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唐闲清没来得及问一句话,黑无常就腿下无脚的没了踪影,唐闲清眉头紧蹙,没有细想代价是什么东西。
彼岸花又开始在摇曳了,唐闲清走完了黄泉路,踏过了奈何桥,来到了三生石,始终没见到之书的身影。
世界上每一秒都有不计其数的人死亡,按理说之书不过才走了三天,这几天冥界根本不可能那么快轮到她让她投胎。
他觉得一定是自己的相思红豆出了问题,用神识一点一点去感知,只能感受到一点微弱的联系。
之书还在这里。而且他没想到这一感知,就是一百年。
她一直待在冥界一百年都没去轮回。
白无常刚将人勾回来时,之书心里还在感叹竟然真的有地狱和轮回这一说。
白衣白帽的年轻人话不多,表情也一直是冰冷的,他把之书带到孟婆面前,就一言不发地走了。
直到他听见孟婆说:心口那粒红豆不能带入轮回。白无常才顿住了脚步,回头看着这个正常生老病死、却依旧能从那张年迈的脸上看出漂亮的女人。
话音落地,之书就抬手捂住了心口的位置,没说话,眼睛里却带上了一点惊恐。
她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能看出来。
孟婆道:姑娘,若真是有缘,一定会再见的。
之书摇了摇头。
可能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孟婆叹了口气:会受苦。
之书竟然点了头。
一阵无声地沉默过后,白无常说了他的第一句话:跟我走吧。
他带着之书朝相反的方向去了,远离了轮回那条路。
唐闲清从来到这里找人,感受着那抹微弱的感应,就一直没离开过。
不知道多久没有看过五颜六色的色彩了,也没有见过火红的骄阳烈火了,更没有机会再无所顾忌地胡言乱语了。
那一百年过得浑浑噩噩,也过的有点疼,过的实在说不出其中滋味,但终究还是过去了。
当那道红豆相思的感知方向出现在了阳间时,唐闲清已经快接近身心俱疲的身体猛然间放松了下来。
他马不停蹄地赶去医院,抢在某位亲生父亲面前站在手术室门外,在听到一道响亮的嚎哭声后,他先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个稀里哗啦。
眼泪已经在眼睛里打转的孩子亲生父亲一滴泪没流出来,被他吓得开始怀疑自己是孩子亲爸的真实性。
为了认证,他还红着眼睛拍了拍唐闲清的肩膀:帅哥,你老婆也生了?
唐闲清抬头看他,伸手就抱住了他的大腿。
他哭着说:你孩子终于出生了,我高兴
孩儿他爸:
一百年的沉寂有多久呢,可能也就是身体健康的人的平常一生,放在唐闲清身上本应该不痛不痒。
但他终于在这一百年里学会了沉稳,学会了稳重斟酌。
男生小的时候,旁边就时常跟着一个很奇怪的叔叔,对他倒是很好,只是看他的眼神比他亲爹还像亲爹。
但他亲爹说,唐闲清是他当初在医院时交到的好朋友,也不知道到底怎么玩到一块儿的。
那时候父母经常忙,没那么多的时间照顾孩子,导致后来男生最依赖的人竟然是唐闲清。
他高兴了喜欢打电话给唐闲清说,难过了会找到唐闲清哭,就算只是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让唐闲清陪着他。
后者从无怨言。
男生成年的时候,唐闲清终于表明了自己的大灰狼之心。
他说:我来找你续一下前缘。
那时候的现世对这种惊世骇俗的感情根本无法认同,男生也很不理解,他只仓惶地觉得这个从小陪到他长大的叔叔指不定有点儿什么毛病。
可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先在心口徘徊了一圈儿,一种无法言喻地疼便毫无预兆地开始绵绵麻麻地折磨他,男生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先哭了。
唐闲清迈进一步,忍不住哑着嗓子轻喊:之书
男生后退一步,他不知道唐闲清嘴里的名字是谁,却又说不出口我不叫之书。
唐闲清当然不会逼他,不再前进,说:前有红豆相思,中有唐家木槿,后有整一百年,你不能不负责吧。
前中后什么都听不懂,男生却像是有所感应似的,他低喃出声:唐木槿?
后来的六年里,感情不被认同,他们经历了种种困难险阻,还是走到了一起。
同一年,唐闲清打算带着之书去见唐木槿──却只见到了一座冷灰色的墓碑。
死亡日期──五十年前。
七月十五,去陵园的人不算多,但也不算少。放眼望去都是要去地狱游荡的魂鬼,一座座整齐划一的墓碑治好了好多强迫症患者,但却冷得人心里发慌。
写着唐木槿名字的墓碑旁边还写着他爱人的名字。
照片上的两个人相互依偎,笑得甜蜜。
一个年轻人站在他们的合葬碑前,捧了好大一束木槿花放在了那里,风轻轻一吹就有好几片花瓣飘走了。
那是唐闲清只在他出生时见过一面的唐星云。
木槿花都凋零了,我能给你找到这一束就不错了,凑合着开给我妈看吧,唐星云拍了拍墓碑,像在跟唐木槿喝酒划拳似的:下辈子做个凡人,也就不用再自杀跟着我妈走了。
唐闲清想,几万年的年龄,他还是老了,都快听不清眼前那小子说什么了。
之书愣愣地待在旁边,下意识开口哑声道:我没变心啊,你怎么把他掐死了
唐闲清张了张嘴,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之书也像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砸在青石砖上很快染湿了一片。
那年,爱人死去,唐木槿平静地和唐星云告了个别,就死在了妻子的坟前。
那年,木槿花正好凋零,与泥土为伴,成了泥土。
在清风拂面的陵园当中,唐闲清似乎听见了唐木槿在他身边轻声细语。
爸,其实我也并不想要那么长的寿命我没出息,对不起啊。
墓碑之上有他为妻子写的三次爱意,经过五十年的风吹雨打日晒,没有被磨损分毫。
──木槿花盛开之时,我爱你;木槿花零落成泥,我爱你。
──结伴游历阳间,携手共赴黄泉。
六合里的风太大了,不知在什么时候吹疼了人的眼睛,眼眶都被整个描摹红了。
你哭什么?商壹余光里一直盯着唐珂,看见他的红眼睛被吓了一跳。
闻言,唐珂啊了一声,条件反射去摸自己的脸,并没有摸到冰凉的湿意,他才娇嗔似的瞪了人一眼。
谁哭了?
不是你眼睛红了?
唐珂:
细细感受一番,眼睛是有点热,还有点酸。
唐珂丢脸地揉了揉脸,不好意思地说:就是看的有点难受。
商壹蹙眉,此时他们还在唐闲清的无字天书里,看什么看难受了再问原因就显得愚蠢了。
他也没想到这些年的唐闲清能把两辈子过成这样。
这时,他又听唐珂道:我唐家出情种。
话音落地,商壹笑了,他抬手动作轻柔地碰了一下唐珂的眼角,像将并没有涌出的湿润染到自己指节上,转而又轻握住手,犹如握住什么易碎品。
他调侃:这是要承认那是你太爷爷了?
唐珂没摇头没点头,只声音闷闷的:我们没见过的。
是啊,商壹道:那你哭什么?
我没哭,唐珂强调,瞪他:我看电影也会哭的。
商壹:
他们这里的演员都很厉害,明明说是演别人的故事,别人看的时候却只觉得深陷其中。
商壹不说话了,脑子里却适时地演起了之前他看过唐珂所出演的几部电影。
《温柔的惊鸿》带给他的后劲最大。
在唐闲清万变不离其宗却千变万化的场景中,商壹下意识握紧了唐珂的手。
唐木槿在唐闲清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不要了命,就算现在他去地狱找都来不及。
一霎那,他在想,是黑无常口中的代价应验了吗?
我不记得你,也不记得木槿,之书看着唐木槿的墓碑隐忍着嗓音说:可我好难过。
喜欢你的感情是真的,无法忍受的痛苦也是真的。
他在至亲之人的死亡中向对方吐露心声,再续前缘,毫不退怯。
唐闲清说:没事,他只是一个好朋友,并不重要。
他把唐木槿比做一个不那么重要的朋友来抚平之书心中的伤痕,心想,万幸,他只告诉过之书有唐木槿,却没告诉他唐木槿是谁。
他努力地将两个人本该一起承担的苦往肚子里咽,一时间只觉得喉咙哽得难受,不多时心口有什么东西在往上涌,下一刻竟是让他生生呕出了一口血沫。
身带记忆和苦楚,他一个大妖也终于快到了临界点,需要小小的崩溃一下。
崩溃过后,他在之书惊惧的目光和担忧的话语中说:幸亏这辈子你是个男孩子以后就算是女生,咱们也不生孩子了,再也不生孩子了,我怕你疼怕你疼
他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说着这些,声调都变了形。
疼痛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相互的,彼此都疼,唐闲清却想,在它还能单向传播时,便全部冲我来吧。
无非就是一场修行而已。
之后唐闲清不知怎么说服的之书父亲,和他家庭的关系得到了缓和。
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还是得到了祝福相爱,哪怕只是一小部分。
唐闲清在十年后的某一天对之书开玩笑说:好之书,你看每次都是我追你,如果再有下一次,你能不能追我一次啊?
之书早就不是二十几岁的大男孩儿了,他考虑问题早已会翻过童话、往现实的路上想:哪来的那么多下一次?
唐闲清:只是个比方。我没想到你现在都烦我烦到不想见到我了
他语气低下去,眼睫也垂下去,一副被伤透了心的模样。
之书眼睛一瞪,瞳孔里带上了点慌乱:我什么时候这样说了。我追你、我追你行了吧,追你个百八十年,你晚点儿答应好好体会一下被追的快乐?
那不行,唐闲清搂过人肩膀:追我一天就行了,百八十年太长了,我舍不得。
之书从鼻腔深处发出了一声不屑地哼,任由人抱着,也任由他们相互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
一年四季换来换去,周而复始都是固定,可时间不等人,也不骗人。
在这种年轮中,之书又一个寿终正寝到来了。
直到呼吸渐停的最后一秒,他的记忆才像破了封似的往眼前飘,一幕一幕犹如走马观花,成了见证。
之书浑浊的双眼看着坐在他床边、容颜依旧的唐闲清,用力地用眼神表达:人妖殊途,我这福苍老的样子看两次就够了,到此为止吧。
唐闲清有没有看懂不知道,他只是温柔地、像之前很多次那样,亲吻了之书的手背,只是这次心中人没有再给他任何回应。
手上的力度软绵绵地,再没了气息──之书走了。
唐闲清不慌不忙地为他整理后事,让他入土为安,犹如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做很多回,所以也就不再预支难过了,因此情绪倒也没有像第一次那样大开大合地大悲大喜。
他以为他还会像上次一样感受到相思红豆在哪里,都已经做好了大不了又是等待一百年的准备。
可等他来到黄泉路再也感应不到那一点情意时,他才发现,冥界里没有之书。
他找不到了。
人间地狱,他没有丝毫的线索和头绪。
唐闲清慌了神,这一次,他开始深刻地去想黑无常说的代价是什么意思。
是让他儿子自杀,还是让他和之书再也见不了面?
他踏过了似能蚀骨的刑罚去找冥界君主,带着满身的伤痕对他说:我犯的错我来承担,能不能让一切就到此为止。
冥王幽冥坐在阴冷的高位之上,闻言撇过头来,答道:不可。
而后他又盯着唐闲清看了好几眼,问了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你是来自六合,还是来自现代?
唐闲清一心都在之书身上,听不见这句询问:那能不能告诉我,我爱人在不在这里?
幽冥单手托着下巴,感觉没意思,闭目养神:不在。
人尚且无情,何况是鬼呢。幽冥入了定,上三生后三世的感情琐事他从不过问。
彼岸花在他闭眼的瞬间也合上了妖艳卷曲的花瓣,在无声中送客。
唐闲清离开了冥界,在现世天南海北地跑,跑到哪里就尝试感知那颗红豆。
很奇怪,有的时候明明感应到了,他顺着方向赶紧去找,还没来得及高兴联系就又消失了。
就好像红豆在与他开玩笑,他离得越近,它便越不想被感知到。
这样过了两百年左右,在又一次空手而归回到本城时,唐闲清在一处人烟稀少的树林里救了一只受伤的小狐狸。
小狐狸可能是贪玩,趁着家里人不注意跑了出来,被一只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野兽盯上给撕咬住了肩膀,牙齿再往上一点就是咽喉了,很危险,也很血腥。
小家伙奋力挣扎,吓得瑟瑟发抖,鲜血染了一身。
唐闲清早已不是路遇不平拔刀相助的性格了,他默然地看着这场闹剧半晌。
直到小狐狸的叫声实在太凄惨,又在野兽对他发出了一声挑衅般地低吼时,唐闲清脑门儿的青筋这才轻轻一跳,没忍住一掌拍死了那畜牲。
得到了解救,小狐狸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不包扎不照顾,很大几率还是会死。
唐闲清最后还是没能狠下心转身就走,将他带在了身边。
几天之后,他才发现这狐狸竟然还是个妖怪,只不过那天被咬的时候吓傻了,都没想起来用妖力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