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6)

    西岳,迎春郡,白梅县二进的宅院,门前趴着一条大黑狗,门口来来往往好事的妇人,扒着门瞅,恨不能透过一道道门看到主人家内室的情景。
    前阵子白梅胡同来了位貌若谪仙的姑娘,那模样,那身段,别说男人见了,女人见了也被迷得走不动道。
    眼下扒着人家大门探头张望的都是走不动道的。
    起初大姑娘小媳妇上了年纪的妇人东瞅瞅西望望,大黑狗视若无睹,直到其中一个妇人不小心踩了黑狗前腿一脚,恶犬一个激灵露出了尖牙。
    大门外,人声、狗声,交错混杂。
    昼景充耳不闻,她趴在床沿看得新奇,眼睛亮晶晶的,陈年岁月里刻下的疲惫一扫而光。
    睡在大床的女婴堵着嘴吹起了水雾凝成的气泡,像冒出水面的小锦鲤,昼景好奇地将指节轻点在她粉嘟嘟的嘴唇,又软又滑,指腹戳戳脸蛋儿,慢慢落在婴儿细软的头发,她惊叹出声:我的舟舟呀。
    还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小的样子,小小一团,醒着、睡着,都漂亮。
    你睡了七天七夜了啊。不饿么?从小乡村里带她出来,到现在人还没醒,不吃不喝,全靠昼景用本源调养。可本源到底不是婴儿最需要的食物,她犯起难,宠溺道:小家伙。
    她舍不得走出这道门,舍不得眼睛离开她的小宝贝,不厌其烦地看着,极好地填补了这些年理应有人填补的孤寂。
    舟舟,我的好十四。
    听到那声十四,裹在襁褓的婴儿慢悠悠睁开眼,眼里残存睡意,水润的眸子,忠实倒映着人影,昼景心窝发暖:好十四,好十四?
    她每喊一声,婴儿笑一声,逗弄出趣味来,聪明的小娃娃不肯再应她,不肯再张嘴,反而热情地张开软乎乎的手臂要人抱。
    饿饿
    软声细语,把人哄得找不到北。好在昼景有所准备,抱着人拐到后院,豹子、老虎、一排排刚刚生产喂养幼崽的大型猫科动物。
    要喝哪个?
    婴儿饿了总要吃奶,闻着味,软乎乎的小手指向那盏新鲜生机蓬勃的牛角杯,埋在母亲怀抱拼命抢食的小虎崽百忙之中忌惮地看了眼人类幼崽,圆溜溜的大眼睛闪烁着担心懊恼可恶,又来了个抢食的!
    她选了虎奶,昼景笑道:不怕,管够。只是从小喝虎奶,长大了这性子会不会变得虎里虎气啊。
    她仍有闲心胡思乱想,小娃娃不满地揪着她的衣襟,等了好久等不来人喂,饿极了想跳下来和那小虎崽抢食。
    好好好,喂你喂你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养孩子,还是刚出娘胎就到了她身边的小奶娃,昼景不敢怠慢,喂了奶,哄着人睡着了,她摸着下巴:或许她该往街坊邻居那转一转,学学旁人是怎么正正经经养娃。
    说走就走,将襁褓背在胸前,随手划出一道透明的保护罩隔绝了外界种种纷杂喧嚣,将小娃娃全方位护好,她笑了笑,带着孩子去串门。
    小孩子贪睡,一睡就是两个时辰,昼景刚刚结束一段很长时间的取经,垂眸,小孩明亮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她。
    心里划过一股暖流,她感慨道:十四,我是阿景。
    阿、京
    不对,是阿景。
    阿景?
    昼景眉开眼笑,低头亲在她额头:聪明。
    她的舟舟有道基伴随,和寻常的奶娃娃当然不同,学会了喊人,总爱掐着软绵绵的嗓喊她阿景阿景,从起初的磕磕绊绊到能流利地喊她三遍名不觉累,昼景待她又爱又无奈。
    阿景阿景,虎,虎睡在虎窝。
    不行,不准跟那头老虎睡。看她憋着满嘴的委屈,昼景一阵头疼,倏尔脑海灵光闪现:小十四,不睡老虎,睡狐狸可好?
    狐、狸?
    有着尖尖的耳朵,软软的皮毛,毛茸茸蓬松的尾巴,既香且暖随着她描述的细化,小十四眼睛璀璨如夜空闪耀的星子,央着她催促:狐狸,狐狸
    昼景一笑现出狐身,一床大的大白狐狸,狐狸尾巴缠着她小小的身子,小十四?
    吓!狐狸开口说人话了!
    她眨眨眼,眼睛残存的迷茫眨尽,她抱着大狐狸热乎乎的脖子,兴奋惊呼:是阿景!
    不错,是阿景。昼景毛茸茸的爪子小心翼翼收起,只留下最温软无害的一面。
    她喃喃低语:是阿景,也是师父,十四,这一世我教你修道,我把我会的都教给你。开不开心?
    这一世,说什么我都要留你久一些,再久一些。
    第95章 避世而居
    十四十岁前长在西岳国迎春郡白梅县的白梅胡同, 有着一大帮子伙伴,她生得精致可人,性情温顺乖巧, 凡是见过她的, 没有不夸这孩子有灵气讨人喜欢。
    但这一天十四哭着从外面跑回来。
    炎炎夏日, 夏蝉在树上不知疲惫的知了知了, 穿着小裙子的女孩子小脸挂满泪痕, 一头扎进迎面而来的女子怀抱,哭声碎人心肠, 声音不大,也不吵人, 偏生能哭得昼景肠子都打了结。
    怎么了, 谁欺负十四了?
    他们说他们说没长大的小姑娘还学不会掩饰自己的脆弱紧张,满心的情绪都写在脸上, 昼景蹲下.身来柔声鼓励她:他们说什么了?十四不怕。
    她把人抱在胸前,温暖的掌心摩挲小孩发顶,温柔地和春天里破冰化开的水一样。
    十四怯弱地张张口,眼泪顺着睫毛砸进亲亲师父的衣领, 泪是烫的, 她的嗓是颤的:他们说,师父早晚有天会嫁人的,说我是拖油瓶
    她无辜水润的眼睛怔怔望着记忆里就带给她满满安全感的脸庞:我是师父的小累赘么?
    昼景眉头微蹙,暗恼街坊四邻的臭小子们胡言乱语,可她哪能和小破孩计较?笑了笑,眼神愈发和软:不是,十四是师父的贴心小棉袄,是师父的小可爱, 不是小累赘。
    我我没有耽误师父嫁人么?
    没有。
    当真?
    昼景没忍住笑了,抚摸她瘦小的身躯,在脊背轻拍两下,像是存心拍散莫须有的担忧惊慌:我不骗十四。十四可以敞开心扉地信我。
    她眸子璀璨,比夜空一盏盏亮起的星星还好看,十岁的小女孩脸皮薄心里起了羞,羞赧地抱着自家师父的脖子,脸颊在颈侧轻蹭:我信师父
    多余的话再也说不出来,想到从外面一刻不停歇地跑过来身上兴许沾染了汗味,她连忙松开手,羞答答地捂了昼景的眼,声音软糯好听,带着稚气未脱的奶气:十四要去泡澡了。
    往常这时候她必定少不了要邀请师父一起洗香香,可到底不是八.九岁的年纪了,长了一岁,已经从孩子逐步迈向小姑娘,她一溜烟跑开,担心她摔了,昼景急忙在后面嘱咐两声。
    知道了。
    小姑娘跑没了影。
    盛夏,昼景迎着燥热的风站在小院,衣摆摇曳,长发也跟着摇曳。
    她看了眼这座熟悉的院落,住了十年,有她和舟舟满满十年的回忆,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看到脚下的石板,昼景还能记起舟舟在哪里跌了一跤,跌狠了,抱着她弱弱地哭。
    打小她哭起来就惹人疼,水做的骨肉,看见猫狗打架都要上前去拦一拦,怜悯弱小,明明她自个那时候还是三四岁的小娃娃。
    一晃眼过去了十年。
    一晃眼前尘一步步后退离她越来越远。
    外面的世道每天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有人沉迷修炼,有人沉迷炼丹,有人豢养灵兽,有人,忙着养孩子。
    这地方不适合她和十四住了。
    胡言乱语的小孩子,会带坏她的小姑娘。
    昼景拍拍衣袖,三刻钟后,一扇门被打开,穿着崭新衣裙的小十四笑着从里面探出小脑袋:师父,抱!
    她欢欢喜喜跑出来,纵跳到师父怀里,一如形影不离的那些年。
    于她而言,师父就是她的天。
    可隔壁二虎伯伯家的小儿子说了,姑娘家的天应该是她往后的夫君,十四不懂。
    师父若不在,她头顶的天就会顷刻崩塌。
    师父本来就是她的天。没有应不应该,以后也不会有人能取代她的位置。
    她亲昵地撒娇:太好了,师父是她一个人的。
    小孩子的占有欲隐晦却也明显,没有成人后的故作糊涂,是一眼能看透的纯真。昼景抱着她,爱怜地亲她额头:十四,我们搬家罢。
    十四想也没想,眼睛笑意明晃晃的:嗯!
    不知从哪天起,白梅胡同门前栽种白梅树的这户人家门上落了锁,有顽皮的孩子想翻墙往院里胡来,却发现怎么都闯不进去。
    这里封存着美好的回忆,而回忆不容被践踏。
    师父,你累不累?
    不累。
    师父,等十四长大了,十四来背师父好不好?小姑娘乖乖巧巧地趴在背上,湿软的气息扑在昼景颈侧、下巴,有点痒,她笑意更甚:那十四快快长大罢。
    嗯!我会努力的!
    她握着小拳头信誓旦旦,昼景迈开长腿,一步迈过又宽又长将岳国划分东西的黑水河。
    师父,我们要去哪?
    去有很多小妖怪的地方。
    十四眼睛一亮:呀!是师父的家吗?
    家
    昼景背着她,心神一晃:算是家罢。我在那座山头长大,小时候没少欺负附近的小妖们,这么一算,很多年没回去了。
    那个时候花姨还在
    前尘往事她不愿多想,思之费神,不如把握当下。她温声道:十四喜欢吗?
    还没看到那地方具体怎样,说不上喜不喜欢。可一想到那是师父长大的地方,十四笑意横生,软声应她:喜欢!
    打小喝老虎奶的小娃娃性子竟是水一般的柔顺,这是昼景意想不到的。不仅会哄人,字字说的还都是肺腑之言,昼景背着她一步步走着,蓦然就想起这些年的不容易。
    养孩子真不容易。
    出身世家的家主这些年不仅学会了喂奶、哄睡、洗尿布,粗俗的,精细的,别管什么活统统来一遍,那双白皙如玉的手也算身经百战。现在想起起初养孩子的那三年,还真是教人啼笑皆非。
    没街坊邻居热心大娘帮衬着,光凭她自个,难。
    这十年的经历写一本《育儿心得》都绰绰有余。世事磨炼人,这会她还能想起十四头一回尿床的窘迫反应。
    她光顾着乐,趴在背上的聪明小姑娘再聪明也猜不到她脑子里在想自己幼儿的糗事,她呆呆瞧着师父白而软的耳垂,小心凑到耳畔:师父,你是不是只有十四啦?
    这十年她没见过师父有过什么朋友,亲眷。
    昼景步子一顿,神情恍惚。
    她不言语,小姑娘只道自己说错了话,软声赔不是,昼景愣怔过后醒过神来发现她急得眼圈红红,像是哭过的小兔子。
    不管哪一世,舟舟可绝不像这一世一般爱哭。
    孩子,许是有人疼着宠着,才有哭的权利。
    这样一想,她心头不是滋味,反过来哄她:好十四,你是要哭碎师父的心肠吗?
    我我不哭了她哭劲还没彻底消下去,小声抽噎:我、我也只有师父啊
    真乖。昼景背着她颠了颠,蓦地想到上一世梦境里她也是这样背着她的姑娘走过一座桥走到长街,不同的是,一个是少女时期的她,一个是还没脱去稚气的小可爱。
    哪个她都喜欢。
    哪个她也爱。
    舟舟要她放心大胆地爱,那她爱就是了。
    昼景稳稳背着她心心念念的归宿,翻山越岭,时隔十五年,再次踏足大周的地界。
    这一次,她就想好好养孩子,好好培养和舟舟的感情,俗世种种,她不想理会。
    大周,折云山。
    草木茂盛,水清鱼肥。
    昼景放出气息宣告她归来,山间的妖兽、精怪识趣地守在自己的领域不敢搅扰这位身份贵重的狐妖前辈。
    和附近山头的存在约法三章,定下互不侵犯、友好相处的规矩,她抱着昏昏欲睡的小十四,抬手推开竹楼的门。
    门打开,风尘扑面而来。
    这是她上上世的家,她生下来就是狐形,而那个时候大周还在遵循男子继承家业的陈规,世道和彼时迥异,她扮了男装,十五岁化形为人,被爹爹接回浔阳。
    年少坐了世家主之首的位子,旁人欺她年幼,又被她连消带打用实力震慑。
    那时的昼景意气风发,锋芒锐利,肩上扛着守卫昼家的重任,好像就是从认识了舟舟开始,世道慢慢发生变化,她也慢慢发生变化。
    上至大儒沈誉,下至舟舟、十七、沈端,甚至往后更多的人,前赴后继为世间女子搏来更自由的选择和天地。
    女子可读书入学堂,可继承基业,可为帝。大周日新月异便是从那一代起。
    光线映照悬浮在半空的灰尘,踏入书房,书桌上还放着自己少时临过的字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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