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大哥,我不结了,以后就守着静静过,等她结婚了帮她带带孩子,一辈子快得很。”
“可是那魏淑兰不是都等你好几年了吗?”
“我对不起她,但是我现在就剩半条命了,跟她结婚才更对不起她。大哥,我天天都在想,死了以后怎么去见惠珍啊,她问我为什么没看好女儿我怎么回答啊?我莹莹那么聪明那么漂亮的孩子说没就没了,我受不了啊大哥,要不是为了静静,我真的不想活了。惠珍没了,莹莹也没了,为什么?是不是我命里带煞,克妻克女啊!”
大舅搂着瘦成人干的老钟,眼泪哗哗淌:“别胡说,你是军人,不要乱想那些迷信的东西。惠珍是生病,莹莹是救人,她是好孩子,是我们家骄傲,你应该为她骄傲才对。”
老钟目光呆滞:“说是这么说,可是我心里太疼了。我不该骂她,她想花钱就让她花,她想干什么就让她干,我不该老说她不如静静......”
钟莹心也疼,剜肉般的疼,放声哭嚎:“爸爸,爸爸!”
太难受了,她猛地转过身去,很快看见了舟桥和晏辰。
他们对坐在一个昏暗的小饭馆里,看天色已是深夜,老板都趴在灶台上睡着了。两人一句话也不说,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直喝到烂醉如泥。
相携着歪歪扭扭走出饭馆,晏辰醉眼朦胧看向舟桥:“我录取了,我要走了。”
舟桥说话同样含混不清:“我也录取了,我也要走了。”
晏辰傻乎乎地笑了两声:“好,等你载誉归来,我和莹莹一起去接你。”
舟桥晃晃悠悠抬起头,指着天上的星星大叫:“莹莹!下来!”
钟莹再一次崩溃,她不明白自己一个灵魂为什么还会伤心,还会痛苦,还会有那么强烈的共情。
第五次回头,她终于看到了姐姐。
她剪短了头发,穿着还是那么朴素,但气质更柔和了,眼睛里少了从前的犀利和刚硬。此时正在出租房里,将两个笔记本和一摞画纸交给晏宇:“我下个礼拜的飞机,这都是回老家整理东西在一个小箱子里发现的,是莹莹上高中时的笔记和涂鸦,也给你保管吧。听说你在压缩技术方面获了acm一个大奖?”
出租房有些许改变,大长书桌上放了两台电脑,茶几上多了一个烟灰缸,里面塞满了烟头。
晏宇依旧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的,身上套着一件看不出是白还是黄的大t恤,整个人比上次见到更颓废,颓废到甚至有些邋遢。
“不重要。”他接过本子画纸,从书桌抽屉里拿出一个打火机大小的黑色物件:“这个送你,到了国外自己小心点,注意安全。”
钟静接过来:“这是什么?”
“闪盘,软盘的升级版,不需要物理驱动,存储量比较大。现在还没上市,算是测试版吧,有什么问题及时跟我联系。”
钟静浅浅吸了一口气:“你真的要搞这些吗?以你的才能,完全可以...”
“科技改变生活。”晏宇打断她,手指在那陈旧泛黄的笔记本封皮上抚摸着,微笑:“服务人类,造福社会,同时获利,何乐而不为?莹莹说的,我越想越觉得很有道理。”
钟静无奈:“晏伯伯好像不希望你走这条路。”
“他的想法不能代表我。”晏宇从电脑旁摸出一盒烟,娴熟地抽了一支点上,“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自我价值不是只有进入高精尖领域才能实现。”
钟莹听傻了,也看傻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两个人看起来怎么那么沧桑呢,她在屋里四处转悠也没找到日历,直到晏宇动了鼠标,她才看见依然笨重的电脑右下角显示着,1997年9月3号。
几个回头都过去四年了?晏宇已经二十六岁了?隐隐约约的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钟莹再一次慢慢回过头去。
这一回的场景是在机场,她看见了拉着行李箱的钟静,身边站着满脸不舍的老钟,殷殷嘱托的小舅,和另一个垂头丧气的男人。
“大姐,借一步说话。”
“有屁快放,我来不及了。”
“......你能不能不要对我那么凶?”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千万不要崇洋媚外,不要被花花世界迷了眼,尤其不要相信鬼佬的话,他们都很臭的,身体很臭,思想也不干净,你要把持住自己。读完书早点回来,我......我等你。”
“不用等我了,我早就和你说过,我是不婚主义者,这辈子只和爸爸相依为命。”
“话不要说得那么绝对,反正我等你。”
“爱等不等,再见。”
钟莹:......wtf?钟静和严冉?开破夏利的严冉?百亿房产大佬严冉?什么时候的事!仔细回忆,她好像还真不知道严大佬的夫人是谁,也没听严景亨说过,只知道他们有一个女儿。严夫人没出过镜亮过相,神秘低调得很,就像高太太一样。
会是姐姐?
钟莹以为,她每次回头看见的都是与她息息相关的亲人,但第七次回头,她却看见了一个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人。
那瘦骨嶙峋的女子躺在病床上,脸上起了大片红斑,喘气都很费劲,双目却异常明亮地望着床边的男人:“她是你的孩子。”
“不可能。”
“她就是你的。”
“你不要说疯话了,你女儿现在五岁,六年前我见过你吗?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基因鉴定技术,她是不是我的孩子拔根头发就能查出来。”
女子忽然从被子里伸出她鸡爪子一样的手,牢牢抓住男人的袖子:“许卫东,我救过你,一次是药,一次是毒,是我替你挡了药,提醒你酒里有毒。那个被你害破产的纺织厂老板想杀你,是我救了你的命,你承认不承认?”
坐在床边的男人是许卫东,他也成熟了些,抛弃了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穿了件质地很好的银灰色西装,闻言叹了口气:“秀红,我不知道你一个人大毕业的学生怎么会自甘堕落到这种地步。我承认你救了我的命,但是孩子不是我的我真不能认,我是有家庭的人,领个小孩回去,还让我认她做女儿,我怎么跟老婆交代?以后我的日子就没法过了!这样吧,你的医药费我全包了,孩子我会帮你妥善安置好,以后她生活,上学,工作,包括结婚成家,都是我的。”
“许卫东!”女人突然凄厉地叫了一声,眼神恶狠狠的,“如果不是你,她根本不会出生!九四年七月十七号的晚上,你还记得吗?你还记得吗?你在兰豪夜总会明明看到我了,听到我向你求救了,你说什么?你说...哥几个玩儿着呢?关门就要走,我喊你名字,你回头了,你回头了啊!我说许卫东救救我,我是被绑来的,我被下了药,可是你无动于衷,看我一眼就走了。那天晚上我被......”
许卫东一脸茫然:“怎么可能?如果我看见是你,如果我听见你求救,我怎么可能不救你!”
“可你就是没救,走得那叫一个痛快,哈哈哈!”女人扭曲地笑起来,“你知道吗?我没爸没妈,一直寄人篱下,本来大学毕业分配工作,就可以脱离舅舅舅妈,自己养活自己了,一夜之间,我的梦想全毁了。我去报案,没有下文,刚开始上班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不想要这个孽种的啊!可是医生说我有严重贫血,子宫内膜特别薄,流产会死。我想那几个人渣还没被绳之以法,我不能死,留下孽种也是将来控告他们的证据!等他们坐牢了我再死,孽种就扔了!”
她咬牙切齿面容狰狞,看得许卫东和钟莹一起胆寒。
“哈哈哈,我太天真了,老天想折磨我,又怎么会轻易让我如愿。生小苦的时候,我就查出了现在这个病。好几年了,人渣没抓到,我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舅舅舅妈早就不认我,单位强制我休病假,不发工资,没半年就说我旷工把我开了,我连告都没力气去告了。为什么去夜总会陪酒?一方面是需要钱,一方面是我想在死前找到那几个人渣!”
她沉默了片刻,又露出哀伤神色:“小苦是孽种,可毕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在肚子里的时候我每时每刻都想捶死她,等生下来,又是另一种感觉了。她命不好,投胎成了我的女儿,成天被我打骂,两三岁就会做家务讨我开心,从来不要玩具,不要新衣服。我喝醉了,一天一夜吃不上饭都是常有的事,她又有什么错呢?没有爸,妈也快死了,她才五岁,无亲无故的,以后也要过上像我一样的人生吗?”
许卫东咽了咽口水:“我可以收养她。”
“不,收养的跟亲生的能一样吗?随便找个家庭和你家大业大的许家能一样吗?许卫东我恨不得你死呢!为什么会不计前嫌地救你知道吗?就是想巴上你家!你欠我的,你欠我命,两条命!我要我女儿做名门小姐,有名有份的名门小姐,我要所有人都高看她一眼,永远没人敢欺负她!”
“唉,你想岔了,当了名门小姐日子也不一定好过,她毕竟不是从我老婆....我考虑考虑吧。”许卫东最后说了一句:“对不起,秀红,我真的不知道。”
女人怪笑:“晚了,不过我接受。”
千禧年了,温柔恬静的杨秀红居然变成这副模样,居然经历了这样的人生,钟莹惊诧万分,但最令她惊诧的,还是妹妹的身世。小苦......她叫甜甜啊,许甜,许家曾孙代里唯一一个单名的孩子。
钟莹相信许卫东不是见死不救的人,当时一定还有些细节不为人知。不过仅凭杨秀红救过他的命,背负骂名认养一个孩子,也不是说不过去。可杨秀红不了解豪门,真的想岔了,挟恩以报换来的只是私生女名份,外人不敢欺负她,家里受的气可一点也不少。
钟莹感觉爷爷似乎知道内情,对许甜态度还行。至于为什么不告诉苏小柔,让她受那么大的伤害……因为许卫东带个养女回家结果也一样,什么救命恩人,陪酒女无缘无故为什么救你?为什么让你养她孩子?说许卫东和杨秀红没什么她一万个不信。要跟她解释清楚里面的弯弯绕绕很难,还容易引发别的方面的追问,不如报恩彻底些,遂了杨秀红的心愿。
即使妹妹非他亲生,可钟莹想起许卫东那些哄人的话,还是觉得他嘴脸可恶,吃死了苏小柔,他知道无论闹出多大的事,老婆都跑不掉。他没有和她真正心灵交融,或者说得更过分点,他认为苏小柔跟不上他的精神高度,认为她无法参透太复杂的情感,只是把她当作心爱的宠物对待,哄哄摸摸耍耍赖,一辈子如此。
第八次回头,她再次见到了晏宇,精神面貌比上一次好了很多。白衬衫灰西装,头发打理得很清爽,五官依然英俊帅气,可显而易见的有点年纪了,三十左右吧。正举着一部小巧的翻盖手机,边通话边从某栋大楼里快步走出来。
“妈,您说。哦,晏辰飞机几点落地?我现在有个会要开,可能赶不及去接他,晚上回家吃饭。”
一辆黑色商务车停在楼前等他,司机为他拉开车门,钟莹跟着钻了进去,坐在他身边听他电话接个不停,不是什么研发,就是什么谈判,那种隐隐约约的念头又闪现了出来。
陪他开完一个会,钟莹才发现这个时候的晏宇脾气很有点火爆,听到不满意的地方当场发飙,用词十分尖锐。无能,愚蠢,不能干收拾东西走人都说出来了。
会议结束,他开机,电话很快又响起。房间里只剩他一个,话筒里的声音炸裂般巨大,钟莹就趴在他肩头听得一清二楚。
“小宇,你弟弟出车祸了正在抢救,快到三院来!”
他轰地站起,外套来不及拿,穿过钟莹向外奔去。钟莹心神俱裂,回身跟上,刹那间走进一片白茫茫里。
第九次回头,她看见钟静归国,严冉捧花迎接,然而她身后却跟了一个叫妈妈的混血男孩儿。
第十次回头,她看见陌生的中年女人敲开钟家门,递上一提饭盒,两鬓微霜的老钟拒绝接受,并说,你不要再来了。
钟莹心急如焚,晏辰怎么样了?他出事到底是哪年哪月哪日?
第十一次回过头,她又看见了数不清的鲜花,白酒,香烟,信件和......一块墓碑。
她手指筋挛,浑身颤抖,张大了嘴,像晏宇那样拼命地张着,却发不出丁点声音。眼球涨痛得几乎要爆炸却流不下一滴泪,死死盯着那碑,将每一个字深刻心底。
烈士李舟桥之墓,生于一九七三年四月十二日,牺牲于二零零六年九月九日边境排雷任务。
作者有话说:
每天装聋作哑内心煎熬,下章很重要须得反复思考好好打磨,放孩子一马,明天尽量加更。
第95章 推石头的西西弗斯 [vip]
舟桥, 舟桥!钟莹心泪横流,凄入肝脾。
她跪了下来,跪在舟桥的墓碑前, 抛却一切杂念,真心悔过,虔诚祈祷:天啊,我放肆,我无礼, 我不该对您不敬, 时常以亲闺女自居。我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一只渺乎小哉的蝼蚁, 我知道错了,已经深刻理解了什么叫覆水难收。请您不要这么残忍的对待我, 请您让我彻底死去,或者......再给我一个机会。
她心存希望地第十二次回头, 却看见了令她失望又意外的场景。单人豪华病房, 高科技智能病床, 床上躺着一个正在拔管的猪头。虽然她不想那么说,可不得不承认此刻唯有这个形容与之形象堪配。
那是许思莹, 上辈子的自己,即使被撞得面目全非, 她还是认得出那股不同寻常的气质——伤口最靓,淤青最傲,肿都肿出了贵气的一个猪头。
当然,旁边还站着许多熟人, 有的刚刚见过, 有的阔别五年。是许卫东, 苏小柔,弟弟妹妹,她的两个朋友,以及晏宇,五十岁的晏宇。
护士将白布盖上了许思莹的脑袋,苏小柔痛哭不已。许卫东红着眼眶质问晏宇:“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我把女儿交给你,五年,五年!她就没了命!她才二十八岁,姓晏的,你在报复我吗?我听了你的鬼话把思莹嫁给你,结果你就是为了报复我吗?你想让她给钟莹赔命?”
听到钟莹的名字,苏小柔蓦地一抖,哭声小了许多。
晏宇慢慢松开了握住尸体的手,低声道:“我不想让她赔命,我希望她开心,也在尽力这么做。如果能回到五年前,我还会娶她,原因你知道。”
“我不知道!”五十一岁的许卫东已生出白发,他目眦欲裂,愤怒模样仍有少年时的影子:“全都是鬼扯,你所谓的证据全都是鬼扯,都是你自己幻想出来的!你已经疯了,你为了一个死掉二十八年的女人疯了,还害死了我的女儿,呜呜呜。”
他捂着脸蹲了下去:“我有罪,我知道思莹不开心,可是我为了许家牺牲了她,还自以为伟大的成全了你。全是鬼扯,借口,我怎么就相信了呢?我有罪,是我害了莹莹...”
许家人哭作一团,晏宇看了一眼那冰冷的白布,缓缓走出病房,面瘫特助迎上。
“去约郭律师,按钟静和许家平均分配财产的原则,修改遗嘱,要做到不偏不倚。”
“好的。”面瘫特助犹豫了一下,“许家...继承人是许总吗?”
“许德君,许德文。”
“太太的两个弟弟,好的,我这就去办。”
钟莹没有想到她不仅能看到前世生前,还能看到死后。晏宇要修改遗嘱,也就是说在许思莹死前他就已经立好了一份,只说重新分配财产,没有说“分配属于太太的那份财产”,钟莹冒出一个大胆猜测,晏宇莫不是将他所有的私人财产都留给了许思莹?
此猜测并非空穴来风,钟莹已经意识到,在这个未来幻景显现的时空里,她本人就是晏宇的初恋,是那个让他念念不忘几十年的女人,爱得深沉,所以他的财产也有钟静一份。
至少老天让她看到的是这样。
那么问题来了,许思莹和钟莹除了一样的好身材之外,相貌毫无相似之处,甚至...呃,很不情愿地承认,许思莹长得还很像疯子苏燕云。当然气质上有天壤之别,但五官轮廓一看就是近亲属关系,比苏小柔更像几分。
他不觉得膈应吗?为什么会娶许思莹为妻?除非......想起许卫东刚才颠三倒四的话,钟莹若有所思望向晏宇。
交代完事情,晏宇看着病房门口许思莹的名牌,良久启唇低语:“你累么?”
钟莹怔了怔,这是什么意思?
她没有回头,眼前却突然闪出白光,场景变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