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2)

    他就这么想置我吴军于死地么此时此刻,萧阁并不畏惧,内心反而冲涌着一种奇异的情绪,他望着江对岸那大片的金甲,脑海中浮现出傅弈亭披甲挥鞭的模样。
    两年前他们共同驻兵太行山下,傅弈亭寅时六刻便晨起视察练兵,那时他们已经彼此生分,萧阁恭维他带兵勤勉,傅弈亭却似是玩笑似是认真地道,你吴地富饶丰利,能解决许多问题,我秦地没那么多优势,靠的只有铁骑!
    这些兵是他的命啊
    虽然他早在骊山的时候就派兵追杀自己、虽然他曾为了宝藏害得自己陷入流沙险些丧命、虽然他在攻入云都之后立刻反扑吴军、虽然他即位以来从来没有南下过一次
    萧阁眼眸随着江雾飘袅逐渐氤氲起来,他知道他们之间终有一战,可他这一刻实在不忍
    他自幼成长环境优渥,受到良好的教育,被周围人尊敬夸赞,骊山初见之时,他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纨绔倨傲、孟浪风流的少年。那时他心中充满了鄙夷与不屑,可在他们在村子里遇到汤城的时候,他看到傅弈亭眸子中的湿润他便已经开始心疼他了,若换做是自己长在骊山,又做得能比他优异几何?
    他记得在松泉斋傅弈亭看着那些画的艳羡,他说也想学画,只是自小没人教。萧阁那一刻其实在想,我愿意教你只教你一人
    萧阁也记得东山雪帐内他对自己的依恋与不舍他在背后抱着他的时候,他的心早已软化成一弯月湖,他已尽力想要陪他,可是他位及天尊,早已不再需要。
    情由怜起,无法终了。原来自怜惜一个人开始,爱意便开始如榛莽野原般肆意扩张。
    身旁吴军将士早燃起了斗志,他们大多是与秦军共行过的,早想与之比试较量了,一个个高呼请求出征。
    萧阁这才从回忆中抽回神来,他对他们的呼喊置若罔闻,只命令了一句,严守江岸!避战不发!随后回身下阶走到帅帐里去。
    这样大规模的战役绝非小事,稍有不慎或思虑不周,就会改变整个华夏百年内的情形境遇。
    萧阁才与陈广族交战过后没多久,西南局势还需安定,他也听闻秦地春日暴风骤雪频发,推迟了耕种,想来对于傅弈亭来说,这场战争的代价也过于沉重了。
    萧阁从砚上提笔,他还是想为两地都争取一些缓和的机会,他下意识落笔写下启韶二字,又忽而愣住这样的称呼未免太过亲密了,于是他扯下这张纸来,又改为前夏广陵郡王萧阁,致大秦开国君皇陛下,自觉无露心迹,这才向下书写
    傅弈亭收到此信之时,他本人已在南下的路途中。郑迁与罗刹勾结的这一场兵变前几日被彻底平叛,考虑到伊凡在罗刹国内的地位,他未处死伊凡,只将他遣送回东北边境,他自认这已是他容忍的最大限度,罗刹国天皇经此事也自认丢脸,不敢再提更多的要求,连兴安盟附近的毛子都安分连许多,北疆一时无事。
    傅弈亭坐在马车上,踌躇很久才去拆这封书信,撕开火漆的时候,手指都在发抖,他几近疯狂地揣测着萧阁会对他说什么,这些日子他一直在避战,难道此信是来请和的?
    他还真没想过他会请和傅弈亭想到这里已经开始心软了,继而他又冒出一些可笑的念头:他是不是对我还有那么一丝眷恋,他若是说起我们之间的事,又该如何回复呢?
    待他拆开信来看到那生疏的称谓,已是心凉了一半,再翻下去,更不禁火冒三丈若论此文本身,堪称蹙金结绣、不易一字,足见萧阁操翰成章的文采风流,放到文试里头也绝对是一篇上乘的策论,但是他从征税说到用兵、从回疆说到蒙北,苦口婆心呕心沥血地劝服分析,主旨自然是延缓战事,但就是半个字没提他对傅弈亭的感情,甚至连句类似于挂念惦记的话都没有
    傅弈亭盛怒之下,站起来掀开马车上的香炉盖子,便把信扔了进去,眼见着那信燃了起来,又实在不忍,便不顾火焰,径自上手去里头捡,汤城骑着马在外头看见,忙跳下马钻到车厢里头拦着,陛下,让我来!可别烧了手!
    傅弈亭却是已把那几张只剩半截的信纸抢了回来,盯着其上俊逸字迹不发一言,那火焰燎得他修长指侧一个大泡,他也似乎感受不到疼痛。
    陛下,我去问贺大人要烫伤膏!汤城瞧着他神情恍惚的模样也觉心痛。
    叫秦兵暂退江北。再容朕想想傅弈亭把他拉住,命令道:这几日继续向南驻跸龙门吧。
    第二日夜晚,水军前哨来到邺台禀报,满岸金甲终于往北退回到沙地上驻营扎寨,萧阁这才舒了口气,继而他又在发愁下一步了,傅弈亭只是暂退,在此后的战场上,岂容得他再次心软?
    萧阁转头看了看帐内专注饮茶的温峥,暗自讶异他的不置可否,虽然现在难以开口询问,但他也隐约猜到温峥在酝酿等待着冬天的到来。
    温峥在这次僵持中没有劝谏萧阁发兵,实是他预见到了这场战争的走势。他近来对历代异常天象进行归纳,又在一只前往西北的商队中安插了一个信使,五日向他一汇报当地的气候与作物长势,他是个有心的,在之前萧阁与傅弈亭联手之时,也在暗自留心秦军的粮储这些方方面面的信息与结论汇总起来,已然昭显了傅弈亭的弱势,因此吴军需要做的,就是避战不发,或者适当予以拉锯战的调动,只要耗尽北岸的粮草,萧阁便能不战而胜,若再来一场风雪,吴军便已胜券在握!
    温峥当真有极深远的洞见,几日后他矗立江头,便见对岸天空的云极速浮动,被冰寒之气冲得散乱歪斜,不禁喜得一把拉住萧阁,主公,大业将成!
    萧阁此前见他去稻田盐场里铺棚防备,便知他的意图了,还未等开口,漫天的冷雨便席卷而来打得他周身湿透,还夹杂着一些雪雹,对岸的天气恐怕更加恶劣,这对于傅弈亭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萧阁真不知该喜该忧,只与温峥退回到账内,喃喃道:下了这般雪雹,赈灾都要好些时日,若他仍执意出兵,那必定是有外援的。
    温峥闻言眉心不禁一跳,结合到他打探到的消息,他明白萧阁意指什么。这湿冷的气旋自西波尔而来,径直往东南斜入了大秦境内,北边的罗刹却幸运地躲过,不受侵害,加上他们本就是冷惯了的,战斗力未必薄弱。
    苏大人从豫地回来便说过毛子在东北作乱的事儿南北战争一发,他们难免不会横入其中捞取利益。温峥看向一旁的舆图,如果真是如此,此事便全系在傅弈亭身上了。
    萧阁此刻已想透彻,琥珀色的眸湿亮如泉,轻声道:好在我们还有湖广的良田,冻害最多延至扬州他们若真联手,那此仗必是要打的。
    温峥舒了口气,主公,我还在担心您心软既如此,我也便放心了。
    世上的事,不能一退再退萧阁苦笑一声,我已给了他太多机会,前几日避战便是最后一次缓和,大是大非之前,容不得半点
    他本要说私情,却及时隐去了话头,温峥却听明白萧阁的意思,心境一下变得比帐外的雨还乱。
    我真应当再狠心些的。温峥转过头去,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桌子对面龙龙的小床。
    这波雹灾已然造成秦地大片麦田冻毁,傅弈亭只得派官员前往各地发粮蠲缓赈济,他再恨萧阁,也不能不顾自己子民。
    到底是祸不单行。雹灾过去,秦地又断续飘起了盐粒似的霰雪,麦子能照常收割的不足十之二三,仓廪已是只出不进的状态,户部粗略估计下来,几十万大军的粮草只够撑到年末,傅弈亭国库里的真金白银除了向一些富商大贾购置余粮,竟没有别的用处,他向来不缺兵戟战器,却真如郦元凯所说,最关键的粮食出了问题。
    罗刹国果然开始蠢蠢欲动,这对他们来说又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并且局势转换,此时罗刹无疑占领了高地,伊凡以施舍者的态度南下,到达龙门之时,陆延青给皇帝的奏本也适时传到,他称北疆大雪纷飞已近十日,天际尽白,难辩日月,军中营帐被积雪压倒数次,兵士饿冷难堪,抓着兵器的手几乎都要冻僵,十里开外的官道都被大雪尽数覆没,别提作战了,就是干守在营地,也几乎等于送死,亟需各地疏通粮道援助。
    其实不需他多言,有心者也能猜测到北疆的情形,伊凡迈进行宫之时,随军南下的一众大臣都鹄立不语,唯傅弈亭身边秦将是狂硬到底的,见伊凡没有行礼的意思,林益之等人便伸手要按他到地上去,见本国天子,怎敢不跪?!
    陛下,恕我只能对我们的天皇行此大礼。伊凡倨傲地扬起下巴,满脸轻蔑之色,果然这世间,谁有资本和能力,谁便能占据高位。
    入境问俗。你此刻站在大秦的国土上,就得守我大秦法规。没想到你们罗刹的使者连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傅弈亭冷笑道:来人啊,送伊凡使者出殿。
    伊凡当然听说过傅弈亭的做派,上次兵变失败,他也深深惊叹于这年轻皇帝的深沉心机,但此刻局势对大秦极其不利,他想仗着这场大雪给大秦皇帝示威,但这傅弈亭居然丝毫不肯妥协服软!在这样下去恐怕连谈判的机会都无,伊凡迫于压力,只能拂开周遭侍卫,讪讪单腿跪了一跪,立刻直起身来。
    傅弈亭看在眼里,也不想再去计较,只耐着性子问道:听说罗刹天皇愿为大秦将士提供军粮朕感激不尽,请问贵使,这笔交易的条件是?他有的是银子,已做好了对方狮子大开口的准备。
    伊凡狡猾地笑了笑,我们罗刹国素来友好文明,不会趁火打劫,因而只需要一些小小的条件陛下只要许给我国松花江以北的矿区开采权,军粮必按时送到,甚至陛下要借兵对付萧阁都可以,我们联手,必能在三年之内收复南地,生擒萧阁!
    作者有话说:
    启韶会向罗刹低头吗,请看下章!
    第67章 匪鉴难茹
    此言一出,大殿内一片哗然,群臣窃窃私语,傅弈亭咬紧了后槽牙,这般羞辱罩在他头上,罩在整个大秦上,他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得的。
    汤城气得双手发抖,忍不住喝道:大秦不会任人掠夺侵占,伊凡,摆好你自己的位置!
    在我们天皇陛下眼里,秦皇之富,不在金银之上。伊凡目不斜视地继续道:陛下如不应允,那秦军便在风雪中捱着吧,萧阁是个绝顶聪明的,他会在你们冻死饿死之后,北上为你们收尸的!
    这已经不是谈判了,全然是露骨的威胁,伊凡的话说得很明白,接受罗刹国的条件,大秦尚有喘息之机,但萧阁一旦挥军北上,秦国覆灭便是盖棺定论的事实。
    伊凡打量傅弈亭的神色,心中不禁暗喜,郑迁说得不错,傅弈亭果然一听到萧阁便明显犹疑起来,他眉心拧成一个川字,没有再言语。
    殿内也陡然变得沉静,众人都在打着算盘,虽然都知道开放矿权之后的下一步会是什么,但已有心思活络的臣子动摇起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个道理谁都明白。再者,秦军的战斗力依旧不容小觑,吃饱喝足捱到雪停,压过江岸,鹿死谁手还不一定收复南地之后再掉过头来收拾罗刹,也不是不可,机敏的大臣们心中雪亮,这场战役,胜负就在皇帝一念之间。
    漫长如年的静默中,皇帝终于轻轻在龙椅上笑了起来,伊凡对上他的深眸,却感受到了其中彻骨的寒意,他听到傅弈亭坚定冷酷地回绝,免谈!
    伊凡脸色也沉了下来,他原抱着八九分胜券,但真想不到这傅弈亭比那荒漠上的石头还要冷硬,伊凡神思一转,咬着牙道:陛下要守秦国之气节,我们罗刹自不会阻拦,不过,你连自己的身子也不顾么?
    这话只有傅弈亭和汤城能听明白,伊凡与郑迁联手,或许知晓那隐毒的秘密。
    傅弈亭怒极反笑,他从椅上站起身来,缓缓走下阶墀,指着伊凡戏谑道:诸位爱卿,你们再好好瞧瞧,就是这么个人面兽心的东西,联合郑迁在兵变之时给朕下了暗毒,还好朕早有察觉,根本没碰那碗吃食!朕给你们罗刹留足了面子,将此事隐去,现下他竟妄想以此来威胁朕!可笑至极!
    群臣再次哗然,方才的犹疑都转为了唾弃的怒火,伊凡气得七窍生烟,傅弈亭反应太过迅敏了,竟将他身上有毒的事转成这般讲述,既释了众臣疑惑,又燃了秦人斗志,伊凡急道:你们皇帝说谎,他身上早被郑迁下了隐毒,活不过而立之年!
    这便是傅弈亭方才先发制人的功效了,此刻还有谁肯信他,林益之等人第一个耐不住,持刀就把他往外轰赶,想瓦解我秦军军心,做梦去吧!
    你们罗刹卑鄙无耻!
    毛子就是毛子,心思歹毒!
    唾骂声中,伊凡被推到殿外,他骂了一句罗刹语,恨恨拂袖而去。
    林子,你即刻带虎威军返回北疆。朕稍后传书给延青,让他把抓紧粮道清扫出来。傅弈亭看了一眼舆图,辽东渤海仓还有余粮,调五分之三过去,罗刹不会善罢甘休
    林益之领命而去,傅弈亭摆了摆手,吩咐众臣散去,只余汤城在他身侧。
    贺大人新配的药。陛下快吃了吧。汤城轻声道:方才在朝上听伊凡那样讲,我都吓坏了,亏得您反应快。
    朕早猜到他以这个作为底牌。傅弈亭就着碗里的莲子汤把药丸咽了,捏着碗边的指节都用力至泛白,他休想以此来威胁大秦。
    陛下。汤城的眼眶突然湿润起来,无论此役结果如何,今日我无悔做秦兵!
    傅弈亭深叹口气,想要打败萧阁,就必须有足够多的粮储,他带兵多年,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急切。南下灭吴,是他在残存短暂生命里的唯一一个愿望,但是整个华夏的尊严,是他的底线,是他必须去维护的。
    他此生耍过多少阴谋诡计、玩弄多少人于股掌之中他自以为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可他在看到伊凡到来时其实便已做出了极有气节的抉择郦先生临终那话如今品味起来仿佛是一句谶言,终不以天下之病而利一人。他抗不过老天,就像他身体里的毒,无药可解,这天意,仿佛也无法忤逆。
    汤儿,你知道为何朕那时在村里救下你么傅弈亭在窗前侧身而立望着飘雪,他心里的失落颓然比谁都更重,此刻却表现得十分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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