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的对话框时间停留在一周前。
一整个星期两人没见面没互相联系,谁也不知道谁有没有在想对方,有没有冷静下来仔细琢磨,或者是觉得累了,干脆不再想。
该沉住气的时候程落能沉住气不撩拨他,他需要景灼自己纠结明白。
不过景灼可能没纠结明白,消息发出去半小时了,没人回。
程落坐在车里,小区道本来就窄,私搭乱建又太多,等的这半个多小时里不断把车开到这个楼后再开出那个楼前地给人让路。
一边调车一边给景灼打电话,响铃到挂断,没人接。
大年三十儿能有什么忙的?程落皱了皱眉,有点儿担心。
总不能大过年的又碰见另一拨溜麻的。
第三次拐进拐出打出去第四通无人接听的电话,他往楼上扫了一眼,在漫天飞雪中看见一个格格不入的空调外机。
干干净净光秃秃的,在一众外壳发黄堆满塑料袋挂满辣椒腊肉的空调外机中格外显眼。
顺着空调外机找过去,程落敲了敲门。
没人应。
景灼家对门那户直接大门全开方便串门的进出,楼道里也满是上上下下的人,还有正拿着水管呲地毯的,要多闹有多闹,耳朵贴到门板上四面八方的噪音直往里灌,分辨不出来家里有没有人。
程落又使劲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后,终于拿出钥匙。
把下午买来的一大兜水果全都榨完,景灼把手指抵在榨汁机上感受震动过后的麻木。
此刻有点儿下神,脑子也有点儿木,听着乱糟糟的说话声和一阵阵掀起的大笑,他心中生出对过年的厌恶。
此前的二十多年对春节完全无感,但绝对称不上厌恶,但现在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这种情绪。
而情绪的根源竟然是一种落空感,来到这里近乎半年,坏消息一个个接踵而至,从住进破出租屋到老太太去世,整段生活都是灰蒙蒙的。
要说起来在这种灰蒙蒙生活里偶尔感受到的一点儿亮光,那可能是来源于程落。
想到这儿,他更觉得心里落空地一沉,双手撑着案台,垂眼看向地面。
现在感觉特别无力,想让程落赶紧给他发个消息打个电话什么的,就算和不了好,至少把现在无边的空落和孤独填补一下。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景灼觉得自己比以前脆弱了,需要那个离他很远又很近的人修补情绪。
榨汁机还在嗡嗡,说话声、笑声、电视声、鞭炮声、杯子磕茶几声,还有厨房门被拉开的声音。
景灼回过头,端杯子的手瞬间僵在半空。
程落呼哧带喘的,挺急的样子,手上还捏着钥匙。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间竟然都找不出话来。
打电话怎么不接?程落皱着眉头问,一进来看那么多人我还以为你不在这住了。
景灼觉得他这个责怪的语气莫名其妙的:本来就不打算在这住,过完初一就搬走。
后天?
后天。
气氛僵硬的时候,客厅里有人喊景灼。
景灼从他身边挤了出去。
你这钥匙还给别人拿着啊?喊他的是房东,脸皱成一团跟他妈讨债似的,之前不是说就你一个人住吗?这房子这么小能住开两个人?
是住不开两个人。景灼点点头,能住开你那五六个亲戚,这怎么说?
房东脸色变了:你不让我知道那人是干什么的什么来头就把我房子钥匙随便给人,谁知道你是不是也藏藏掖掖
行了行了大过年的旁边有人劝。
房东叨叨完一大堆:那你说,这房子我还敢租给你吗?
大过年的,景灼现在有种让房东过不好年的冲动,他攥紧杯子。
手腕突然被人按住,回过头,程落站到他旁边:他不租了。
房东瞪着程落:这个月还十多天怎么算?丑话说在这儿,退一半钱你们想都别想!
那这个月房子还算他租的对吧?程落皮笑肉不笑。
房东下巴仰到天上:你想怎么着?
出去。程落说,好走不送。
房东震惊地瞪着他,半天说不出来话。
别愣了,人都看你呢。程落扫了一圈正吃瓜看戏的邻居。
门砰一声巨响,房东摔门而去。
摔呗,摔坏了是他自己的。
客人们吃瓜完毕,聊天的火热气氛没了,也都不好意思再在这儿待,打招呼陆续去别人家串门了。
前脚最后一个人刚出门,后脚程落抓住他的手腕朝门口走去。
去哪儿?景灼看着他的后脑勺。
回家。程落说。
两人沉默着走到楼下,楼底下有不少串门的或者送客的,景灼没看他们,一直盯着程落抓着他手腕的手,衣袖上落了雪。
然后挣了挣,在程落顿了一下要抽回手的时候,直接握上了他的手掌。
天已经擦黑了,楼下的人都各忙各的各说各的,没人注意到他俩。
上车的时候手才松开,景灼有点儿不好意思,坐在副驾不吭声地扒拉手机,才发现刚才程落给了发了一屏消息打了好几通响足四十多秒的电话。
我又丢不了。景灼叹了口气的同时心里漾着点儿暖,去哪?
过年让景灼去爸妈那儿不太合适,正好家里人多,多一个缺一个也没人注意,程落给刘菀发消息说明早再回去。
刘菀不太高兴,让他至少回家吃完年夜饭再回家。
程落回过去一个捏肩捶腿的表情:紧急情况。
刘菀立马猜出来:跟小景在一起的吧?
进了二区门口景灼才反应过来不对劲:钥匙哪儿来的?
猫找的。程落说。
不尴不尬地下了电梯,分开各回各家。
景灼动作放得慢,刚要进门的时候程落已经开门进去了。
楼道里回荡着沉重的关门声。
他手搭在门把上,回头瞅着程落家关上的门,从程落在出租屋出现后说不出是舒畅还是愉快的心情终于绷不住了,嘴角勾起笑。
果然,刚刚关上的门在他的注视下无声打开了,程落露出半张脸,声音也带着笑:进不进来?
三个数啊,过这村没这店了。
三二
景灼看着他,就是不动弹。
一个半
神经病。景灼乐着摔上自己家的门,猛地上前一步,在程落张开胳膊的一瞬间扑进他怀里。
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空落落的心一下子被填满,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儿,甚至生出一点儿委屈。
景灼扒在他身上半天没松开,直到后背朝着门被风卷着雪吹得打哆嗦了才回手勾上门。
进来今晚上就别想走了。程落在他耳边说。
嗯。景灼闭了闭眼,你不回你爸妈那儿?
请假了。程落笑着说。
在程落家莫名放松,看他把猫从水槽里拎出来,再搬出做饭那一套锅碗瓢盆量杯漏斗的,格外顺眼。
醒面这种挺看运气看经验的操作程落是肯定不会的,饺子皮儿是实面的,两人坐在餐桌旁,一边听着春晚一边慢慢捏着饺子。
饺子皮和馅儿在程落手里折腾半天才出来一个,鼓鼓囊囊的像个汤圆,皮儿都被撑得透明了。
喜欢喝咸粥么?景灼一边瞥着小品节目一边继续包。
一般。程落说,怎么了?
那你包成这样?景灼把他的饺子拎起来晃了晃,底下的皮儿直接漏了,一大坨馅掉出来。
程猫像是隔空接到什么感应,嗖地从爬架那边蹦过来,扒上桌沿,一爪子拍到那坨馅上。
然后又嗖地蹦走了,留下扁扁一坨馅。
不是想吃,单纯爪子痒痒过来欠一下。
这个馅一半的量就行。景灼交代完把猫抱起来走进洗手间。
再出来的时候浑身水,猫爪子滴水未沾。
程落笑得不行,把自己包的改良版饺子给景灼看。
看上去是按小笼包那种风格捏的,但最顶上的小口捏得很像
它长得是不是有点儿不文明。程落说。
那是相当不文明,估计猫再过来拍都得拿猫砂把它盖上。
饺子是自己包的,程落还在那慢吞吞地不知道捣鼓什么,景灼干脆订了附近酒店的外卖。
今年的除夕虽然还是吃外卖过的,但多了不太文明的自制饺子,还有跟他一起放鞭的人。
饭后刚九点,两人蹲在楼下,肩挨着肩拿着手持烟花。
小区是人车分流的,放鞭的人不会引发大规模警报器惊天动地巨响,但远处各种炮仗声汽车电动车警报器声响成一片,震得人耳鸣,都有点儿说不清是聒噪还是安静。
出门的时候景灼随手从衣架上拽了圣诞那会儿程落送的围巾,下楼放鞭放烟花的时候也系上了,鼻尖落雪,化了落落了化,干脆埋进围巾里,就露一双垂着看烟花的眼睛。
程落微微偏头看着他,雪地和两人的脸都映上忽明忽暗的光,踏实中又有点儿像幻影。
他伸手摸了下景灼的脸。
嗯?景灼扭过头,眼睛一眨,晶莹的雪碴化成水,打湿睫毛。
心照不宣的拥抱后和好,气氛他不忍打破,但有些事儿越早说出来越好:对于曹朔,我见到他心里毫无波动,连一点感慨都没有。
景灼像是也没料到他会说这个,之前他们吵架时,关于曹朔达成的共识是跟他没关系。
当年那台手术,知情的明白是一助的用药失误,家属却可以把整场手术的所有医护闹一遍,主刀当然是重点医闹对象。程落看着烟花在手中的光慢慢弱下去,把余下的一截小棍戳在地上划雪,其实那不是失误。
什么意思?景灼皱起眉头,好像明白点儿什么,又不太敢相信。
为了挤掉我的名额,故意错用药。程落扯了扯嘴角,曹朔还有很多次机会,来年可以再晋升,可那是我的第一台主刀手术,上场就阴沟翻船。
景灼拧着眉缓了很长时间,实在是震惊:这是谋杀啊?
程落点点头:家属一直闹,不打官司,传的都是医疗事故。
那时候你们还没分?景灼问。
没分。程落说。
真狠。景灼有点儿毛骨悚然,最后怎么解决的?
没法告发就是因为证据不足,手术室监控他回去就给毁了。程落扔了烟花棍,抽出来一支新的,是黄科长走之前托人找了老科长,拿了档案室权限,找到他篡改的真实药剂使用记录。
一拳锤死,背后牵扯出来曹朔和找人暗箱操作的另一伙人,放着好好的医生不当,走歪心思,最后都得吃牢饭。
怎么不早去找找?想象一下医闹的阴魂不散就太闹心,景灼问。
那种权限哪有那么好拿。程落笑了笑,你都不如我了解黄科长,老太太能耐可大了。
景灼没想到这事儿老太太最后还能帮忙解决。
程落掏出打火机点燃烟花,迸散的火花再次照亮雪地,他淡淡地说:处理这件事就跟扫垃圾一样,一扫,一抄,往垃圾桶一倒,全都结束了。
听完程落说清前因后果,景灼这些天堵在心头的堵瞬间疏通,替自己,也替程落。
俩人放完鞭回到楼上,在外头蹲那么长时间都冻透了,程落拿了红白啤三种酒出来,搁到水槽旁。
混着喝容易醉。景灼说。
那就醉,明天又不用早起。程落侧头看他,喝凉的还是喝温的?
温的。景灼跟他对视一眼,嘴角勾笑。
坐在电视跟前边看春晚边喝混酒,景灼身上慢慢暖过来。
往常年春晚他从来不看,就看别人在朋友圈发吐槽p表情包,今年看一回直播发现也没他们说得那么烂,一些舞台布置还挺有意思。
手机响了一声,景灼扫一眼,是陆浩阳发来的语音。
景灼点了外放。
哥,新年快乐,有空我来找你玩儿。
桌对面的程落笑了:整天哥哥哥的,你比他能大几岁啊?
也就几岁,再大该叫叔了。景灼也笑了笑。
我也比你大几岁,怎么不见你叫哥?程落看着他说。
景灼脸稍微有点儿发热,看着杯子里晃荡的酒,没说话。
新年快乐。程落伸手跟他磕了下酒杯,这小孩儿挺烦,能删就删了吧。
新年快乐。景灼一饮而尽。
这个晚上虽然温情满满,但他还是觉得心里有点儿空。微醺时这种若有若无的感觉更强烈,是因为第一次在除夕夜有人陪?第一次感受到过年的温暖渗进他的生活?
景灼说不出来,喝上酒脑子有点儿滞,只觉得这个晚上还不够,他和程落之间还是隔着没人戳破的距离。
然而都快到零点了,程落还是没有戳破意思,景灼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等烦了,他闭了闭眼不再想,淡淡笑着看程落:我喝多了。
他伸出手:我喝多了,抱我一下。
程落顿了顿,起身走过来抱住他,顺了顺他的头发,发丝被雪打湿了薄薄一层。
景灼闭着眼把脸埋进他肩窝,吸了吸他身上好闻的白麝香味儿,缓缓抬起头,眼神有些迷离不聚焦:我喝多了。
嗯。程落低头看着他,嘴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印,不舒服?
没。他被程落用嘴唇贴过很多次额头,很多次,心里希望但又不太敢承认,他希望那个吻落到他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