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来看着沉默的罗焰火,忍下了就要冲出口的问题。
院中小路上撒了融雪剂,湿乎乎的,又结了一层冰。车子开在这样的路上,像是在水面上滑行。晨来不知不觉额头上沁汗了……罗焰火终于将车子停在了公寓楼前。
晨来坐在那里没有立即下车。她轻声问:“你这几天根本没休息好,是不是?”
罗焰火没出声。
晨来缓了口气,问:“有人跟着你的,对吧?等下回去,别自己开车,行吗?”
罗焰火略一停,说:“好。”
晨来盯着他的后脑勺,顿了顿,说:“罗焰火,这个天气开车本来就要小心……我不想你因为送我回来,出点什么意外状况。我这么说,可能……”
“我等下让别人开车。你不用担心。”罗焰火说。
“那我相信你了?”晨来问。
罗焰火点了下头。
“晚安。”晨来轻声说。她开车门下车。
罗焰火也下了车。她关车门的动作顿了顿,看着他。
雪后的清寒让人冷得打寒战,但是他们两人似乎都没有感觉到。
楼前的微光映过来,她能看到他消瘦的面容,和面上那沉静中带着倦怠的神情。那神情看了让人觉得难过,她想他此时应该是难过的,而她之所以能体会到,是因为她也同样难过……远处有笑声传来,有人在打雪仗。深夜了,还有这样快乐的、无忧无虑的人在恣意玩耍……她看了他,往前走了两步,替他开了车门,说:“上车吧。我看着你走了再进去。”
罗焰火抬起手来,扶在车门上。
她看了他。寒风吹来,将他的衬衫吹得贴在了身上……她眼眶酸胀,轻轻攥了攥,咬住牙根。
一阵笑语近了,几个声音同时响起来,喊蒲医生的、喊蒲晨来的……晨来转过脸去,看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李曦、彭思远、赵心扉……遇蕤蕤走在最后,然而其他人都是一脸的笑意和好奇,只有他,眉头皱紧了。
第十一章 若清晨代表夜晚 (十六)
尼卡2021-07-11
晨来微笑,轻声说原来大半夜扰民的是你们。这么晚打雪仗,真有你们的。
他们微笑着说就是高兴了嘛,放肆一下,现在准备回去了。
彭思远挽着李曦的手臂,抬手比了个喝酒的动作,说我们还有没喝完的酒,你要不要来?晨来摇了下头。赵心扉轻声说明天早上蒲老师有课吧。晨来点头。
他们说话的工夫,罗焰火站在车边,没有动。他们或有意或无意地打量他,他只点了点头,看到遇蕤蕤时,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有那么一会儿,谁都没有挪开。遇蕤蕤的目光并不善意,罗焰火看得出来。他没有退缩,直到遇蕤蕤走过去,眉才微微动了动。
晨来转回脸来,恰好看到他的神情。她轻声说:“他没恶意的。”
罗焰火看了眼遇蕤蕤的背影,淡淡地说:“有也没什么。我没有什么不能光明正大站在这里的理由。”
他的目光落下来,看着晨来的眼睛。
“你也好好休息。往下,可能要帮忙的事还有不少,不能先垮掉。”他说。
晨来点头。
“我知道你难过。多保重,晨来。”他说着,伸手过来,拢住她的肩膀,轻轻拥抱了她一下。“虽然晚了,但是,生日快乐。”
“……谢谢。”晨来哽住了。
这个拥抱特别短暂,甚至她完全来不及感受到他的体温。
他退后了一步,没再看她,上了车。
车子慢慢地开走了,晨来才挪动步子。地上结了冰,她得小心些走,才不至于滑倒。刷卡进门时,她忍不住转头看了眼车子离去的方向——只有一团微微的红光越跑越远……门被拉开了,她转回脸来,见是蕤蕤,轻声问怎么还没上去,低头看了眼腕表上的时间。
蕤蕤替她拉住门,等她进来,才说:“等你呢。”
晨来搓了下冻僵的手,看看他,没言语。
门口铺了一些地巾,已经被人踩得踢得凌乱了,东一块西一块,布满了黑色的污渍……她轻轻跺了跺脚,蹭了下鞋底的泥水,用脚尖将地巾摆整齐。
蕤蕤站在一旁,看着她做这种看上去多余又无关紧要的事,烦躁地说:“蒲晨来,你是不是嫌日子过得顺当了?得自己找点儿刺激是不是?我早问过你罗焰火是什么人你知道不知道,知道你还跟他在一起……正常生活工作都被打乱了节奏,人不人鬼不鬼的那么长时间,好不容易好了点儿,你又来了!好好儿地过个生日,前一会儿还跟阿萌有说有笑,眨眼工夫怎么又跟罗焰火混到一起了……”
晨来站直了。
也许是因为这一场雪,午夜的大厅里显得热闹,配合着迎接圣诞节和元旦的装饰物,显得非常喜庆……会客区里坐着好几桌男男女女,有的在聊天有的在打牌,没人注意他们。她略转了下脸,看到彭思远他们跟几个同事在等电梯。他们不知在聊什么,都在笑,也没有人注意他们。
晨来吸口气。刚才在外面没有发觉,此时她闻到蕤蕤身上的酒气了——今晚一起吃饭时,蕤蕤就喝了不少酒的。
她仔细看蕤蕤发红的脸和眼睛,淡淡地说:“你喝多了吧?忘了我跟他已经分手,也忘了这是我的私事儿。你刚说的这些话,够得上侮辱了,遇蕤蕤。谁给你的权利,跟我这么说话的?”
“这是你的私事,可我是你的朋友。我觉得有问题的地方,必须提醒你。晨来,你别头脑发昏,又一头扎下去,最后难堪的还是你。”蕤蕤说。
“电梯来啦。”彭思远冲他们俩喊了一声。
遇蕤蕤看看晨来,见她面容平静,以为她听进去自己说的话了,松了口气,说:“走吧。”
晨来大声朝彭思远说:“我走楼梯。”她说完,看都没看蕤蕤,抬脚就往楼梯间走去。遇蕤蕤都走开了,见状又转身跟了过来。
“晨来!蒲晨来!”
晨来一把推开楼梯间的门,迅速走进去。她一步两级台阶,疾步上楼,没做理会。她听得到蕤蕤那沉重的脚步和粗重的呼吸,距离越来越近……即便知道那是遇蕤蕤,在这昏暗的楼梯间里,仍然有种不安从心底钻了出来。她脚步越来越快,就在她抓到木门把手的一瞬,遇蕤蕤追了上来。
他一把按住了门。
晨来条件反射似的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蕤蕤被她的眼神弄得一愣。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喘着粗气,说:“你不用怕我。我喝酒了但是我也不是借酒装疯、滥用暴力的人。”
晨来咽了口唾沫,说:“蕤蕤,我这会儿很累了。明天我得早起,还有很多事等我做。不管是明天,还是以后,短时期内,我的日子都不可能舒服,也好过不了……我没心情也没时间理睬那些无关紧要的事。而且,今晚罗焰火只是送我回来……”
“别扯淡了。你是当别人是瞎子吗?你看他,他看你,‘只是’?晨来,我话说得不好听,但你别不听劝。罗焰火现在有未婚妻。你要不信你问问欧阳,问问白师姐……你是觉得做第三者好玩儿吗?你自己没受够第三者吗?”
“闭嘴!”晨来大叫一声。她抬起手来,指了指蕤蕤。她的手指在颤抖,“遇蕤蕤,你太过分了。”
“过分就过分了。你以后不拿我当朋友我也要说——蒲晨来你什么都好,但你爱上一个人,就会无限度退让……你这样下去会吃大亏的。如果没有尊重和诚实,爱也不过是遮羞布,只能藏污纳垢而已。我说的是什么你很清楚。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明白说出来过,可是你真的不能这样……你是值得珍惜的,也值得更好的感情。知道吗?”蕤蕤说。
晨来沉默着,盯着他。
门上那窄窄的窗口里,透过来光,全照在他身上。
他们两个人吵得声音太大了,楼下有脚步声,楼上也有,但没有一个人出现……走廊里的感应灯熄灭了,两人被脚下绿悠悠的微光罩住了半截身子,像被坟头鬼火照出来的鬼影子……晨来清楚而冷静的声音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响了起来,她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一直都知道。”蕤蕤说。
晨来沉默片刻,问:“你也知道我知道?”
“是。”
“所以你当我是傻逼是吗?”晨来盯着蕤蕤的眼睛,“如果没有,你就给我闭嘴。”
蕤蕤果然没出声。
“事情发生过。他承认了,我原谅了。还能不能跟他继续,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可不止一次两次,不是吗?你原谅的是哪一次?你退了多少次,记得清吗?晨来,葳葳是过去了,我知道你已经往前走了。往前走如果遇到坑洼,要小心一点。等摔伤了,就迟了。你是医生,可有些伤你自己也治不了。我担心的是这个。要不是这样,我何必提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永远不要再提。遇葳葳是什么样的人,盖棺定论了。旧事重提,毫无意义。不管你用意如何,再提,别怪我跟你割袍断义。另外,我的感情我很清楚。我爱过的人是什么样的,即便我不能了解全部,至少也是了解的。没有毫无瑕疵的人。葳葳不是,我不是,你不是,没有人是。但我们,都还算是个人,正直的人,也是值得爱和被爱的人。谢谢你,蕤蕤。你做到这一步就足够了,再往前,越界了。”晨来说。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喉咙痛得厉害,可她并不在意。
蕤蕤的眼睛里闪着光,她想她的眼睛里也是。
“我最近过得很艰难,蕤蕤。我不想承认,因为我是大树,要给人遮风避雨了。只要不是被连根拔起、拦腰折断,我就要好好儿地活下去。过去的事和过去的人,我不会再回头看。”
“我就是知道……”
“你知道个屁。你从来没有真正了解和理解过我,现在要是连尊重都做不到了的话,我只能把你给剔除了。”晨来缓缓地说。“现在你给我滚。明天早上酒醒了,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觉得有脸见我。”
蕤蕤站着没动。
“要道歉也等你酒醒了。”晨来说。
蕤蕤犹豫了下,要给她拉开门。
晨来看着他垂下来的乱糟糟的长发,示意他先上楼去。
蕤蕤走了,她站在楼梯间里,好一会儿没有动。蕤蕤沉重的脚步声一点点远了,她松了口气。刚才发了那么大的火,已经很久没有过了。她这会儿只觉得累,一点也没有情绪宣泄后的轻松……她这时她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半瓶水……她在楼梯上坐下来,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她看看腕表。
才过了十几分钟吗……她拿瓶盖挠了挠眉,拿出手机来看看。
没有未接来电,没有新消息。野风的语音信息还挂在那里,她轻轻点了一点。
野风祝她生日快乐。
“听说北京下了很大的雪。纽约也下了雪。就当我在你身边一起庆生了吧。说起来,今年咱们一起经历的风雪很多,都顺利过来了,以后也会顺利的。”
一本正经的。难得一本正经。嗓音温暖,富有磁性,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音符,被他组合出美妙的旋律……寒风吹在她背上,她又点了一下他的留言,重复了一遍,再重复一遍。
她清了清喉咙,回复他:“谢谢你呀……”
“我差点儿以为,下半辈子所有的风雪都已经被清算过了,所以北京这个冬天,才一直不下雪。”
“谢谢你做法……谢谢你每次都在我身边。今天也是。”
几句话,她分了几次说。因为每说一句,都要缓口气。
野风回话,笑得很响,说给她唱生日歌,然后果然唱了起来……“晚安,晨来。”他说。
晨来听着听着,眼泪不期然地落了下来……
有电话进来,是罗焰火。
她也来不及再调整一下情绪和声音,接听便问:“是不是安全到家了?”
他没有立即回答,反问:“你呢?”
晨来抬起头来。
楼梯间黑乎乎的,仍然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灯那绿莹莹一线光。
仍然像坟头的鬼火,能把人心里最隐秘的魂魄勾引出来……她轻轻揉着眼睛,说:“是。”
“我也是。”他说。
“晚安,罗焰火。”晨来轻声说。
她没等他说晚安,挂断了电话。
他没说实话,听筒里有风声。他应该知道,她也没说实话,因为她一开口,楼梯间里都有回音……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彼此欺骗的,又何止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小事。
知道他此时安然无恙,已经足够了。
晨来从楼梯上站起来,稳稳地走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