑般的话,用那样冷得打颤的声音问你还要不要这个。
他并不喜欢吃糖,但回来时也一颗接着一颗,高兴地吃了一路。口袋里装满了糖纸,捻一下哗啦作响。
这让他想起小时候在院子里玩,某天付安阳莫名其妙地要拉他跑步,跑够五圈才肯停下。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跑。常年不见日光又不活动,他哪里跑得过成日里上蹿下跳的付晏晏,稍一喘息就被落下很远。
付小少爷那时就总一脸嫌弃,好烦,怎么跑得那么慢。偶尔还要停下来等他。
别墅周围很安静,只有清脆的童声响起会显得更空旷。好像把他落得很远。
他想到自己辗转于父亲的各个亲戚朋友家里躲避仇家的追寻,每次以为一切马上就会结束时,又会很快的被转移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继续寄人篱下地躲藏。
见不到家人,也难以交到朋友,只有无穷无尽地逃亡。
他那时候应该已经很累了。累到没有力气再陪眼前这个不知忧愁为何物的小少爷玩闹,索性停在草地上动也不动,自暴自弃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