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越来越冷了,尤秒从出租车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朝着未辛湖的方向跑去,还未走近,远远能看见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那儿,她松了口气。
“来了。”江淮看着她跑到自己身边,头也不抬地说。
“有点急事,靳风和别人打架住院了,我刚从医院回来。”尤秒顾不上整理乱糟糟的头发,急切地和他解释,“不是我不想来,实在是太着急了。”
“我知道。”江淮说,“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啊?”尤秒愣了一下。她并不觉得江淮只是为了在这里看她一眼,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却故意没有说。
“就没有别的事吗?”尤秒问。
江淮没说话。
也许是放假的原因,路灯早早熄灭了,那条有橘色灯光的温馨小路变得又长又黑,尤秒小心翼翼地跟着江淮的步子,这才没有摔跤。
一路无言,直到回到十八舍楼下,江淮才轻飘飘地说了一句:“我有女朋友了。”
顿了顿,江淮接着说:“她叫苏童,你应该和她挺熟的。”
熟,熟得不能更熟了。
如果有一面镜子,尤秒一定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色有多难看,她牵动嘴角,好像是笑吧。她说:“苏童很漂亮啊,不错啊,郎才女貌。”
江淮附和着笑,和她一样笑得牵强:“是,挺好的。”
尤秒几乎要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只想快点逃离,她转身便走,伸手要推开大厅的门的瞬间,突然听到江淮喊了一声:“尤秒,我……”
他会说什么呢?
——我是和你开玩笑的。
——我没有和苏童在一起。
——你愿意做我一天的女朋友吗,每一天?
——我喜欢你。
“我……”
她回过头,最后一盏路灯在此时熄灭,江淮高大的身影突然渺小了起来,他把那个戒指盒攥紧,藏在黑暗里看不见的角落。
他说:“我以学长的身份提醒你,快期末考试了,记得认真复习。”
“我知道了。”尤秒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江淮久久地矗立在原地,他总有一种感觉,好像尤秒会在拐角转过身,他等待着那个女孩一个回眸,可是没有,高跟鞋敲击大理石楼梯的声音渐渐散了,她的确没有回头。
她还穿着那件旗袍呢。
原来是她想多了,尤秒想,或许一直都是她想多了,什么山海,什么游乐园,什么摩天轮,什么一天的女朋友,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她自作多情,自己沉溺在自己的剧本里无法自拔。
妖怪和僧人怎么能两情相悦呢?青蛇和法海怎么会在一起呢?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相爱呢?
你看,原本就是这样荒谬。
尤秒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宿舍,只觉得脚步虚浮。她推开宿舍门,苏童惊喜地扑上来宣告自己表白成功。可是尤秒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她瘫倒在床上,手机从口袋里滑到手边,尤秒解开锁屏,二十八个未接电话,十几条短信,来源只有两个字:江淮。
“在哪儿?”
“出了什么事吗?”
“回我消息。”
……
一种巨大的悲伤笼罩着她,那件重要的事,那件只能在初雪之后告诉她的重要的事,她到底还是错过了。
能怪谁呢?怪靳风为什么住院?怪苏童为什么今天表白?
呵,尤秒自嘲地笑了笑,她能怪谁呢?
在阮玲玉和唐文山举行婚礼的日子,尤秒失恋了,那段恋情还没开始就迎来了死亡。
二
任凭谁也没想到,“高岭之花”江淮居然会被苏童摘到手,听到这个消息,连乔棠都吃了一惊。
话剧公演结束后,大一至大三的学生都进入期末考试的备战阶段,原来门可罗雀的图书馆突然变得炙手可热起来,很多人因为去晚了没有座位,只能抱着书蹲在书架或自习室角落背题。表演系虽然实践课更多,到底还是有几节理论课的,所以免不了和别的系一样背题复习。
靳风的伤不是很严重,在医院住了两天就迫不及待地回到学校,回来以后二话不说,拉着躲在宿舍里的尤秒就去图书馆,美其名曰监督复习。
“图书馆人那么多,还不如自己在宿舍安安静静。”尤秒嘟囔着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一本《台词基本功绪论》,连妆也没化,显得十分憔悴。
“我这不是监督你复习嘛,万一你挂科了,那我身为你的好朋友得多心痛啊?”靳风狗腿地笑着说,“你看现在多好,咱们两个互相监督,谁也不能挂科。”
“算了吧,互相监督的结果就是咱们俩一起挂。”尤秒怼他。
一进图书馆,靳风就目瞪口呆,旋即回过头嘴角一抽,小声对尤秒道:“说真的,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咱们学校有这么多学生。”
“我也是。”尤秒环顾四周,哪还有空位置,“要不找个奶茶店吧,效果也一样。”
“尤秒,坐这边!”有人叫她。
尤秒抬头搜寻声音的来源,看到苏童独守着一张四人的空桌。她刚要往前走,就看到江淮抱着一大摞《艺术史概论》坐在苏童身边。
尤秒的动作定格了一下,靳风看在眼里,拽着她往前走,他说:“怕什么?怕自己是电灯泡,还是说……”
他压低声音,在尤秒耳边小声问道:“你吃醋了?”
“没有。”尤秒嘴硬地回答他,可是心里的醋意还是忍不住泛出来。
四个人两两相对,就这么坐在那儿闷头复习了一上午,苏童时不时抬头看江淮,有些娇纵地把手伸进江淮的衣兜里。
“呀,”苏童有些惊讶地说,“你口袋里怎么有这么多水果糖啊?”她摸出一颗草莓味的糖果,放到尤秒面前,“喏,请你吃糖。”
那是他为低血糖的某人准备的糖,江淮从书本里抬起头,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尤秒,没说话。
“我饿了。”江淮撂下笔,虽然是问苏童,可是目光并不对着她,“去食堂吗?”
苏童眨巴眨巴眼睛,故意撒娇道:“外面太冷了,我不想去。”
“那我买些东西带回来,你在这儿等我。”江淮刚站起身,靳风就故意龇牙咧嘴道:“哎呀,尤秒我好饿,外面太冷了我也不想动,你去买点东西给我吃好不好?”
“别闹。”尤秒并没有什么开玩笑的心情。
“不行不行,”靳风趴在桌子上,“你快点去给我买,要不然我就在这耍赖。”
江淮开了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带回来。”
“我不吃你带的,我就吃尤秒带的。”靳风打了个响指,笑嘻嘻道,“我也不挑食,帮我带一份薯条、两个烧卖就行。”
尤秒想赶紧逃离这尴尬的情况,只能合上书,无奈道:“好吧。”
“一起吧。”江淮说。
尤秒机械地点头,穿上外套走出了自习室。一只脚刚迈出自习室的门,靳风的微信就发过来了:“给你和男神独处的机会,我好吧?”
尤秒没回话。
他们所在的自习室在图书馆十三楼,刚好电梯停在十三楼,江淮提议:“坐电梯下楼吧。”
“都行。”尤秒说罢,主动按下电梯的下行键。
电梯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尤秒特意和江淮保持了尽量远的一段距离,使原本狭小的空间竟显得有些空旷。两个人都没有开口说话,电梯开始平稳地下行,谁知在十一楼的时候,原本应该一路下行至一楼的电梯突然停住了。
“怎么回事?”尤秒刚要去看操作键,电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开始向上走,没到三秒,又忽然停下,然后剧烈地摇晃。
尤秒脚步不稳,险些摔了一跤,江淮用左手扶住她,右手匆忙地把电梯的每一层按键都按了一遍。
“电梯失控了。”他说,“我把每一层按键都按了一遍,或许它会突然恢复。”
尤秒听到“失控”这两个字,立刻想起自己那天碰到的司机。他还说他侄子福大命大,在不幸坠落的电梯里存活了下来。
“现在怎么办?”尤秒问。
虽然她极力控制,可江淮还是听得出,她在发抖。
“贴着电梯内壁,稍微蹲下,减少下降的惯性。”江淮缓缓蹲下,尤秒学着照做。
“然后呢,然后怎么办?”
“你看看手机还有没有信号。”江淮说。
尤秒浑身抖得厉害,手机好几次险些掉到地上。
“手机没信号,怎么办?”
江淮动作放缓来到操作键前,按下紧急呼叫铃。“别怕。”他回过头,“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他的目光无比坚定。
那样严肃的江淮,尤秒是第一次见。
“你知道之前某大学发生的那件事吗?”尤秒小声问。
“哪件?电梯的那件事?”江淮点头,“知道。”
“那你不害怕吗?”
“如果真的在劫难逃,”江淮好像是笑了,“怕有什么用?”
三
“听说了吗,电梯在十一楼出事了,困住两个学生。”自习室里,有人拿着书本从靳风身边经过,窃窃私语。
“知道,知道。”有人附和,“图书馆管理员已经去找电梯维修工了,唉,也不知道有没有事。”
靳风本来没太在意,突然听到其中一个人说:“好像是两个表演系的,一男一女,肯定是要去食堂,谁承想碰到这种事儿。”
表演系,一男一女,去食堂?
电梯停止降落。
“已经十五分钟了。”尤秒看一眼时间,语气有些颓然,“咱们还能出去吗?”
“别说傻话。”江淮的语气难得温柔。
“我不是在说傻话,”尤秒一字一顿道,“我知道,电梯故障可能是会死人的……”
“嘘……”江淮突然用食指点嘴唇,示意她别说话,“你听,好像有声音。”
果然有声音,是有人在外面叫他们。
“同学,同学,你们能听到我说话吗?”电梯外的人问。
“能!”江淮大声回答。
“现在电梯里只有两个人对吗?”外面的人又问。
“对。”江淮接着说。
尤秒心想终于有救了,松了一口气,只听电梯外的人道:“你们不用紧张,现在电梯停在十一楼和十二楼之间,为了防止二次坠落,一会儿我们要切断电源,你们不要害怕。”
话音刚落,电梯里的灯倏然熄灭,尤秒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吓得“啊”了一声,等她再反应过来时,便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中。
“我在,我在。”
黑暗里,江淮的声音格外清晰,甚至连他的喘息声,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江淮摸索着让尤秒靠坐在接近电梯门的角落,然后从前面抱住她,把尤秒隔离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小空间里。他知道,维修工的手刹并不好用,如果操作不当,仍有二次坠落的可能,更何况现在没了电源,电梯在坠落中途不会有停下的可能。如果从十一楼直接降到一楼,他们俩今天必死无疑。
最好的办法就是,用一个人的身体充当受力的屏障,把另一个人安排在相对稳定的角落,至于为什么选择靠近门口的位置,江淮想得很简单,等救援人员打开电梯门的时候,第一时间就可以找到尤秒。
这是最不好的结果,一旦发生,就意味着他们之中一定会有一个人没命。
“江淮,”尤秒摸索着伸手抓住他的手臂,“我怕。”
“别怕,没事的。”他故意笑给她看,即使知道现在漆黑一片,她看不清楚,可是他还是笑着说,“只要有我在,一定能让你安全地出去。”
“我不怕死,”她小声说,“我是怕以后再也见不到你。”
江淮心中的某一个地方,突然就化开了。
他看着怀里那个少女干净的、清澈的眸子,想起那个黄昏,她的裙摆骄傲地扬在风中,那么美,好像一幅画一样。
他吻了她,在漆黑的电梯里,她的嘴唇冰凉如雪。江淮从未尝试过接吻,他的吻青涩而毫无技法,像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电梯在缓缓地上升,偶尔传来铁索相互碰撞的咔咔声,这把江淮的思维拉回现实。
“对不起。”江淮退开,说,“我为我的唐突道歉。”
尤秒没说话,黑暗中,她注视着他,回应他的是一个更绵长的吻。
“我有预感,”尤秒的眼泪不可抑制地流下来,她不知道是在问江淮还是在问自己,“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们会死吗,我们是不是会死在这里?”
“不会,听我的话,没事的。”江淮的拥抱更紧了几分,“电梯再向上移动两次,就到十二楼了,到时候我们就能出去了。”
果然,外面的人已经在叫他们了:“同学,电梯马上就到十二层,你们不要慌。”
尤秒又清晰地听见外面的人说:“坏了!电梯卡住了,只有三分之一的部分到达十二层,余下的三分之二仍然卡在连接处,现在怎么办?”
电梯门开了,却只有一条勉强能通过一个人的缝隙,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芒。有人放下一条绳索,高声道:“同学,你们抓紧时间,电梯靠人工坚持不了太久。”
“你先上去。”江淮把绳索系在尤秒腰上,“快,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会有人拉着你的。”
“不行,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尤秒不同意,“就不能一起上去吗?”
“那条缝隙太窄了,两个人并排通过根本不可能。”江淮又抱住她,拍拍她的背,然后说,“乖乖听话,快上去。”
“尤秒!你在里面吗?快点上来,他们说电梯坚持不了太久!”
上面是靳风在叫她。
没等尤秒再说话,江淮已经把她打横抱起,对着上面喊道:“靳风,你快点帮忙拽绳索,我先把尤秒送上去。”
“好,我知道!”靳风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用尽吃奶的力气拽住绳索。
完全不同、互相讨厌的两个男生,在这件事上,想法是如此一致。
一米,两米,三米,阳光是那么刺眼,一点一点,尽数照在尤秒身上。
她获救了,她不会死了。
“快!快!”尤秒刚从电梯里爬出来,来不及摘下身上的绳索,她状若疯癫地向工作人员喊,“快点!还有一个人,江淮还在下面!你们快点救他!”
电梯轰然下落。
四
尤秒愣住了。
这是十一楼,电梯从十一楼坠落到底,里面的人还能活吗?
明明只是几秒的时间,她却好像过了一辈子,那一瞬间她想了很多,只要让江淮活下来,无论让她付出什么代价都行。她祈求老天,千万不要让他出事,即使以后他们不能在一起,即使以后江淮喜欢别人,这些都无所谓,只要他没事,他还能平平安安出现在她面前就够了。
“咚”的一声,电梯在十楼停下了。
电梯维修工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有余悸道:“幸好我把电源恢复了,要不今天就出大事了。”
尤秒跌跌撞撞地从楼梯冲到十楼,看到江淮靠坐在电梯门外,他看见尤秒,微微抿起的嘴角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
还好你没事。
靳风一路跟着尤秒跑下楼,看见电梯门外的江淮,第一反应也是笑,笑过之后萌生了嫉妒,嫉妒江淮有这么多机会,让尤秒对他死心塌地的机会。
靳风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今天是他和尤秒一起进电梯就好了,他毫不怀疑,在面对生与死的关头,他绝不会表现得比江淮懦弱。可是造化弄人,偏偏今天陪着尤秒的就是江淮,这是他无法改变的事实。
尤秒刚要说什么,闻讯而来的苏童已经从楼梯上飞奔而下,梨花带雨地扑进江淮怀里。
“对不起,我不应该让你自己下去的。”苏童失声痛哭,那哭泣绝非假装,“我错了,是我太任性,我不应该故意撒娇……”
“没关系。”江淮长叹一口气,横在半空中的手臂到底还是揽住苏童的肩膀,“没事的,我这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吗,别哭了。”
说这话时,他低着头,没有正视尤秒的眼睛。
尤秒没有等来想象中的伤心,她回头看靳风,说:“我饿了,咱们去吃午饭吧。”
“好。”靳风冲她微笑,“今天先不复习了,吃完午饭回去好好休息吧。”
尤秒不置可否,她一个人走在前面,背影尤其单薄。
s市的冬天实在寒冷,或许,她需要一个怀抱。
那天之后,靳风再没有提过去图书馆复习,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忘记”了那件事,偶尔出来复习,也是在咖啡厅或者奶茶店,点一个单独的包厢,安静又不会被人打扰。
好像也是从那天开始,尤秒就很少看见江淮了。
考试周在平淡中度过,尤秒开始收拾自己回家的行李,靳风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次要不要帮她拎行李,都被她拒绝。
江唯尔因为拍戏,学校破格准许她延期考试,所以一直到期末考试也没回来。
临走的那天,s市下了场小雪,尤秒拽着拉杆箱走在空无一人的校园里,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她一眼就认出,那人是江淮。
半个月不见,他好像瘦了许多,脸色更苍白了。
“回家吗?坐飞机?”虽然知道是明知故问,可是江淮实在想不到更好的打招呼的理由。
“嗯。”尤秒说,“坐高铁回去。”
“这么多东西,”他主动拿起拉杆箱上的大包小裹,“我送你去高铁站吧。”
尤秒没拒绝,任凭他拿起行李,两人一路无话。
距离上次电梯的事已经过去半个月,这是他们俩半个月以来第一次独处。
“怎么没去送苏童?”尤秒问,声音沙哑。
“上午送她去了机场,我家在本地,不着急走。”江淮答道。
尤秒自嘲地笑了笑,明明今天上午还看着苏童收拾行李离开的,居然问了这么愚蠢的一个问题。
“回家了记得多吃点好吃的。”江淮道,“你这一学期瘦了不少。”
“嗯。”尤秒点头。
之后是打车,到高铁站,检票,候车,江淮始终寸步不离,直到检票大厅的喇叭里传出机械的女声:“gxxx次列车即将发车,请乘客做好准备,有序检票上车。gxxx次列车即将发车,请……”
“我要走啦。”尤秒冲江淮笑了笑。
然后她拽起拉杆箱,随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离开,走出好远之后,她忽地回过头,大幅度地朝江淮挥手。
“假期快乐!”她大声说。
看着尤秒,江淮心中升起了异样的感觉,温柔中有一点点甜蜜,又不仅是甜蜜,仿佛还有一丝雀跃。
“假期快乐!”他说。
回家的旅程漫长且枯燥,尤秒实在无聊,索性打开小桌板,将笔记本电脑端端正正地放在上面码字。
“你好,先生。”青蛇对法海如是说。
故事在这里结束,故事又从这里开始。
其实她早就想着写《青蛇》的续章了,只是一直没有时间,现在放了长假,她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
第一章发布没多久,尤秒就收到微博的通知,山海的评论一如往日那般严谨认真,只是在那些看似平凡的点评中,最后一句显得十分突兀。
他说:“今夕何夕,亿万斯年。”
五
高铁在西安站停下,尤秒拎着大包小裹,坐地铁返回位于雁塔区的家。她并没有给母亲打电话,是想着给母亲一个惊喜,况且,尤秒实在不想看到母亲为了她精心准备大餐的辛苦样子,这耗费的不仅是精力,还有金钱。
楼道里还是老样子,住对门的张阿姨喜欢把积攒下来的纸箱堆在楼梯口的死角,声控灯已经坏了很久,尤秒并不指望它能突然恢复正常。她像往常一样拿出钥匙开门,却听见屋里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叱骂。
还没等钥匙打开门锁,防盗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了,一个穿呢子大衣蹬高跟鞋的女人趾高气扬地出现在门口,尽管许久未见,尤秒还是一眼认出,是潘阿姨。
潘阿姨白了尤秒一眼,然后双手环胸,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尤秒看着她的背影发呆,一如十几年前那样。
“秒秒?”尤妈妈本想来关门,却发现尤秒正站在门口,语气中是藏不住的惊讶,“这么快就放假了?”
“嗯。”尤秒点头,她本来想追问潘阿姨的事情,可是看到母亲发黄的充满皱纹的脸,又实在觉得无法说出口。
“快进来吧,妈去市场买点菜,今儿晚上给你做好吃的。”尤妈妈脸上的窘迫很快被女儿回家的欣喜冲淡,她伸手帮尤秒拿过行李,然后道,“半年没回来,我看你都瘦了。”
尤秒张张嘴,到底什么都没说。
虽然准备匆忙,尤妈妈还是竭尽所能布置了一桌丰盛的晚饭。尤秒食不知味地吃了两口,终于忍不住问道:“妈,潘阿姨今天怎么又来了?”
“大人的事,你就别问了。”尤妈妈闪烁其词,不敢抬头直视尤秒的目光。
“我马上就二十岁了,我不是小孩子。”尤秒斩钉截铁道,“妈,如果你今天不告诉我,那我就只能亲自去找潘阿姨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尤妈妈叹了口气,道:“是你爸的事。”
尤妈妈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你爸在医院,肝癌晚期。他的意思是,把遗产分给你一部分,潘家人不同意,所以过来闹了几次。”
为了不让尤秒担心,尤妈妈故意把最后一句话说得风轻云淡。
“说来说去还是钱。”尤秒冷笑。她好像突然看透这些人的本性,那些所谓的感情,不过是用利益链条连接起来的筹码。
“妈,你放心,我不需要那些钱。”尤秒撂下筷子,一字一顿清楚地说,“这十九年来我都没见过他,所以没理由要他的钱,况且我对我现在的生活条件很满意,不希望那些姓潘的再来咱们家插一脚。”
尤妈妈看着她,恍然觉得自己这个女儿变了,以前的她懦弱怕事,可是现在她的眼睛里却闪着坚毅的光。
“如果潘阿姨再来,不用你出面。”尤秒拉着妈妈的手,接着说,“妈,下次让我去和她说。”
片刻的寂静后,尤秒接着问:“我爸在哪个医院?”
尤妈妈也没有隐瞒的意思,如实回答:“在市医院住院部,四楼的肿瘤科。”她眼神中有一刹那的喜悦,带着一点期待的语气,“你要去看他?”
“嗯。”尤秒点头。
“好,也好。”尤妈妈忽地咧开嘴笑了,又好像想到什么似的,接着问,“住院部的人那么多,你能认得出来吗?”
“没关系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找得到。”尤秒说。
从雁塔区到市医院,尤秒转了两次公交车,在医院外的花店里,选了一束金橘花,听花店的姐姐说,这花的寓意是早日康复。
肝癌晚期,还有早日康复的可能吗?尤秒想。
她捧着花来到住院部,有意避开电梯,选择走楼梯上楼。
住院部的三楼是妇产科,每一间病房都喜气洋洋地迎接新生命,而四楼则静悄悄的,即使有人说话,声音也轻轻的,轻到简直让人听不见。
一层是生,一层是死,这明显的差别。
尤秒在四楼病房前一间间走过,终于停在一张病患资料卡前,上面写着——姓名:尤国安;年龄:四十五岁……
她默默站在门口,隔着门上的窗子,尤秒看见潘阿姨和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在里面忙上忙下,想来这应该是潘阿姨的女儿吧。早听说他们育有两个孩子,一个哥哥,一个妹妹。
透过玻璃,尤秒看到病床上的男人,很瘦。
潘阿姨好像想到什么,嘱咐那女孩几句就朝门口的方向走来,尤秒急匆匆躲到别处,等潘阿姨走远,才重新回到那间病房前。
“咚咚咚……”
她轻轻叩门,里面传来一个女孩细小的声音:“进。”
“你好。”尤秒牵动嘴角。
她看见女孩和她相似的眉眼,在那女孩诧异的目光中,她说:“我是雁塔区癌症关爱者协会的成员,今天来探望一下叔叔。”
女孩似乎不太相信尤秒的话,尤秒笑了笑,接着说:“这一整个楼层我都走完了,叔叔所在的病房是最后一间,所以来得晚了些。”
尤秒的借口其实有些拙劣,但也许是看出尤秒并无恶意,女孩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抗拒,她点点头:“那好吧,谢谢你了。”
尤秒把花放在病床前,离得近了,她发现尤国安瘦得可怕,记忆里,这是她第一次认真看他。
父亲,这是一个陌生的词,十九年来,她从未拥有过他的关爱。
抛弃妻子,这是不是上天给他的惩罚呢?这一稍纵即逝的想法从脑海中划过,尤秒被自己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成了这么一个冰冷的人了呢?
他可是你的父亲。
可笑的是,他是否记得在城市的一角,还有她这个女儿呢?
“谁来了?”病床上的尤国安嘴唇翕动,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市癌症关爱者协会。”女孩抢先回答。
尤国安看起来有些失望,他长长地“嗯”了一声道:“我还以为是你姐姐呢。”
他叹气:“尤秒啊,她肯定是记恨我,不愿意来。”为了说这句话,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血脉相连的力量的确强大,从尤国安口中听到“尤秒”两个字的刹那,尤秒脸色一变,她回过头匆忙地道歉:“对不起,我还有事,要先走了。”
“好,谢谢你的花。”女孩向她道谢。
尤秒几乎是飞奔着离开四楼,跑出住院部。
那天的太阳很大很暖,医院为了美化环境所栽种的蜡梅已经含苞待放,她站在那里,在阳光笼罩着蜡梅树的地方,终于放声大哭。
至少在生命即将到达尽头的时候,他还记得她,还想着她。这十九年的亏欠,十九年,活在一个城市里,却不相见,缺失的亲情和父爱,终于在那一声“尤秒”中得到了补偿。
只可惜,这对别人而言最普通的感情,却成了她对父亲唯一的记忆。
城市不会过多地容纳你的伤悲,西安的车水马龙依旧如昨,不远处的商场传来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是某巨星的《恭喜发财》。这首歌已经成了人们欢度春节假期时的必备音乐,尤秒这才意识到,原来新年又快到了。
她想起那一束金橘花,想起花店姐姐说的早日康复,她长久地站在医院的门口,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的时间,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爸,新年快乐。要早日康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