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故事,发生在江淮还不姓江的时候。
如果可以选择,江淮更希望做一个坏孩子。很多个夕阳西下的傍晚,他幻想着和其他孩子一样,骑上单车冲向太阳的方向。那样的话,风一定会把他的衣服吹得紧贴在身上,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滑过他的躯干,乃至身体的每一个器官。
那只手可以抚摸他,同样的,也会在抚摸中弄脏他的衣服。他害怕推开家门时母亲的训斥,或者醉酒的父亲吵着检查他的作业,更多的时候,矛盾焦点并不在他身上。他记得十岁以前,自己家里少有玻璃和陶瓷餐具,因为总是过不到两个月,母亲就会把这些东西全数摔得粉碎。
阳台上有一只搪瓷茶杯,上面有一块很大的、搪瓷脱落的斑驳痕迹。他有时盯着那块伤口发呆,仿佛一个美人脸上丑陋的疤痕。后来搪瓷杯里落了灰,夏天到了,雨水从窗缝飘进来,那杯子里就长了一朵花。
是一朵蒲公英,在贫瘠的土里艰难地生活着,江淮在里面又添了些土,时不时浇水。后来蒲公英开花了,小小的,黄色的一朵。
江淮在日记里写:“我的蒲公英开了,爸爸妈妈很久没有吵架,花一开,一切都好起来了。”
秋天来了,那朵花变成一个毛茸茸的球,江淮不舍得吹,就趴在阳台静静地看。忽然有一阵很急的风吹进来,原来是醉酒的父亲推开了家门。那阵穿堂风吹散了蒲公英圆圆的小脑袋,没来由地,江淮突然觉得很委屈,他坐在地上抽噎,却挨了父亲重重一脚:“哭什么哭,老子还没死呢哭什么丧!”
母亲从卧室冲出来,她红肿着眼睛,好像一只发疯的狮子,她说:“你打啊,你打死他吧,有种把我们娘俩一起弄死,你不是有这个能耐吗……”
江淮听着他们用恶毒的话相互讥讽,竟然莫名生出一种可笑:明明婚纱照还挂在墙上呢,那么好看的笑容,怎么现在就变了呢?
他想,这就是大人的爱情吗?
他厌恶婚姻。
杯子饭碗噼里啪啦摔在地上,等他们摔得没什么可摔了,父亲终于记起阳台还有一个搪瓷茶杯,后来那只杯子砸到母亲头上。土洒了一地,蒲公英埋在土下面,母亲怒极反笑,说:“离婚吧。”
然后母亲收拾了衣服,装满一个巨大的旅行袋,她拉着江淮去法院,她说:“记得,离你爸爸远点,以后不要成为他那样的人。”
江淮似懂非懂。
一个很黑的晚上,连星星也没有,母亲带着江淮打车去s市的舅舅家,她收拾了大包小裹那么多行李,又出奇地买了好多零食。她说:“到了舅舅家要听话,以后别人问你叫什么名字,你就说你叫江淮,是舅舅的儿子,乖啊。”
江淮听得懂她的意思,可是他没哭也没闹。他说:“妈,你去哪儿?”
“去中国香港。”
“那里离这里远吗?”
“很远,要坐火车,然后坐船。”
“那你还回来吗?”
母亲没说话,他哈了一口气,在车里结成白雾。
“等你二十岁时,妈妈会回来看你。”良久以后,母亲说。
江淮就听话地不去追问。
舅舅家只有一个女儿,比他小两岁,叫江唯尔,白白胖胖的,让人一看就喜欢。血缘的力量的确强大,去超市或者出门下馆子,总有不熟的人问江爸爸江妈妈:“一儿一女啊,真好,两个孩子长得真像,都是一样可爱。”
江淮比江唯尔听话,他清楚地知道这个家庭对自己来说是多么来之不易,他爱干净,懂礼貌,房间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而且功课又好,江唯尔的学习却很差,江爸爸去开家长会,回来时总要给江淮买礼物,给江唯尔的却只有一顿思想工作。连江妈妈都说:“要是江唯尔有江淮一半那么让人省心,我这个当妈的就享福了。”
就这么长到十八岁,母亲的形象已经在他心里化成一片模糊的影子,但是他清楚地记得她说过,等二十岁时,她会回来找他。
午夜的微风吹动湖水,灯光倒映出一片片琉璃似的涟漪。
江淮今年二十一岁,母亲的承诺却并没有履行。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盼什么,他想,母亲应该有新的生活了,可他还是希望她能回来,哪怕几天也行。他的童年缺了一个口子,那个口子来源于没有骑过的单车,来源于破碎的饭碗和水杯,来源于那个下午被风吹散的蒲公英,还有不知所终的父亲和母亲。
如果可以,江淮还是想做一个坏孩子,肆意的、坦荡的。他好像过早地抹杀了孩童的稚嫩,反而被套上一个名为乖巧和优秀的壳子。就像契诃夫笔下的别里科夫,他江淮,也成为一个活在套子里的人了。
手机响了。
“山海,你相信这世界上有永恒不变的爱情吗?”
江淮迟疑了,仅仅是片刻,他斩钉截铁地回答:“没有。”
这次,尤秒没有问为什么,她也没有争论。爱情太过奢侈,本身就是稀有品,她毫不怀疑,这个屏幕对面的山海,甚至自己喜欢的江淮,他们从未拥有过真正的爱情。
所以她懒得再解释。
“我喜欢一个人,他叫江淮。”
尤秒打下这行字,思量许久,最终还是摁下删除键,一字一字地删掉了。
我喜欢你,这就是我的秘密吧。
第二日,苏童请了半个月的长假回家,《阮玲玉》的女主角理所应当地成为尤秒的囊中之物。随着女主角的敲定,男主角也很快确定,由江淮扮演男一号唐文山,靳风则成为男二号张四达的扮演者。
尤秒花了一夜时间研究剧本,这故事要说复杂倒也不复杂,不过是一个拼命改变自己身份的女子,遇上了一个由爱生恨的男人,错付了一个不愿相信自己的懦夫,最后落得服毒自尽、香消玉殒的故事。
“人言可畏。”
阮玲玉这样说。
尤秒默默叨咕了几遍,却始终不解其中深意。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剧本改编自真实故事,她实在很难理解一个人如何被流言和舆论逼迫至死。这么一想,她就更难以消化台词中隐藏的情感。
思量再三,尤秒打开了江淮的微信对话框。
“学长,有时间吗?”
“嗯,什么事?”江淮的回复简短且直接。
“我还是不太懂这个剧本,”她问,“流言能杀死人吗?”
对话框上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可是很快又消失了,尤秒等了许久,江淮都没有回答她。
“你真的认为,杀死阮玲玉的是流言蜚语吗?”快熄灯时,江淮终于这样回复她。
这下轮到尤秒说不出话了。
“明天排练就好了,别想太多,今晚熟悉熟悉台词,早点睡吧。”良久以后,江淮如是说。
二
受江淮一句话的影响,尤秒本以为排练了就可以万事大吉,没想到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大幕拉开,舞台的灯光逐渐亮起,身穿白色婚纱的阮玲玉与西装革履的唐文山耳鬓厮磨。她抬起头,看着身边这个男人英俊的侧脸,悄声问:“文山,你爱我吗?”
“我的每一声心跳,都在诉说我对你的爱。”唐文山温柔地携过她的手,紧贴在自己胸口的位置。
阮玲玉忽地躲开,她站起身,眉眼间净是小女人的俏皮:“那,文山,我要让你为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
“也许是我俗气,可我一定要这么做。”她伸手抚摸唐文山的脸,“文山,我想与你拜一拜菩萨……”
“卡!”
一个尖锐的女声叫停了排练。
“感情一点都不到位,尤其是尤秒,你在演人偶剧吗?”冯薇背靠着后台的亚克力装饰板,双手环胸,语气冷漠,“老江你也是,什么情况,状态完全不对。”
她嘴角一抽:“你们是恋人,热恋啊朋友,现在你们要结婚了,难道连一点激动都没有吗?我看你俩演得不像新婚,像二婚。”
一直在旁边候场的靳风凑上前来,故意笑得谄媚:“学姐,尤秒她是没什么经验,要不您先来一遍演示一下?”
冯薇一个外联部的人,对话剧表演的专业知识不甚了解,当然知道靳风是故意难为她,便冷着脸不再说话。
“不用冯薇演示,我来吧。”
乔棠不知何时出现在排练场,她换了一身暗红色的长裙,踩着带细钻的精致高跟鞋。灯光之下,她仿佛一只精灵似的,三两步走上舞台,来到尤秒身边,小声道:“注意看我怎么演。”
尤秒点头,跟着靳风退到候场区。
“我要你和我跪下,同我拜一拜菩萨。”乔棠的眼神一瞬间温柔下来,而那张脸依旧是风尘的,唯独眸子格外清澈,她牵着江淮的手一点点跪下。
“小声点,”她说,动作旋即轻柔了几分,“不要吓走了爱神。”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极其轻、极其缓,却每个字都能让人听得清楚,仿佛在回忆一个甜美的梦似的,她说:“那年在普陀山,我遇见菩萨,遇见爱山,也遇见你……”
靳风见尤秒看得入神,开玩笑地偷偷用胳膊肘碰她:“喂,看出来了吧,什么才是真正的演技。”
靳风的语气中满是赞赏:“这个姐姐可不是一般人,她呀,厉害着呢。尤秒,你要是公演时能达到这个状态,咱们的演出就成功了一半了。”
尤秒“嗯”了一声,只是声如蚊蚋,听不出感情。
“差不多就这样吧。”乔棠示意尤秒上台,“你过来,有几个地方我要专门和你说一下。”
江淮接了个电话,急匆匆换了衣服就走。乔棠倒没说什么,只是带着尤秒来到远离工作人员的观众席上。
“感觉怎么样?”乔棠喝了口水,随后问她。
尤秒低头看脚尖,终于鼓足勇气,回答道:“学姐,我演不出阮玲玉的状态,要不还是换一个人吧?”
乔棠突然笑了,但是那笑绝不是带着讽刺的笑,她说:“你可是我们的女主角,话剧女主角临阵脱逃,这有点说不过去吧?”
她看尤秒欲言又止,紧接着问:“还是说,你不喜欢演话剧?”
尤秒赶紧摇头:“不不不,我很喜欢,可是……”
“那就没有可是。”乔棠会心一笑,“喜欢的事,立刻去做;对于喜欢的人,立刻就去追。”她的语气不像是质疑,反而更多了一种关切,“你喜欢江淮?”
尤秒愣了一下,下一秒,脸颊上就飞起两抹诡异的绯红。
乔棠仍旧笑着,语气难得温柔:“江淮这棵铁树呀,看来也要开花了。他可是不少女生心里的白月光呢。”她粲然一笑,“当然,也包括我。”
“啊?”尤秒颇为震惊。
“可惜我这阵春风吹不动他这棵铁树。”乔棠有些羡慕地看着尤秒,“你放心,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江淮接了一通电话。
江妈妈难得激动:“江淮,你快带着唯尔回家,现在就回来。”
“怎么了?”江淮手忙脚乱地换演出服,慌乱间手指不小心触碰到免提键,江妈妈的声音就迫不及待地从听筒飞出来:“你妈妈回来了,一会儿咱们全家人出去吃饭,你快点准备一下!”
一路上,江淮都在盯着车窗外的霓虹灯发呆,即使出租车上的江唯尔一直在喋喋不休,他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毒舌地怼回去。
她回来了。
他对“妈妈”这个词并不陌生。他觉得很可笑,自己明明是一个镇定的人,却在此刻疯狂地紧张起来,无法控制。
她回来干什么呢,带自己离开?不,不会,还是说只是为了看看自己?她应该已经有了新的家庭了吧,会不会有一个更乖巧听话的儿子呢?江淮不知道。
三
“哥!哥!”江唯尔叫他。
“啊?”江淮的思绪被一瞬间拉回现实,“怎么,到了吗?”
“我和你说话你都听不见。”江唯尔嗔怪地说,“哥,姑姑这次回来,不会是要把你一起接过去吧?”
江淮没说话,既不肯定也没否认。
江唯尔突然从侧面抱住他,一股栀子花的香味从她身上飘出来。这香气让江淮不自觉地想起那个少女,在未辛湖边,在医院里,在送她回宿舍的路上……
“哥,你能不能别走啊?”江唯尔声音细细弱弱的,一点不似往日那般乖张。她的语气更像是恳求,可怜兮兮的,“要是你走了,我自己一个人多没意思,再也没有人照顾我,给我打抱不平了。”
“现在知道舍不得我了?”江淮故意逗她。
“当然舍不得,”江唯尔气鼓鼓地看他,接着说,“虽然你脾气讨厌人又毒舌,但是……但是只有你有资格把我亲手交给我的如意郎君。”
江淮有意躲避她的目光,并不想让自己表现得太优柔寡断。
“我已经习惯什么都靠着你了。”江唯尔趴在他肩上,小声说,“从我八岁那年开始,你第一次出现,我就认定你这个哥哥了。
“我也很喜欢和别人炫耀,我有一个哥哥,他成绩好人也好,什么都好。”
江唯尔突然笑了:“好像如果这么说的话,别人就会相信我这种坏孩子也有好的潜质。”
“乖,”江淮安慰她,“你放心,我不走。”
“真的?”江唯尔眼前一亮。
江淮点头,嘴角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我怎么舍得丢下这么可爱的妹妹呢,对吧?”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江唯尔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对了,”江淮突然问了一句题外话,“你今天用的什么香水,还挺好闻的。”
“啊,这是尤秒的香水,我偷偷拿的。”江唯尔露出小狐狸一样狡黠的表情,“不许和她提啊,她可宝贝这瓶香水了。”
在稍纵即逝的诧异后,江淮微微一笑,默不作声。
其实在这之前,江淮曾无数次幻想过再见到母亲的情景,但是当这一天真正到来时,他还是怯懦了。反而是江唯尔,乐得像过年一样,喜气洋洋地挽着江淮的胳膊穿过车流纵横的马路,来到聚餐的酒店。
“哥,你这一路怎么这么安静啊?”江唯尔问他,“是不是要见到姑姑,紧张了?”
“少说废话。”江淮白她一眼,却难掩嘴角的笑意。
“嘁,不让说拉倒。”江唯尔早已习惯了江淮的冷漠对待。
包厢门打开的一瞬间,江淮并没有立刻看到母亲,他像往常一样和江妈妈寒暄,这才注意到餐桌另一侧那个打扮得优雅知性的中年女子。
“这傻孩子,看什么呢?”江妈妈拍拍他的肩膀,“快去和你妈说说话。”
江淮本想脱口而出的“妈”字,硬生生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挡在嗓子眼,尴尬了半天才在母亲身边坐下。反而是母亲打破这样的尴尬,她夹了一只油焖大虾放在江淮碗里:“快吃吧,我记得你小时候特别喜欢吃大虾的。”
“嗯,好。”江淮怔怔地看着碗里那只虾,洁白如玉的瓷碗,金黄泛红的虾肉,往事历历在目,疯狂地挑逗着他的视觉和记忆神经。
“妈。”
他终于说出那个字。
母亲愣了一下,再回过神时,已经开始慌张地拿纸巾擦眼泪。
“好不容易见一面,这怎么还哭上了呢。”江爸爸讪讪地笑,“快吃啊,一会儿菜都凉了,快吃快吃。”
“吃什么吃啊,先让孩子和采萍叙叙旧。”江妈妈伸手打了一下江爸爸,只是动作轻柔,更多的是嗔怪。
江采萍,是江淮妈妈的名字。
最后还是江唯尔打破了这种古怪的氛围,她问:“姑姑,你这么多年过得怎么样啊,我哥一直都很记挂你呢。”
“我啊,”江采萍难得笑了笑,“我在那边一切都好,也结了婚。”
顿了顿,她对江淮说:“对了,你弟弟今年也要上高中了。”
江淮正在夹菜的筷子停顿在半空中,那一点慌乱很快便被他隐藏在心中,反倒是江唯尔,听到这句话后不住地打量江淮的脸色。
“吃饭吧。”江淮注意到江唯尔的目光,沉声对她道。
江唯尔就“哦”了一声,旋即乖乖低头吃饭,再不多说一句话。
“其实我这次回来,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办。”江采萍把目光投在江淮身上,语气恳切,“江淮,你可一定要帮帮妈妈,帮帮你弟弟啊。”
江唯尔眉头一蹙,余光偷偷看向江淮,她注意到江淮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
江爸爸赶紧疑惑地追问:“采萍,你回来这一路也没和我们提啊,出了什么事了?”
“其实是我小儿子,”江采萍说着,眼泪噼里啪啦地落在餐桌上,“他得了重病,需要骨髓移植,不然就活不过十八岁了。”
一阵无言。
江淮虽然动作很轻,但是态度决绝地把筷子放在桌上,说出的话更像是质问:“所以,你这次回来,是为了让我给你儿子做骨髓移植对吧?”
他一向讨厌拐弯抹角,索性直截了当地问:“如果你儿子没生病,你会回来吗?”
江采萍良久无言,随后解释:“儿子,妈妈回来真的很不容易……”
“在同一个国家里,再远能远到哪里去?而且,现在交通多便利,你可以坐高铁,坐飞机,你用什么办法不能回来?”江淮怒极反笑,“好,我姑且当你回来一次很不容易,所以你为了你的小儿子,即使很不容易也要回来,对吧?”
他猛地站起身:“那你为什么不能为你大儿子回来一次呢?”虽然他是笑着的,但是笑得比哭都难看,“还是说,你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婚姻失败的附属品,有用了就拿回来,没用了就丢弃掉?”
餐桌上的江家人面面相觑,江唯尔匆忙站起来要拉江淮坐下,却被江淮一把挣脱,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包厢。
“哥!”江唯尔要追出去,却被江妈妈拉住:“唯尔,你让江淮自己冷静冷静。”
她看着江采萍,重重地叹了口气:“采萍妹子,你今天说的话实在是太欠考虑了。”
她说:“江淮这个孩子,比看起来还敏感。”
四
接下来的几天,江淮都没有去排练。
某日上午,乔棠急匆匆找到尤秒,开门见山地问:“你知不知道江淮去哪儿了?”
尤秒听到“江淮”两个字,神色一变:“江淮学长,他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前两天还能联系到他,这几天干脆失联了。”乔棠心急如焚,“我猜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我和他认识三年了,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我去找他吧。”闻言,尤秒目光如炬,信誓旦旦道,“我去找他,把他带回来。”
乔棠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她拍拍尤秒的肩,“现在除了你,我想不到谁能劝他。我想,要是你去安慰的话,也许他会听一些。”
江淮很少喝酒,也许是记忆里父亲酗酒的丑态过于深刻,以至于他对酒时刻保持着和对毒品一样的戒备。而现在他却背离了自己坚守了二十余年的原则,第一次喝得烂醉,喝得神志不清。
事已至此,他只觉得可笑。
他曾经天真地认为,母亲回来是为了他,是为了补偿亏欠他十多年的母爱。相比她的绝情,自己殷切的期盼显得那么可怜,他好像一个在舞台上欢呼跳跃的小丑,完全看不出台下观众眼中的鄙夷。
不仅可笑,而且可悲。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喝醉的幻觉,隐隐约约,他好像嗅到空气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栀子花香气,而且那味道越发浓烈,终于,那个女孩也出现在他面前。
尤秒向吧台点了一杯醒酒茶,默默放在江淮手边,然后在他身边坐下。
“你怎么来了?”
意识到不是幻觉,江淮仓皇地直起身子,努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
“没关系,你喝你的,一会儿别忘了喝醒酒茶就好。”尤秒道。
尤秒本来有千言万语想追问,可是看到江淮的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没必要。其实本来就是这样,江淮想说自然会说,如果是不愿意对别人提起的故事,自己就算不断追问又有什么用?
况且,只要默默喜欢他就好了,何必给他添麻烦呢,她想。
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江淮终于开口,声音略有一点嘶哑:“你今天怎么这样安静?”
“我嘴笨,又不会说话。”尤秒好脾气地笑了笑,“本来你心情就很差,我怕我说错话,惹得你更不开心。”
江淮注视着她的眸子,那双眼睛温润如水,恍然让他有片刻的失神。
“你觉得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他忽然问。
几乎没有迟疑的,尤秒回答:“你是一个很好、很优秀的人。”
“啊。”江淮道,“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优秀、那么好呢?”
尤秒眨巴眨巴眼睛:“你错了。”
“嗯?”他问。
“是因为我喜欢江淮这个人,所以我才会看到他的好。”顿了顿,尤秒又接着说,“而不是因为这些好,我才喜欢江淮。”
“你喜欢我?”他问。
尤秒惊觉失言,赶紧掩饰道:“我说的喜欢,是指朋友的那种欣赏。”
江淮眼底有稍纵即逝的失落,他说:“原来是这样。”
紧接着,他问她:“你小时候有没有想过,做一个坏孩子?”
“那要看你对坏孩子的定位是什么了。”尤秒撑着下巴看他,眼神干净清澈,“不过有时我想,做个坏孩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至少活得很自由。”
江淮想,果然从始至终,他一直是一个不自由的人。
他给她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讲那辆向着夕阳飞奔的单车,讲搪瓷茶缸里的蒲公英,讲那些没有星星的夜晚……
最后的最后,江淮说:“我有很多遗憾,但是很可惜,我已经没时间再弥补了。”
“怎么会没时间呢,”出乎江淮意料的是,他听尤秒大声说,“你要是这么想,以后的遗憾只会越来越多!”
她握住江淮的手,目光炯炯:“你想做什么,或者,你有什么事情,是小时候想做没有做的,我可以陪你去做,骑单车、养花或者去游乐园,都可以。”
江淮长久地注视着她,这眼神让她怀疑自己刚才是否失态,正在此时,她分明听见江淮坚定地说了一个字。
他说:“好。”
然后江淮披上外套,说:“时候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
尤秒有些懊恼地指了指腕上的手表:“十一点了,宿管早就封寝了,我回不去。”
她突然说了一句:“你不是说要做坏孩子吗?”
没等江淮接话,她粲然一笑:“这样吧,今晚不回去了,我们去网吧包夜好不好?”
“你一个小孩子包什么夜,真是胡闹。”
尤秒扬了扬手里的身份证,调皮道:“笑话谁呢,我可是成年人。”
不由分说,她牵起他的手,连拉带拽地离开酒吧。
走出酒吧大门的时候,江淮下意识地看了看天空,他只记得那天的月亮很圆,星星很亮,像眼睛。
其实我并不优秀,只是因为你的出现,我才能逐渐变得圆满。
他想。
五
一转眼便到周末,游乐园的人比平时更多,当然,除了陪孩子来玩的家长,更多的是成双结对的小情侣。售票处的阿姨看见尤秒和江淮,只以为他们也是那些情侣中的一对,便半真半假地夸赞道:“哎呀,我在这卖了这么多年的票,第一次见到这么登对的情侣。”
尤秒接过门票,刚要张口解释,却被江淮一句话堵回肚子里:“我买了这么多年的票,您也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售票员阿姨。”
“小伙子嘴可真甜。”阿姨被夸得喜笑颜开,随即从身后拿出两只气球递给江淮,“这是阿姨送你们的,祝你们俩爱情甜蜜。”
江淮熟稔地揽过尤秒的肩膀,乖巧道:“谢谢阿姨。”
“学长,你怎么不解释一下呢?”走出好远之后,尤秒终于问。
“将错就错,也没什么不好的。”江淮若有所思,“尤秒,我和你玩个游戏吧?”
“什么游戏?”
江淮低头看她,语气故作轻松,道:“咱们做一天的情侣,怎么样?”
看她半天没回应,江淮赶紧尴尬地笑了笑,改口道:“我也就是开个玩笑,你要是不愿意就……”
“我愿意。”
恰好微风吹过,空气若有蜜糖。
她说:“我愿意做你女朋友。一天而已,没什么的。”
其实还有半句她没有说,她想说:做你女朋友,一天也好,一辈子也好,我都没意见。
江淮有些受宠若惊,回过神时,脸上便染了笑容:“那我要问问女朋友,今天约会你想玩什么?”
“我其实有准备的。”尤秒滑开手机备忘录,喃喃自语,“我昨晚专门在网上查的攻略,就是怕今天不知道和学长玩什么。你看,首先是海盗船,然后是过山车和旋转木马,下午咱们去租单车,然后……”
江淮的目光从手机屏幕游离到尤秒身上,她低头认真地翻阅着自己做的攻略,脸颊红红的,乌黑的长发带一点自然卷,衬得她皮肤极白。
“学长,学长?”尤秒看他走神,连叫了几声。
江淮哈哈笑着说:“等等,哪有叫男朋友学长的?”
“那我……应该叫什么?”尤秒羞得脸颊绯红。
“‘江淮’这两个字可不是摆设。”江淮伸手蹭了蹭她的鼻尖,“傻丫头,当然是叫我的名字。”
“江淮。”
“嗯。”
不必把情绪隐藏在一声略带尊敬的“学长”中,记忆里,这应该是尤秒第一次这样叫他,温柔地、含情脉脉地叫他的名字。
“坐海盗船之前,先去买两支冰激凌吧。”江淮指着尤秒身后的饮品店,“如果我没看错,上面写着第二支半价。”
尤秒点头,笑得像朵太阳花。她看着他从容地牵起她的手走过熙熙攘攘的游客,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是他们牵手的照片,阳光那么好,连手腕都是几近反光的白。
尤秒把这张照片发给山海,她说:“你看,我的第二支半价出现了。”
江淮的手机,就在这时响了。
“谁啊?”
“不知道,可能是微博推送的通知吧。”江淮忙着去柜台拿冰激凌,便随意地把手机塞到尤秒手里,“看一下是什么通知,没什么用的话就滑掉吧。”
尤秒打开锁屏,正看到自己刚才发来的照片。聊天栏上,“我见青山两相欢”这几个字扎眼得很。
原来江淮就是山海。
尤秒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一方面是惊喜,惊喜于那个活在网络中的知音竟然就是眼前人,原来缘分早已经在冥冥之中注定;另一方面是落寞,她揣测着,也许江淮不知道一直以来屏幕对面的人是自己吧?
江淮看她拿着手机发呆,便问道:“怎么了,是什么重要的消息吗?”
“不是不是。”趁着江淮不注意,尤秒手疾眼快地删除了刚才的消息,“是头条热点的推送,没什么用。”
就让这层神秘感保护着我们吧,至少现在不应该让你知道,她想,这应该算不上欺骗吧?
等真正合适的时候,比如,我可以成为你一辈子的女朋友的时候,那时候再告诉你,是不是会比现在更容易让你开心?
“走吧,去坐海盗船。”她主动拿过冰激凌,然后兴冲冲地跑到前面带路。
那是江淮生命里最难忘的一天,少女的长发、酒红色的长裙、干净简单的板鞋,以及温暖的风、云朵、太阳,构成他这辈子最难忘的一抹色彩。
单车朝着落日飞奔的时候,江淮想,若这一刻就是永恒,那该有多好。
“最后一项是坐摩天轮。”尤秒伸了个懒腰,随后在手机备忘录上又钩下去一条,她兴致勃勃地拿给江淮看,“你看,哪有什么来不及做的事,这不是都做完了吗?”
她说:“太阳下山了,等这个城市的灯光都亮起来,咱们就去坐摩天轮。”
说这话时,她侧过头看江淮。夕阳为他们拉出两条长长的影子,有多长呢?好像没有尽头似的,一直延伸到宇宙的尽头。
“我很庆幸遇见你。”江淮说。
虽然他的目光注视着夕阳,但是尤秒清楚,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
这个城市的灯,亮了。
“去坐摩天轮吧,”她牵起他的手,眼睛笑得弯弯的,“我的男朋友。”
他们在百米之上俯视脚下的土地,城市的钢筋水泥、绿树、野湖,更耀眼的是灯光,一点一点,仿佛萤火虫一般。
江淮的手机响了。
他拿出手机,注视着一个归属地是中国香港的电话号码发呆。尤秒看出他眼中的纠结,她说:“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支持你。”
他接通,放在耳边,两个动作一气呵成。
尤秒没听清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听到江淮说:
“嗯。”
“好的,我下周和你一起去。”
“我知道,没关系的。”
最后,他说:“嗯,再见,晚安。”
……
江淮解释道:“下周,我要去香港救我弟弟。”
尤秒笑着说:“这很好啊,我支持你。”
“现在是秋天吧?”江淮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一句。
尤秒点头:“是啊,秋天了。”
她问:“等冬天来了,这个城市会下雪吗?”
“你喜欢雪?”江淮没有直接回答她。
“还好,只是感觉既然叫冬天,还是下一场雪比较应景。”
江淮轻笑:“s市的冬天不一定下雪,但是期待一下也是好的。”
一阵无言。
尤秒说:“今天就要结束了,游戏也要结束了。过了今天,我又要叫你江淮学长了吧?”
有那么一瞬间,江淮想说“不如,你一直做我女朋友吧,就像今天这样”,可是他有什么资格说出这话呢,他这样的人,灵魂里充斥着矛盾的自卑和自大。事实上,连他自己都无法主宰自己,又怎么给尤秒带来快乐,甚至主导着这个少女的一段乃至今后的人生呢?
他怯懦了。
“是啊,游戏结束了。”江淮附和着尤秒的话。
不如和自己赌一场吧?
“如果今年冬天下雪,”江淮看着她,“我是说,初雪的时候,我要把一件很重要的东西送给你。”
我们一起等待这场初雪吧,这是逃避怯懦唯一的理由。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那么,晚安,活在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