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亦飘零久

    “让开。”京窈垂着眸,语气森冷,“我不想说第二次。”
    “京窈,我知道你现在很不开心,是我错了。这件事结束之后你想怎么样的都行,只是现在……我求你留在我身边。”
    京窈抬眸看向徐云深,他的眼睛透出太多无奈和心疼,这也是他第一次用这样底下的语气和她说话。
    “你不明白吗,我不想欠别人,也不想别人欠我。”京窈低声道,“够了,这里的一切让我觉得既荒唐又恶心。”
    她话音刚落,凶尸的吼叫声又从地底响起。
    朱宏斌神色平静道:“这些凶尸大部分都是当年的巽族人,他们死得不明不白,怨气冲天。京小姐,我能再帮你换一次命,不过我们的动作要快些了,请把白玉牌交给我。”
    黑暗中,悉悉窣窣的声音还在继续,坍塌的地层为永生的怪物们创造了绝佳的出口,地面的裂缝被陆续爬上来的活尸抠挖得更加宽阔,一只、两只、叁只、四只……昏暗的断壁残垣间开始变得拥挤。
    尖利的趾爪抓挠地面,浑白眼球辘辘乱转,四只活尸分别朝不同方向探进。两个本该是鼻孔的肉洞一张一合,仔细搜寻打扰他们千百年长眠的不速之客。活尸无视无嗅,但由于生前是训练有素的人类,所以身体机动性非常灵敏,四肢力量强劲,趾爪尖利,能轻刺入或易击碎厚重的砖墙,而且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对他们的格斗技和枪支子弹作出反应。唯一勉强算是弱点的特点是听觉灵敏,而歌曲能一定程度上能够干扰它们的判断。
    “对了,我们的祖先曾说,这样活着,便是完美的永生。”
    “这算哪门子完美?”阿四握紧长剑,吐槽了一句。
    京窈侧眼看着徐云深,问:“在这些凶尸随时会攻击我们的情况下,你还打算进行你的计划吗?”
    “这或许是最后的机会,我不得不去尝试。”徐云深低声道,“我说了,哪怕会付出我的生命。”
    京窈一直觉得,徐云深应该从生下来就是个理智而自律的人,步步为营,运筹帷幄。早就将自己的一切都规划完毕,如果不趟这趟混水,他完全可以继续过自己的精英人生,昧着良心也好、抹杀感情也好,这一切其实并不像很多人想象得那样困难。哪怕他最后落败,凭自己的能力也完全可以早早安排好自己该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用什么方式作为一个邪恶但富有魅力的反派在普通人的咬牙切齿中优雅地死去。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和现在比起来,直接一枪崩掉自己的天灵盖都已经算是温柔的死法。所以你看,其实好人比坏人难当得多,有情比无情要痛苦得多。
    京窈笑了一声,“你做梦,就算你要死,也只能死在我的手里。”
    说罢,她让小七把白玉牌和那个羁押着诅咒的盒子一并交给她。
    “没了这两样东西,你们想干什么都干不成了吧?”
    徐云深眉头紧蹙,徐温阳反应迅速地伸手要夺这两样东西,但阿四一直防备着,当即和徐温阳缠斗在一起。
    他们的动静引来凶尸的注意,几乎是同时扑了上来,徐云深神色一凛,背在身上的长刀快速出鞘,砍断一只向京窈抓去的利爪。
    一时间场面便混乱起来。
    京窈仿佛充耳不闻,继续手里的动作。
    徐云深刀起刀落,如冷箭银光在鲜血迸溅中穿梭。
    她脑海里有太多太多的回忆在纠缠作祟。
    真相总是鲜血淋漓的,因为真相就是人心,而人心,是那么变幻难测,又那么愚昧可欺。那就别把这当作悲剧,它是喜剧啊,跟着它笑吧,跟着它笑。
    于是京窈的脸上出现诡异的笑容,叫人不寒而栗。
    “退到我身后。”京窈说罢将手里的东西使劲扔了出去。
    “徐云深、徐温阳,你们现在不跟着我走,我就让这该死的诅咒提前完成他的使命。”京窈在他们发红的眼睛中将刀子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只要轻轻一划,便是天人永隔。
    此时,京窈扔出去的东西开始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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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似一幅画
    听像一首歌
    这是邓丽君的小城故事,只是这个版本是京窈喜欢的一个演员唱的,她用来当手机铃声很多年了。
    那些怪物的听觉敏感,渐渐被吸引了过去。
    “还是你们想和我一起死在这。”从京窈眼眶中落下两行泪,慢慢滴在了地上,让徐云深和徐温阳心痛如绞。
    “你们快出去,还有叁分钟炸弹就爆炸了。”京窈对除了她兄长以外的人说道。
    现在,他们要是去捡玉佩,那么京窈便会立刻自尽;哪怕去夺她的刀,时间也会来不及,只能叁人一起化成灰。
    徐云深闭上眼睛,长长叹一口气,然后走到京窈身边,将她抱起,“我们走。”京窈的刀没有放下来,只是沉默地看着徐温阳。
    徐温阳苦笑一声,同样走到她的身边。
    叁人欲离去那刻,见朱宏斌还站在原地,他只是对他们笑了笑:“你们走吧,我本来就是巽族人,现在也只不过是回到我的家人身边罢了。徐家两位兄弟,谢谢你们帮我报仇,只是我很惭愧,没能帮你们实现愿望,还有小京小姐,我祝你剩下的日子,能安心度过。”说罢,转身走进了黑暗的深渊当中。
    “保重。”京窈将自己的脸埋在徐云深的胸口,轻轻说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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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的声音逐渐听不到了,他们死命往前奔跑,最后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破声。
    有道是人生难预料,休说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梦如渺,残生一线赴惊涛。
    ***
    最后,他们也没能回广州一起度过一个团圆年。
    京窈不得不进行手术,在医院躺了一个来月,并且在给她做检查时发现,她已经罹患了鼻咽癌。
    在经历了这些事后,京窈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她只是很好奇地问小七:“这也是诅咒吗?现代医术这么发达,我觉得我还是能被治好的啊。”
    不等小七回答,她又恍然大悟道:“就算治好了,我也会因为其他缘故去世吧?这就是非要和我过不去的意思。”
    小七本来眼眶通红,结果她这么一说,有种被噎住了的感觉……
    京窈笑着摸了摸小七的头,“这天下,没有人不会死,不死的都变成了地底下那些怪物,这样看来,死亡就没有那么可怕了。”
    只是或许在死之前,她会被折磨得难过些罢了。
    “小七。”京窈刚想说什么,小七就先说道:“姐姐叫我乐均吧。”
    “乐均?”
    “嗯,这才是我的名字,我姓齐,所以也喜欢让别人叫我小七。”
    京窈怔了一下,这个名字……
    然后便释怀的笑了笑:“原来是你啊。”
    “啊?”乐均不解。
    京窈摇摇头,“没什么,我是想问你,你要回天师府了吗?”
    乐均不好意思地扣扣手:“因为擅自行动,我和阿闻正在等上面的人过来处理我们。”
    京窈忍俊不禁,“回去被关禁闭吗?”
    乐均叹一口气,“应该会更严重,徐先生亲自打电话给我们的首席大师兄……”
    “徐云深?”京窈诧异道:“他还认识你们天师府的人啊?”
    乐均点点头:“徐家祖上是镖局嘛,听说和我们某一位掌门有故交,然后从那一代开始,每一次徐家走镖,我们天师府都会送平安符过来。近五十年因为天师府内部出现混乱才断了联系,直到我们大师兄掌权后,才把以前的这些关系重新建立起来,徐先生当时也给我们带来了许多帮助。”
    京窈挑眉:“那看来这次的事,要不是你们两个小鬼头参合进来,我恐怕会全程他们蒙蔽。”
    “这……姐姐怀疑?”
    京窈笑叹一声,“我这大哥一向机关算尽,先是用假情报把我骗来贵州,再来只有一个朱宏斌作为帮手显然是不够的,你们天师府那么强劲,他怎么会错过?”
    “可是……”乐均咬着下唇,眉头紧蹙。
    “人心这种东西,绝大部分都是偏向利益的。”京窈伸出手点了一下乐均的额头,“你还有的学。”
    叁天后,果然来了人提这两个小朋友。
    一男一女,男的是阿四的大哥,名叫程振洲,叁十岁左右,气质内敛。
    看见这两个不省心的孩子只是叹一口气,然后给徐云深赔不是。
    “徐先生,这次实在对不住,大师兄让我代为赔礼道歉,下一次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京窈在一旁心想,徐云深这家伙真是八面玲珑,明明回来气得好几天没睡着,这种时候却依然面色如常的夸奖了一番这两个孩子年轻有为等等。
    果然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比起他们毫无意义的商业互吹,京窈对随行的另一个女人更感兴趣。
    她肌肤很白,甚至能隐约看清脖子上的青色血管,个子不高,但双眸却异常坚定。
    “您好,我叫方棠。”她谦和有礼地对京窈打了招呼:“这次这两个孩子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是我没有约束好他们。”
    “不,我得和他们说声谢谢,”京窈道,“没有他们,我可能会一直被蒙在鼓里。”
    方棠欲言又止,眉目染上歉疚,又道:“您的遭遇,也是天师府失职,实在惭愧,如今说什么都于事无补,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去尝试破解这个诅咒。”
    京窈心说乐均那股子杞人忧天的劲原来是和这位方天师一脉相传啊……她还以为天师府里都是些和徐云深狼狈为奸的利益至上者呢。
    她不在意的笑了笑:“命这种东西……我真的要信它吗?”京窈和方棠对视一眼,缓缓道:“至少活到现在,我也没有后悔过我作为一个人活着。”
    方棠楞了一下,然后便低下头笑了,“是,命这种东西,人定胜天。”
    ***
    方棠他们把两个小朋友接了回去,京窈身边骤然冷清下来,只有望月会时时趴在她的病床边,傻乎乎地看着她。
    “妈妈。”他唤。
    “嗯。”京窈淡淡应了一声,“你还会说其他的吗?”
    “妈妈。”
    好吧,还是她的傻小子。
    把望月抱在怀里,京窈缓缓叹一口气,“望月,我还以为我能陪你久一点的……”
    徐温阳和徐云深很久没有出现过,只有几次京窈在睡梦中时,感觉到有人紧紧握着她的手。
    “熊姨,这是机票,我会让人带你和望月先离开。”京窈脱下病号服,回头对熊姨微笑,温柔又娴美:“我去找找能活下去的方法,但我答应您,真的到了山穷水尽那一步,我会回到你们身边。”
    熊姨红着眼眶,无比沉重地点了点头。
    ***
    京窈坐在车站的等候室里,带着耳机看她以前的追过的演员拍的电影。
    这可是个货真价实的,演技和美貌齐平的大明星,可惜当年正值盛年,突然就隐退了……京窈那时才二十出头,来不及赚够钱和女神吃顿饭。
    她人生的憾事不多,这是其中一件。
    当电影播送到高潮部分时,有人的影子挡在了她身前,京窈取下耳机,按下暂停,看着徐温阳气喘吁吁的脸,突然就笑了。
    徐温阳:“……”
    “坐啊,和我一起看。”
    徐温阳无可奈何,想问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好坐在她旁边,等她把另一只耳机塞进他耳朵里。
    京窈重新按下播放,然后靠在徐温阳的肩头,屏幕中正好上演着女主与心上人诀别的戏码。
    “你还记得这部电影吗,当年你带我去看的第一部电影。”
    “记得。因为结局不好,你还闷闷不乐了很久。”
    京窈笑了笑,“是啊,小时候见不得生离死别。”她缓缓说道:“徐温阳,当年你失约,虽然是父亲的缘故,但我还是恨上你。”
    徐温阳垂下眸子,“窈窈……”
    “现在我想画上当年残缺的圆,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徐温阳本来知道她不见了,想着她肯定是不告而别了,但还是不顾一切的追来,还没想好拿她怎么办,京窈反而先让他吃了一惊。
    “你说……真的?”
    京窈笃定地点头:“真的,我和你远走高飞,以后也只有我们两个人。”
    徐温阳不解,“什么叫只有我们两个?”
    京窈噗嗤笑道:“你还想有别人?真傻……徐温阳,爱情这种东西,多出一个人,就会分走一份爱,所以我抛弃徐云深,和你在一起,你不开心吗?”
    如果是半年年听到这番话,徐温阳会欣喜如狂,可如今他只觉一种不好的感觉笼罩了他。
    电影放完了,京窈将手机收起来,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徐温阳:“我把他锁在一个地方,时间一到,炸弹就会爆炸了,只要他死了,我就属于你了,不是吗。”
    京窈的红唇勾起妖冶的弧度,这话恶毒得像一把寒刃,直接刺入徐温阳的心口,她继续说道:“朱宏斌告诉我,要救我,就得再找个人和我换命,乐均告诉我,这个再和我换命的人除了命好,还要是我的至亲。告诉我,你和徐云深那天是打算牺牲谁来救我?你们可真是……好伟大啊。觉得我应该感激涕零吗?反正你们想着一个死了,还有另一个能陪我对不对?”
    “我……”
    徐温阳想要辩解,却又说不出下文。在京窈冷漠的眼神里,他沉默了。
    京窈将他送她的戒指拿了出来,轻声道:“徐温阳,现在给我戴上戒指,和我离开,我们重新开始。”
    徐温阳看着她这张他日思夜想的面孔,手却迟迟抬不起来。
    京窈垂下眸子,“那么,你现在拿着这部带着定位的手机回去,车子开到珠江大桥,我会给这部手机打电话,告诉你徐云深被我关在哪里。”
    “选吧。”京窈道。
    徐温阳脑子痛得厉害,看着她不敢错开一眼,最后苦笑道:“窈窈,我们只是没办法看着你日复一日被折磨……对不起。”他站起身,拿过京窈手里的戒指和手机,郑重道:“我知道错了,戒指我先收回去,下一次,我再给你戴上。不管你去哪,我会去找你。”徐温阳温柔道:“我知道……他死了,你也不会想活着。”
    京窈冷哼一声,然后转身离开,她就像一滴水,汇入人潮的洪流,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徐温阳握紧了戒指,然后才转身离开。
    ***
    连绵不绝,广阔无垠的荒凉漠原上,只有一辆黑色的车孤零前进。车沐浴在金色光芒中前行,好像能一直这么开向天堂。金色的光束透过毫无遮挡的车前窗,将眼前所见都照得通透明亮。实在是人间难见的壮阔绝景。
    这光芒里,京窈却开始不合时宜地耳鸣头痛,全身骨架关节酸疼难忍,像是身体突然意识到灵魂的苍老劳累,所以跟随着瞬间老去,生病本就是一件折磨人的事。
    为了未来吧,她想。
    她的命,只能掌握在自己手里。
    远处晴空烈日不再那么刺目,在她膝盖上安放着的旧罐头盒上折迭出金黄浅红的碎光,猛地一看像是迪厅里花花绿绿的球灯。
    这里面装着叁条红纸剪成的小龙,是她不久前收到的,二十八年前母亲送她的生日礼物。
    ****
    作者: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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