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承担起了照顾林晓娴的责任。他没有请护工,每日往返于家和医院。他给她做饭送饭喂饭,给她买水果,买营养品,给她打水洗脸洗脚。晚上时他会在她病床边支一个小铁床,蜷缩着身体睡觉。
有一天晚上,他听到林晓娴对他说:“乔安,我活了这么久才突然明白人这一生不可能为所欲为,大部分的时候付出要大于接受。你父亲死后我才明白事实上我是爱过他的,只是没有好好爱过。请你在我死后把我葬在他的旁边,让我用我的下辈子加倍地爱他。”
乔安背对着她蜷缩在小铁床上假装睡着,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假装没有一点悲伤。但他的眼泪出卖了他。
让他高兴的是林晓娴终于同意做手术。疾病已经将林晓娴折磨得不成样子,原本必死的决心开始松动。
林晓娴对他说:“乔安,你知道乔澜在在哪里,对吧?我想见她一面,或许这是最后一面,我希望她能回来,我不求她能原谅我,我只希望能在手术前再看她一眼。”
乔安给乔澜打了电话。这一次她接了。
乔安说:“妈妈现在情况不是很好,过几天就要做手术,医生说手术有一定的风险。你快点回来,妈妈想见你,她很想你,我时常听到她在睡梦中呼喊你的名字。”
电话那头的乔澜没有说话,她沉默了一会便挂断了电话。
乔澜终究没有来。
乔安看到林晓娴被推进手术室时不停地流泪。
一个月后,乔安在去医院的路上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口哨声,乔安回头,看到了乔澜。乔澜穿着白色的球鞋,超短裤,白色的吊带衫,她的装束和以前没什么区别。乔澜兴奋地跑过去抱住她,在她脸上亲了一下又一下。乔澜笑着说:“好了好了,我的脸都要被你亲出洞了。”
乔安兴奋地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告诉我,我去接你呀。”
“今天刚到的。”
“快进去吧。妈妈很想你。她很想见你。她做手术前你没有来她很失望。”
“她……”
“手术不是很成功。医生说还要再做一次。她现在每天都在化疗。她很痛苦,真的很痛苦。”
“哦。”
“别在外面站着,快进去啊,妈妈看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我想妈妈之所以同意做手术就是因为你,她放不下你。”
乔安看到乔澜往后退了一步,她强挤出一丝笑容,说:“乔安,我好累,我们回家好不好。不要告诉她我回来了。”
乔安犹豫了一会,看到乔澜满脸倦容,点了点头,说:“好吧。我先进去给妈妈送饭,你等我。”
乔澜点头。
乔澜一睡就是一下午。乔安把家里打扫干净,做了晚饭。他给林晓娴打电话说:“妈,姐姐回来了。”
电话那头的林晓娴兴奋地说:“快,快,现在就让她过来,我不会怪她,不会打她,不会骂她,我只想见她。”
乔安说:“妈,她刚回来没多久,她太累了,正在睡觉。我们吃完晚饭再过去吧。”
“好,好,我等着她,我等着她。”
乔安放下电话,走进乔澜的房间想叫醒她。乔澜睡得很香,她熟睡的样子很甜美,像个孩子。乔安坐在床上,不忍心叫醒她,默默地看着她睡觉。一直到天色变黑,乔澜才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乔安在朝她傻笑,轻轻地捏了捏乔安的下巴,说:“跟我说说你过得还好吗?”
乔安说:“还好。”
“可是为何我在你给我发的qq里看到的都是孤独。”
“我一直都是这样,不是吗?”
“乔安,你遇到了一些事情,是吗?不要骗我,我能看得出来。”
“算是吧。”
“跟我说说吧。”
“其实很简单。我深爱着一个女人,和她相遇,和她分别,再次相遇,再次分别,只不过恐怕很难会有下一次相遇了。”
“为何。”
“可以不说吗?”
“当然。”
“在外漂泊了这么多年,我遇到了许多人,曾试图去爱,可总是失败。我明知在深切的的暗恋中我终将会孤独,我明知我在追寻的是我永远无法触及的东西,可是我就是无法放弃,无法割舍。我爱她,她不爱我,她爱他,呵呵,或许就是这么一个故事。”
“乔安,失望是至为沉痛的事情,但彼此之间的相遇和相处所累叠起来的记忆会一直存留在你的脑海里,它不会消失,它会等待着你在你需要的时候被你从记忆中取出慢慢咀嚼品味。人这一生活的就是一个过程,没有太多的结果可供你获得。放下往往会获得新生。”
“我知道了,姐姐。”
乔安微笑着拥抱了一下乔澜,他说:“姐姐,你变了好多。你为何一直不与我联系。”
乔澜说:“起初是因为我遇到了一些麻烦,后来是因为我们渐渐地彻底地成为了两个世界的人。但请你相信,乔安,我们之间感情的维系依然像以前一样牢固,但有些东西已经变了,我不希望你走进我的生活,与不希望你了解我的圈子。”
“姐姐,有些事情既然你不想让我知道那我不会强迫你。姐姐,你能回来我真的很高兴,不仅是我高兴,妈妈也很高兴。姐姐,吃完晚饭我们去医院看她吧。”
“谁说我要去看她了?”
“她病得很严重,每天都要化疗,她很痛苦,我知道她是为了你而坚持下去的,更何况,过一阵她还有一个手术,她需要你,姐姐。她是你的母亲。”
“你觉得她像一个母亲吗?她赐予我生命但却要我一生都背负罪孽。她辜负了父亲,她欺骗了我,我恨她,我要用一生来恨她。”
乔安独自一人来到了医院。他将饭盒递给林晓娴,林晓娴没有接。她的目光一直在他身后徘徊。乔安知道林晓娴是在找李艾。
林晓娴问:“乔澜呢?她在哪?”
“哦,姐姐昨天坐了一晚上的飞机,她太累了,而且有点感冒,她说她过几天就来看你。”
林晓娴听完冷笑,说:“她不愿意来,是吗?”
乔安没有说话。
灾难般的病痛让林晓娴生不如死,面对即将到来的第三次手术,林晓娴比上一次更加不配合。
乔安找到乔澜对她说:“你去看看吧,姐姐,我求你了。妈妈现在状况很不好,她需要马上手术,不能拖了。可她很不配合。她只是想见你。”
乔澜没有说话,转身就走了。乔安不知她去了哪里。
那天晚上,乔安守在林晓娴的床边。他在看书的时候听到林晓娴醒了,他从床底下拿出搪瓷脸盆要去水房打水给林晓娴洗脸。
他走出病房,看到走廊里有个人站着,走近一看,原来是乔澜。
乔澜在原地站了好久,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乔安知道乔澜是来看林晓娴的,心里突然很高兴,他上前抓住乔澜的胳膊,他说:“姐姐,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快进去啊,妈妈很想你。”乔澜生气地甩开他的手并捂住了他的嘴。
乔安的声音很大,林晓娴在病房里听到了。她兴奋地坐了起来,大声地喊:“澜澜,澜澜,是你吗?是你吗?快进来,快进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乔澜没有动。她的眼神空洞迷茫,看不到快乐,看不到痛苦,看不到未来,看不到希望。她无法摆脱长期积累在内心的阴影。她对林晓娴的憎恨以及对死去父亲的歉疚始终无法消解。她还是无法说服自己。
林晓娴的喊声在空空荡荡的走廊里传扬。她的声音从一开始的兴奋,慢慢转向失望,然后是绝望,最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声。
乔澜的手从暖暖的嘴上放下来。她看了一眼林晓娴的病房,然后推开了乔安,狼狈仓皇地离开。
林晓娴在第二天晚上自杀了。
那天早上,林晓娴的心情格外好,她让乔安回家拿那件她最喜欢的黑色蕾丝连衣裙,她说她想在手术前再穿一次。
晚上的时候,乔安给林晓娴送饭。他看到林晓娴穿着那件黑色蕾丝连衣裙坐在窗台上,微风吹拂着挡在林晓娴额前的发丝。
乔安被吓了一跳,他大声说:“妈,你在干什么,太危险了,快下来。”
林晓娴神色黯然,她转过头对乔安说:“今天隔壁床的那个女人走了。每天听她痛苦的哀号似乎已经听惯。一旦消失反而不适应。”
乔安没反应过来,他说:“妈,你过几天就要做手术了,别着凉了,快下来。”
“乔安,你是个好孩子,我很感激你,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只是有些事情你无法完全替代。我累了,真的累了。我亲手毁掉了自己,毁掉了我们这个家,也毁掉了乔澜。我知道她一直在恨我,她一直没有原谅我。但我不怪她,是我自作自受。”
“姐姐只是还没有想通,给她一点时间,她会原谅你的,她会来看你的。”
乔安看到林晓娴笑了,这笑容让他感觉很不好。
“她不会的,她永远都不会来见我的。”
“会的,一定会的,她既然回来了就一定会来看你的,她只是还无法打开自己的心结,你要给她时间。”
林晓娴又笑。她没有再说什么。她在乔安的面前跳了下去,乔安冲上前试图抓住她,可是他抓空了……
小安,澜澜,
我这一生充满了太多的荒诞与丑陋,我也曾经后悔过,无数个日日夜夜我辗转反侧,我想的是如果时间能重来一切是否会有所改变。只是这个世上哪有如果,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权利。
我和你们的父亲结婚只是等待着一个男人的谎言的成真,这是多么可笑多么自私的行为。我害苦了你们的父亲,我毫不在意地利用了他对我的爱,我将他的我的爱作为枷锁将他牢牢拴住,我只是将他视为我的后路我的备胎,这一切他都是知道的,可他没有任何怨言。
我始终不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我伤害了你们。我知道我无法补偿,过去的时光已然过去。我唯一能给你们的是我这么多年来所攒下的积蓄。对于一个母亲来说这是一件多么可悲的事情,我不能将我对你们的爱存留在你们的脑海里,在我死后,我唯一能给你们的只有金钱与物质。
我想我死后,一切都该画上句号了。
请你们原谅我,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我爱你们。
母亲
乔安缓缓地闭上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落在了林晓娴的遗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