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瓷眉头紧拧,深呼吸半晌,保持着镇定的表情:你一天天都在网上看点什么东西?论文弄完了?没点正事了吗?
我就猜又你要摆出长辈架势训我。傅景完全没在怕的,吐舌头,我已经什么都干完了,现在很闲了,出来玩一下简直成天都在干活。
很闲了?就去收拾收拾东西,明天就要回去了。
傅景顿时嘟嘴了。
但这也不是她能继续撒娇耍赖的事情。
没有永远不结束的旅行。
虽然来到这儿没怎么出过酒店的大门,但傅景觉得这是她从小到大最开心的一趟旅程。
回到本市,陶娴开车来机场接她和顾青瓷。
竟然意外在车上看见了秦子衿。
秦子衿,你好有良心!傅景顿时笑得眼眸弯弯,你是不是特别特别特别想我?我不在的每一天,你都盼着我能尽快回来?
秦子衿停顿好几秒后,勉勉强强:嗯。
傅景跟顾青瓷坐在后座,秦子衿坐在副驾驶。
她也没觉得有丝毫不对劲的,笑吟吟地问她找到的实习的工作具体是什么。
秦子衿:报社打杂小工。
傅景真情实意:哇,好厉害的样子!
秦子衿:
回程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傅景说自己剩下的时间没事干,问陶娴能不能暑假也让她上上班。
陶娴还没搭话。
顾青瓷拒绝:不行。
为什么!
伤还没好,回家没事多睡睡觉。
我又不缺觉!
不行。
傅景额头上的伤其实已经可以算痊愈了。
毕竟缝线之后的伤口愈合速度很快,美容线也不需要再拆,一周之后不照镜子她都忘记了还有个伤在。
安久姐,傅景不搭理她,作揖说,我能来上班的吧?
陶娴还开着车子,就从后视镜里看见顾青瓷冰凉凉的眼神。干咳了下,装作特别为难地说:现在已经新招了固定的调酒师,你这兼职
傅景:
你看啊,陶娴语气抱歉,人家是靠这个吃饭的,我总得优先给她们多排排班吧?兼职本来就是挡个忙的作用,哪儿有一直上班的。
傅景乖巧叹气说:好吧,你的话有道理。
回到家,时间还很早。
傅景独居很久,习惯自己照顾自己,身边并没有再请什么住家阿姨或者是家政帮忙。所以离开一段时间再回来,房子里有点灰扑扑的。
她打开机器扫地,顺便手动收拾着卫生。
清澄透亮的午后阳光,映着窗边一道上下起伏的灰尘。傅景点了个香薰蜡烛,收拾完房间,洗了个澡直接睡觉了。
本想小憩,却直接深眠起来。
梦里幽幽浮现小轩窗。
谁在帮她梳着妆。
镜子里映着一双纤纤素手,灵巧地绑住她厚重的三千青丝,绾成漂亮的发髻。接着又服侍她的穿衣,娴熟又妥帖。
傅景能闻到她袖子底下若有若无的香气。
从何时开始,如此依赖她。
朝中有人递折子言女子为官甚稀,且全部出自名门,明谏弊端。大燕向来民风开朗,当今圣上亦是明君,当即下令在民间开设寒门女子的学堂。
并广招女夫子,不问出身只问才学。
半个月后进行选拔考试。
傅景那会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还是孩子似的心性脾气。
她对政事完全不多思考,只是听见身边丫鬟说顾青瓷也要去选拔立刻想到,如果她当了女夫子,岂不是得出宫去?
这是个名扬天下的大好时机。
傅景不知道她心中可否有什么抱负,只是想,她绝对不要跟姊姊分开。
当日便询问顾青瓷。
顾青瓷没有承认,只是看着她:娇娇不想要我去出这个风头吗?
没我只是想到你在宫外
傅景知道自己身为郡主,就算能受封出宫居住,将来也一定是会嫁人的。如果是什么普通侍女,当然可以作为陪嫁继续陪在身边。
可顾青瓷到底是南临公主。
等她嫁人,两个人总还是要分开的。
傅景心里难受,眼睫一垂,扑簌簌地落起泪。
其实都分不出自己在哭什么,到底为什么而难受。
顾青瓷一愣,习惯性地哄她说:怎么了?
傅景不语,只是咬唇摇头。
沉默半晌
她说:我的娇娇,真是半点经受不起离愁悲苦。
以指腹轻柔擦干她脸上的泪珠。
转身去给她拿来桌上的糕点,再开口便又是轻松语气,闲话似地说:这天底下有才名的女子那么多,我算得了什么?当然不会去碰这壁的,娇娇放宽心,我总是会待在你身边的。
这一句放宽心,让她顿时止住了泪珠。
顾青瓷保证的话从没失信过。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她开口说:娇娇,不要紧。
那就真的会慢慢不要紧了。
傅景并不懂别的,彼时的她连自己的心都没弄懂。
只是高高兴兴地点头说:姊姊不和她们争罢了,你代我做的文章,每个先生都夸才思敏捷、笔端生花。
因为娇娇年纪小,先生们才刻意多多夸赞。
顾青瓷手托着帕子,自然地把糕点喂进她的嘴里。如此照顾宠溺,大有一副养孩子的架势。
傅景那会儿就知道她在谦虚。
却要再往后几年,才知道这位姊姊并不仅仅在谦虚而已。以她的本领之纵横,即非池中物却在小小的离朱宫里被她生生拖了那么多年。
所以,再后来太皇太后驾崩,在傅景最需要身边有亲近之人陪伴的时候,顾青瓷提出要随架离京,她也不曾阻拦。
看着她奔向自己的皇帝哥哥。
只是平静笑着,活泼道喜,让顾青瓷尽管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而已。
背过身,傅景却搬出太皇太后的懿旨,对着皇帝哥哥半下令半撒娇地说:哥哥,顾青瓷是归我的人。你不要动她。
她的哥哥从小宠她纵她,更何况这次她的要求格外认真严肃。
他既然点头,答应了,便不可能碰顾青瓷。
一直看着傅景长大,在太皇太皇驾崩后来到她身边的弘祈嬷嬷,苦口婆心地劝说她这事做得不对。
她说:南临公主随侍郡主良久,就算没有功劳也应该有苦劳。
郡主却是拆了她的青云之梯。
况且这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来日她若得势,恐怕要报复于郡主。既要得罪,不妨彻底斩草除根。
景星郡主闻言下巴扬起,明明心碎得要命,却要摆出愚蠢而骄纵的模样说:她一日是我宫里的人,便一生是我的人,在我大燕的朝,岂能有她得势的时候?
顾青瓷起初不知道她在背后偷偷做的事。
离宫前,她还在后院给她种了一棵小桂花树,笑着说:等树开了花,姊姊便也回来了。
朝露待日晞。
秋节到来的那股香气,总是游进睡梦里。
后来,再再后来。
满城寒冬,傅景上山进寺跪在佛前。她是一路三叩九拜着上山的,岩石青阶上,磕破了额头。
青烟缭绕于低垂的眉间。
她想,若有来世,一定不要让顾青瓷记得自己,得换作她来到顾青瓷的身旁,对她好。
二愿她体质康健,百病不侵。
三愿愿顾青瓷能遇见良人,相偕终老。
月华隐匿在厚厚云层里,夜色沉沉。
窗帘和玻璃遮挡住外面的光和音,房间里寂静似虚空,让刚刚睁开眼睛的人分辨不清时间和空间。
傅景发觉自己脸上冰凉凉的,竟然全是眼泪。
酒吧里客人稀少。
傅景端着橙汁,咬着吸管盯着吧台说:安久姐,你新招的调酒师怎么没看见?
陶娴随口说:今天你来了,人家当然没来。
傅景抬眼:我今天可是客人!
怎么昨天没来,陶娴轻松地扯开话题,今天顾青瓷没在,昨天倒是来坐了大半天,她没告诉你吗?
傅景:哦
告诉了。
傅景的手机收到消息的会振动提醒的,第一时间就看见了,却隔了很久,才装作忙完的样子回了个没有空。
知道顾青瓷昨天来了,今天肯定不在。
她才来的。
反正待在家里也心慌。
旅游回来之后,傅景莫名对顾青瓷有种想要靠近,却又不敢靠近的感觉。
不是惧怕着她的那种不敢。
而是害怕自己不够好的退缩怯懦。
她也不知道怎么突然这样了。
像一个村妹刚刚进城,本来穿着漂亮布裙自觉娇俏,人潮涌动间,却根本没人会注意自己。
然后左右望望,才发觉街边大美女或小少女们,一个个服饰时髦光鲜,手里的皮包光泽,脚上的皮鞋光亮。身上带着举手投足的自信。
小村妹低头再看看自己,难免怯怯的。
诶呦,陶娴见她表情复杂,不由凑过来关心地问,看来旅游的时候受气了?顾青瓷对你不好。
傅景脑袋摇晃得跟拨浪鼓似的,没有没有,不是她。
却又不说别的。
陶娴立刻明白了些。
玩牌吗?
不玩了吧,傅景望了圈四周的人,叼着吸管嘟嘴,跟你们玩有点没劲,你们人多势众的,光欺负我一个人。
见她握着手机在打字。
安久姐,你和谁发消息呢?
没谁。
傅景继续问:我妈妈丢给我两张游乐园的门票,你周日有空吗?
陶娴收起手机,抱歉地笑笑,周日正好有事,约了人逛街。
秦子衿周日也没空,她也是约了人去逛街,傅景嘟起嘴巴,有点不太开心地说,你们的朋友都好多。我以后也要多多交朋友。
陶娴笑容停了下,又继续对她微笑:小傅景那么可爱,想跟你交朋友的人一定都排队呢。
傅景垂眼,指尖拨弄着吸管说:不可以说没有,但我总是不太能知道她们过来想跟我当朋友的目的,所以我喜欢一个都不搭理。
这话,既高傲又委屈,胆怯又从容。
陶娴几乎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扯开别的话题。
聊了会儿调酒的兼职。傅景跟正好走过来的卢久平交流心得,一人一句,说得还挺高兴的。陶娴明明不太懂,却也听得乐呵呵的。
傅景笑着刚要说什么。
目光却望见走进来的熟悉身影。
好久没见她穿西装的模样了,一丝不苟的白衬衫和黑外套,显得面容严肃。
顾青瓷低头理袖口,又抬眸,瀑布似的长发落到右肩。
目光越过众人。
直直地望向傅景。
那眼神,让傅景心头一跳。
直觉她是为自己来的。
傅景莫名紧张起来,咬住吸管,琢磨着该对她说什么。
顾青瓷却只是平淡地经过她旁边。
侧身进吧台,从带锁的酒柜里拿了瓶看着就价值不菲的红酒。
她边开酒,边随意地跟陶娴闲聊说,这酒得用波尔多杯,别随手拿个雪利杯给我。
像是过来只为喝酒而已。
傅景没说话,也没去帮陶娴一起跟她找杯子。
她端着自己的橙汁,回到卡座坐着。
拿出手机,有点心烦地想给秦子衿发消息,却又不知道该发什么。
傅景都理不清楚自己的情绪。
想着,不如先回家吧。
她把手机塞回口袋,刚要站起身,就看见端着红酒杯走过来的顾青瓷。
傅景被定住了。
她继续垂眼喝着橙汁。
顾青瓷自然地说:好没有礼貌的小孩,看见人都不叫。
傅景无语,她算什么正经长辈。
但还是依着说:姐姐好。
顾青瓷却忽然板脸:姐姐不好。
傅景:?
顾青瓷在她身旁坐下,手里随意晃下酒杯。
深色液体晃动却绝不泼溅,高脚杯在昏暗光线下幽幽地亮,姿势优雅漂亮。
傅景盯着几秒,小声说:这个不是波尔多杯啊。
嗯,顾青瓷像根本不在意的样子,说只有这个杯子了。
不是,傅景代替陶娴微微汗颜,有的安久姐可能没找到,我去帮你拿一个吧。
她起身想走,却被顾青瓷抓住手臂:
不要紧。
傅景只好又坐下来,哦。
怎么了,最近是心情不好,顾青瓷拿着酒杯望着她,神色玩味,所以不想搭理姐姐了?
没、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