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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帝春心 第59节

    “你无须如此自责。”傅元青道,“关心则乱,半安。”
    他思索了一下:“我与你一同出宫,去一趟北镇抚司。”
    “老祖宗现下要出宫怕是不易。”
    傅元青走出堂屋,看到永寿宫外养心殿的屋檐,那屋檐下点起了宫灯:“陛下应起身了,我去请旨出宫。”
    “我为老祖宗更衣。”
    *
    少帝从剧痛中醒来。
    他浑身冷汗淋漓,捂住左胸不住颤抖。
    “别动。”百里时在他榻边凝重道,“我为陛下施针止痛。”
    说罢掀开他衣襟,在他完好的左胸用药水沾染,便掀开了一块状似人皮的东西,那下面露出了稍白一些的肌肤,靠近心脏的地方,无数狰狞的刀口在其上,层层叠叠,旧伤未愈新伤又上,在夏日有了溃烂的痕迹。
    然而少帝的痛反复是自内而外,痛不欲生,并不只是由外伤所致。
    百里时表情凝重,开始施针止痛。
    “陛下这样频繁剧痛有多久了?”百里时问他。
    “自以皇帝身份与阿父双修开始。”少帝冷汗津津道,“你问这个是有什么问题吗?”
    百里时看他有些魔怔的样子,叹息一声:“前些日子,傅掌印也曾传唤我去问过大荒玉经一事。”
    “朕知道。”少帝提及此事,还有些痛楚在其中,“为了救他性命朕处心积虑好些年,他竟不珍惜,弃陈景如敝履。呵呵……朕也想明白了,何必如此自轻自贱、何必大费周章。朕既然心悦阿父,这种事儿便该朕亲力亲为!如今……他不是也乐在其中?呵呵……”
    他最后两声笑声,带着些癫狂。
    “陛下……没想过,还会这般剧痛……乃是……大限将至?”百里时问他。
    少帝一怔,心头又是一阵剧痛传来,过了好一阵子功夫,他才停止颤抖,松了口气急促喘息:“他住永寿宫又温和回应朕,朕与阿父已经心意相通。”
    百里时用洁净的薄刀挖去腐肉,又止血缝合,他这才叹息一声:“陛下有远超常人之智,又何必自欺欺人。”
    少帝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问他:“百里时,到底什么才算是真正的心意相通,二人不分彼此,天人合一?什么样子才能共享天寿?”
    “大荒玉经中没有详细陈述。”百里时道,“没人知道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只是真的达成了,自然便知道了。”
    “……真的达成,自然便知。”少帝低声笑了一下,“朕并非怕死。朕早就想明白了……否则不会选这样的路,做这样的逆天之事。”
    百里时没有说话,用纱布清洗创伤。
    “只是朕不明白……真的不明白……”他叹息一声,“为何朕如此作为,依旧不能博得阿父一丝一毫的爱意?他真的那么爱赵谨吗?亦或者爱陈景?”
    “陛下可曾想过其他的可能?”百里时问他。
    “其他?”
    “傅掌印曾对我说过一段话……”百里时叹了口气。
    ——朝堂风诡云谲、人心变幻,势力即将更迭,我稍不留心就要丢掉性命……我喜爱陈景,就算我们可共享天寿。人寿几何,我算不出来。若我身死,陈景也会死。我不能因为‘喜爱’二字,让他同我一起死。
    “陛下就没想过,以傅掌印的坚毅性格,不会连累陈景。更不可能连累您?”百里时问他,“也许您冤枉老祖宗了。”
    百里时将他胸口用纱布缠绕覆盖,对他说:“如今盛夏,天气太热,那作假的人皮便不可以再覆盖了。不然伤口捂着好不了。心头血也取到极限了,这等创伤还怎么取血?倘若还不能心心相通,达不到共享天寿,陛下怕是……”
    百里时还想再叮嘱什么,就听见德宝在穿堂里面道:“主子爷,老祖宗带着曹秉笔在抱厦求见。宫外出了大事儿,老祖宗想出宫去趟北镇抚司。”
    大事……
    少帝拿起身侧放着,刚刚由东厂密探呈上来的《忧危辩奸疏》,看了几眼。
    已经了然。
    德宝等了半天,没听见动静,又试探道:“老祖宗最近身子骨儿是不怎么好,要不奴婢去请老祖宗会永寿宫歇息吧?宫外有方秉笔和赖大人呢。”
    “朕同他一起去。”少帝挣扎着坐起来,“你进来替朕更衣。”
    德宝应了声是,进来便要为皇帝换上衮龙服,少帝摇头:“去拿陈景的衣服过来。”
    德宝愣了愣:“主子……”
    “天子不在紫禁城说不过去。私下去吧。”少帝咳嗽了两声,然后便觉得胸口更痛了。
    “你刚犯了心悸,伤口又才缝合。不应再动。”百里时劝他。
    “他那么倔的脾气,便是朕不准,他也会想办法去的。”少帝说,“朕又不放心让他一个人去。你一会儿随德宝走偏门出去。”
    他脸色煞白,在德宝搀扶下站起来,急促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直:“更衣吧。”
    百里时叹了口气,拿起药箱,行礼退下。
    *
    傅元青在抱厦下并未等多久,中正仁和大殿的门就开了。
    “陈景?”曹半安见来人一怔。
    傅元青一抬眼,就瞧见少帝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那张熟悉的天将军面具,他作揖:“陛下。”
    曹半安这才意识到出来的是少帝,连忙跪地。
    少帝问傅元青:“阿父没把朕错认为陈景?”
    傅元青沉默了一刻道:“陛下忘了,您说过的……陈景不在了。”
    少帝此时脸色还有些苍白,便带上面具,简短道:“走吧。朕随你去趟北镇抚司。”
    *
    北镇抚司灯火通明,赖立群在衙门口焦急等待,来回走了好几趟,才看到挂着宫灯的马车过来,待马车停好,傅元青与少帝及曹半安下车后,赖立群单膝跪地道:“老祖宗,曹秉笔,属下辜负重托,万死难辞其咎。”
    “赖大人不用如此。”傅元青扶他起身,“带我去诏狱看看,边走边说吧。”
    一行人入诏狱。
    衡志业的囚房便在地下第一层,有半扇窗户,可以晒得到阳光。不止如此,他囚房内各类物品一应俱全,一看便是得到了很好的待遇。
    如今所有物品都被砸烂,被褥被撕碎,书籍被撕成粉末。
    衡志业倒在其中,让人刺中心口,流血而亡。
    他双目睁大,面目狰狞,死不瞑目的样子。
    在靠近石墙的地方,写着一个大大的冤字。
    乃是他死前以血书写,如今血浆凝固,显得分外阴森。
    “曹秉笔嘱托过,我们没动衡志业。”赖立群说,“怕外面学子发难。又派人十二时辰监视着,若不是今日揭帖太多,我一时着急,便抽调了人手出去,怎么会中了奸人之计。让人杀了衡志业。是属下失职!”
    “杀他之人呢?”曹半安问。
    “那个贼人被我们围追堵截,在东便门附近自焚而亡。”
    “太刻意了。”傅元青打量完了蛛丝马迹,起身道,“此时已经寅时过了,附近百姓都已起身准备做功,他在那边自焚,自然引人注目。口口相传,事情便被传开了,谁也拦不住。”
    “是……属下也知道。”赖立群忧心忡忡道。
    “今日的《辩奸疏》揭帖统共多少份,统计了吗?”扮做陈景的少帝突然开口。
    赖立群奇怪的瞧他一眼,却还是下意识答道:“已追缴的有两万八千份,这只是能追查到的,民间散落的更多,估计可能散播了近五万份。”
    “短时间内如此多的揭帖出现,又不是在经厂雕版,一定有集中印刷的地方,在何处?”少帝又问。
    “方厂公已经安排东厂孔掌刑去查抄了。”赖立群说,“在州峰书院。”
    州峰书院。
    严吉帆之前讲学之处。
    浦夫子去世时,青云蔽日的歌谣最早传出来的地方。
    东乡党学子聚集地之一。
    这四个字一出,在场几个人脸色都变了。
    “之前《庙堂忧危疏》只局限在朝廷官员中,扩散并不算大。不消一日,第二张揭帖就来了,内容极近煽动。便有人想这是谁人所做。”傅元青开口道。
    “大家会以为是衡志业?”赖立群问。
    傅元青看着地上衡志业的尸体:“衡志业死了,不是自杀,而是被人所杀。他以血书冤,杀他之人死在了东便门。这些事情包不住,很快便要扩散开。至于《辩奸疏》是不是他写的,是不是他安排人送出去的,这个真相真的重要吗?”
    “衡志业削官回东乡后,创立东乡书院,变成了士林的精神领袖之一。大量士林学子和官员拥戴他,被冠上了现世圣人的称谓。他在这个时间点死,便与《辩奸疏》脱不开干系。如今,连雕版之处放在州峰学院都算好了,东厂查抄州峰学院是众目睽睽的事。他的死只会被认为是我傅元青为了找人做替罪羊冤屈而死。一定会激怒大量聚集在周围书院的学子们……赖大人,因浦夫子之丧,还有恩选暂留京城的学子有多少。”
    “……大约一万。”赖立群脸色发白,“属下的疏忽,是属下的疏忽。若衡志业还活着……”
    “背后主使等了这个机会很久了。”傅元青说,“这不怪你,也不怪半安。这样的连环之计,没人能避开。只能一步步走,明知道前路是险境,也得走。”
    “学子的事,还好办,咱们四卫营三万二千户,也算镇的住。”曹半安道。
    傅元青摇头:“学生们一旦被激怒,便不怕流血。可他们都是大端朝未来栋梁之才,四卫营也好,锦衣卫也好,怎么忍心抬手挥刀于手无寸铁的学生?况且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便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他抬眼看向沉默的少帝。
    少帝的面容隐匿在天将军面具之后。
    “一旦朝中有心之人利用学潮,在朝廷内外呼应,逼迫陛下彻查奸佞……就算是皇帝陛下,也不得不审慎抉择。”
    少帝声音有些哑:“抉择什么?”
    “究竟是保一人?”傅元青仿佛有些释然的笑了笑,“亦或者保天下士子之忠心?”
    少帝的眼眶红了:“这还用说?只有一个答案。”
    “说的没错,其实从头到尾只有一个答案。”傅元青轻轻叹息一声:“我在碣石看到那浪花温和,可一浪又一浪,抵达岸边的时候,就算前浪不愿意,也最终无奈被推搡着拍碎在了礁石上。有些抉择可以选择,就算是天子有些抉择也无法抉择。”
    所以百里时所言不假。
    有时候推开一个人,并不是因为不在意或者不爱惜。
    灾荒中最后一块饼、病重时一碗汤、施舍的一碗粥,摇尾乞怜换来的是最在乎人的活下去,哪怕多活一刻……便是世间碾入尘埃之人,也有要守护的宝贵性命。
    傅元青早就瞧见了可能的归途。
    天子想起了那个早晨,从浦家归来,行至端门时,傅元青坐在车舆上,双手掖袖,平静温和说出的那句话。
    ——我珍爱少帝,可以身饲之。
    那时候,他被珍爱二字冲昏了头脑,喜悦中无法自已。
    如今再去想……才知道这样的话,承载了千钧重负的诺言,蕴藏了百川入海的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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