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8)

    陆召的话只能听半句,因为下一句,注定不是人话。
    要是晕过去的话,我就只能抱你回去了。
    糖果的甜腻在舌尖化开,一点点安抚着我如倒刺般的情绪。也正是有了这颗糖,我才能熬完下半程的复健项目拉伸。
    我不明白,为什么瘫痪的腿和腰,会在拉伸的时候疼到让我难以忍受。明明我不靠眼睛去看,就压根感受不到它们的存在。可拉伸的时候,韧带似是化作一根从脚底穿透上来的长剑,剑尖径直绞进我的胸腔。
    他怎么会疼成这样?陆召不知何时已到了我的身侧。手虚虚地悬在我的,没有落下。
    很正常。像他们下肢血液流速慢,神经支配功能异常,本就容易引起疼痛。他不来复健,自己平时多半也不注意,导致肌张力高,关节黏连。拉伸的时候自然比别人要疼出一倍。
    陆召指尖落下,抚掉了我额上的冷汗,没让它们流进我眼睛里。
    但不拉开的话,会让他以后更痛苦。李响说完,又特别笃定地追了一句,裴先生,止痛药要少吃。
    我一直紧攥着拳,用力到指尖发麻,关节酸胀。想舒张都伸不直。疼到实在忍不住,我一拧上半身,反扑着一拳捶在了地垫上。
    李响抬了抬眉,松了些力道,缓和地做了几轮其他拉伸动作后,才勉强放过我。行了,今天就到这里。
    我浑身瘫软,实在没力气撑起自己,便苟延残喘地仰面躺着。
    陆召俯身跪在我头顶的方向,一张脸倒着进入我的视线。他含着浅淡的温柔,对我说:辛苦了,修然。带你回家。
    我记不清有多少次,我也是这样仰躺着,背上是汗湿了的衣服传来的粘腻感,从我能感知的地方顺着脊骨往下蔓延,最后消失在断裂的地方。
    那种从清晰到模糊,再骤然截断的轨迹,和我那不堪的人生一样,惨烈得可悲。
    最开始的那个复健师每次见我没了力气,都会想帮我坐回轮椅上,而我惯性拒绝。宁可就这么狼狈地躺着,躺到攒够了力气,自己挣扎着起来。
    李响三年前刚接手我的时候也说过,我是他当复健师这么久以来,见过最为消极的病患。每次看我复健,都觉得我是在惩罚自己。痛了也不喊,累了也不说,就摒着一口气熬着。
    别人在面对身体逐渐的好转时,更多的是喜悦,是坚定,是愈发积极地配合。而我不一样,我从始至终保持着淡然的心态。
    淡然到几近冷漠。是一种病态的心理。
    他后来又说:裴先生,我本来是来帮助你身体恢复的。但你让我觉得,帮你复健,更像是给你上刑,显得我很失败。
    裴修然。陆召将我名字咬得轻柔,见我回神,挑着单眉冲我伸出了手:走了,回家。
    这是他第二次同我说这句话,用了和之前那次完全不同的语气,却依旧带着陆召式的安抚。
    那次我莫名其妙和他闹了别扭,原因在我转身甩门的那刻就已经忘了。但为了面子,我还是负气地坐在楼下的小公园里,不肯回去。大冬天的,我裹着羽绒服,跟流浪汉似的双手环抱着,整个人缩在滑滑梯上窝着。
    也不知道那塑料质感的滑滑梯怎么会这么冻屁股,一直冷到我脑门顶。
    我捏着手机,看了又看,前一秒还自语扬言陆召今天不来找我,我就不回去了。下一秒就委委屈屈地东张西望,反反复复念着陆召怎么还不来接我。
    越想自己越可怜。异国冬天,离家出走,男朋友却压根对我不理不睬。可能怎么办?这男朋友是自己不要脸追来的,也是自己跪着跟家里人出过柜的,搭上了一辈子的。
    算了,说到底都是我自己的无理取闹。陆召没顺着我意,我就闹脾气也确实太过了。我自己把自己哄好,冻僵的手在脸上搓了搓,把哭丧脸搓掉,然后准备起身回去。
    陆召便是这个时候,从那一条黑暗的羊肠小道而来。
    我见状,连忙重新窝回滑滑梯那儿,把头都埋在双膝里,装得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就打算坐着了?陆召的声音冷冷传来,比寒风还冻人。
    我其实已经怂了,可一想到,我都这样了他还凶我,就硬梗着脾气回嘴,要你管了吗?!
    陆召许久都没出声。我怕他真被我一说说走了,急急忙忙抬起头来,刚巧和他视线撞了个正着。他眼皮半敛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问:生完气了没?
    没。我虎着脸。
    我以为按他的性子要说什么那你就在这里继续气着,或是直接掉头走人,但他却没有。反而递了只手过来,声音略带强硬地说:走了,回家。
    我愣愣地看着他,觉得陆召不愧是陆召,吵架都不按流程。我情绪还没从上一句话出来,就被他这一句打散了。
    啊?
    他手微侧,温热的掌贴在了我的脸上,冷。我知道他在说我的脸冷,回家。要闹回家再闹,别在外面挨冻。
    我不满地嘟囔:哪儿有这么哄人的。大概是我太墨迹,陆召一把握了上来,牵着我往回走。
    我跟他错了一步,看着他的背影,我才想起来我为什么和他吵。因为被同学问及陆召背景的时候,我一个问题都答不上来。
    那傻逼同学当时半嘲讽地拍着我的肩,用他带着印度口音的英语说了一堆,大致意思就是我对陆召一无所知,他把自己藏那么深,怕和我只是玩玩,当个床伴而已。
    我全当他放屁,掸了掸他拍过的肩头,对他比了个国际友好手势。
    虽然当下我是很坚定陆召不是这样的人,听不得别人说陆召不好。但回来后那口气却堵在了心口。于是我开始追问陆召关于他的一切。
    而陆召选择了缄口不言。
    然后我没头脑地对他吼出了一句伤人的话,陆召,你他妈就是想和我玩玩的吧?我又不图你什么,你藏着掖着有意思吗?我看你你压根没有真心!
    陆召僵在原地,直到我甩上门,余光仍看到他站在那,没有动一下。
    召哥对不起。我出声,我话说重了。但你知道,吵架时候的话做不得数的吧?那都是气话你别理我,别难过,好不好?
    陆召停了脚步,裴修然。
    嗯?我挪了半步,从原本有路灯照亮的地方,去到了陆召的身边,陪他站在黑暗里。
    他侧目看向我,明明周围黯淡无光,他浅色的眼却犹如落进星辰。被寒风一吹,闪起了星星点点的光。
    他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道:你看到的这个我,便是全部。
    作者有话要说:  你有为谁拼过命吗?
    有了。qaq时速500的我,为了小两口拼了命了今天第三更。手已经不行了。
    之后应该虐陆召。小裴的症状大部分源自于x度,切勿深究,我瞎扯淡的都是。
    第40章 、关系
    不用了, 我自己能起来。我想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冷硬,可话出口,却不知为何如同带了点商量的语气一般, 每个字都显得温吞。
    陆召眉眼一弯, 应声说好。他把轮椅推到我手边,而后学着李响的模样,跪立在我前方,双手虚虚地拢过来, 但并不过分靠近。
    这也让我后知后觉地发现,陆召似是学会了后退。不再强硬地不管不顾我的意愿, 那么直接地要来抱我来帮我。他会喊我慢慢来。就如同他在尝试着陪我一起面对我无法掌控的身体, 陪我一遍遍经历失败的磋磨,等着我、守着我。
    上一次从他车上下来便是如此。
    而今次,哪怕我的腿在中途歪斜,带着我重新摔坐回地垫上,他手已经伸到了我的腿边, 也会猛然停住, 如想起什么一般,指尖一蜷,讪讪收回手去。
    这一刻,我那么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小心翼翼。
    小心点。他拧眉抬起视线后, 微微一怔笑问道:看着我做什么?
    我偏头断开了与他视线的勾连,垂着头抱膝坐着,另一手还反握着轮椅的转移把手, 不肯松。
    片刻过后,陆召的手轻柔地盖在我的发顶,小幅度地揉了揉, 你再露出这么难过的表情,我就要忍不住抱你了。
    我摆头甩掉,反驳道:我没有!
    我是真的没有因为自己反复挣扎却回不到轮椅上而难过。这种失落的情绪在我刚瘫痪的时候,才翻涌得最是猛烈。几乎将我的世界席卷成了残垣废墟。
    遍地狼藉。
    每一件看似平常的小事,我都得从头开始学。学着坐,学着翻身,学着自己爬上轮椅,给自己换衣服时能在床上扭成一条虫,换个裤子能往前栽下轮椅。
    我无法适应从站着到坐着的高度转变,也总是忘记和所有东西之间隔着一架轮椅的宽度。而因下半身连带腰腹都无法发力,就连最基本的洗漱,我都需要整个扑在盥洗台上。
    姿势狼狈又可笑。
    所有的这些都如一把钝刀,生劈在我脊骨上。没有那么疼,但一下一下凿磨着,留下不可磨灭的细小毛痕。
    满布在我每一寸的骨骼里。
    我仅存的那点力气全都花在了转移上,坐进车里后,累得再懒得动一下。陆召往我身上盖了件外套,睡会。语气里没多少商量在里头,这个点路上会堵,你休息下。
    我阖上眼,将话题拉回了最一开始的地方,问道:除了李响,还有谁?
    陆召大概是一下没反应过来,隔了几秒才道:没了。
    陆总人不在,手倒是伸得挺长。面对我的嘲讽,陆召没有出声。陆总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是派个人来替你看看,我没了你之后过得有糟?还是来看看,我和我这残破的身体
    裴修然。他沉下声打断。我睁眼,冷冷看过去,他却带着满脸无奈与我对视,你脑子里面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拜托李响过来,是因为听老高说你复健情况并不理想。陆召解释道,李响对
    哦,对,我笑了一声,不止李响,还有老高。
    陆召长出了一口气,打灯变道,然后猝不及防停靠在了路边。他拧身过来,单手支在我的座椅上,将我圈住。一双浅色的眸子强行碰撞在我的视线里,整个人贴向我。
    裴修然,我做这些,是因为我当时的无能,没法自己守着你,所以才拜托这个拜托那个。陆召每说一个字就欺近得更多一分,因为知道你的性子,知道你哪怕面上装得好,心里也一定烂成了泥,怕你不想活,所以拜托老高拽着你拉着你看着你。
    他的呼吸打在了我的唇尖,也因为你明明在能恢复得更好的情况下,却不配合复健师复健,所以才拜托了李响。想让李响用他的经验帮你,好让你少吃点苦,少疼一些。
    裴修然,别把我想得这么坏行不行?陆召的手忽然落在了我的脸颊,我能明显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也别拿你自己来攻击我了好不好?
    求你了。陆召轻声,头微微垂着,几乎碰到我的肩角,留条命给我吧,我快被你心疼死了。
    我虎视眈眈地盯着那些看过来的行人,感受到他们微妙的眼神后,只觉一股血烧到了脖颈,咬牙怒道:陆召,这是在马路边!
    刚才在卖惨的陆召一下就笑了出来,弯着他的桃花眼道:路边挺好的你不觉得吗?你一害羞,就会老实很多。说着,用唇轻贴了一下我发烫的耳尖,他的唇微凉,一触即离。
    裴修然,你耳朵红了他把最后两个字化作了气音咬在唇齿间,暧昧得让我愈发气血上涌。
    闭嘴!
    他哼笑一声,坐正了身体,重新握住了方向盘。
    那一夜,我梦里全都是陆召,我好似化作了他的背后灵,陪他经历了很多瞬间。场景不断地在切换,我看着他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在愤怒咆哮,看着他自己躲在黑暗的屋里痛苦发泄,将自己弄得不成人样。也看着他为了见什么人,跑得跌跌撞撞,雪花落在他的肩头,打湿了那儿的衣衫。
    可醒来,我却怎么都想不起这些梦的细节。
    而自那天之后,我便没见过陆召了,过了一周平静且安静的日子。时间好像回到了从前,让我恍然觉得陆召的出现,是我的一个梦。
    是躺在病床上那一年,我的那些不甘、痛苦、无助和害怕的负面情绪,幻化成的一个梦。
    但这个自我欺骗,被真实站在我面前的洛丘河给打破了。
    裴老师,下午好。洛丘河毕恭毕敬,我来接您去复健。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控制着被气到抽动的嘴角。这阴魂不散的陆召!回去告诉陆召,我能自己去。犯不着他为我、操、这、个、心!
    陆总出差去了,这一个月怕是回不来。听到这个好消息,我顿时气消了一半。但洛丘河接着的话却不那么中听。他说:所以之后这一个月,会由我来接送您去复健。裴老师,我们能走了吗?
    很好这小兔崽一根筋,一点儿都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三周后,我更是被迫从老高嘴里听到了陆召的新动态。这人开完了会拉着我的轮椅不让走,一脸八卦地道:诶诶诶,你说上城怎么忽然愿意帮新飞集团抗压了?
    我冷着脸:你看我像是知道的样子?
    陆召是不是这几周都没回去?
    他这话问的,就像我和陆召住一起一样,自然到让我无言以对。你要关心陆召,可以直接跟他联系。你们不是关系密切吗?
    老高眯着他的小眼睛连连摇头,啧裴修然,聊天就聊天,你怎么又开嘲讽?
    因为我不想聊!是你看不出来,还是我表现得不够明显?
    诶不是,老高软下了态度,这不我也没人能唠了吗?何况你是陆召的前男友,他又正在
    啪我一巴掌拍在轮椅扶手上,冲他歪头满怀敌意地挑了挑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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