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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玫瑰的癫狂

    一连几天的小雨,冷得人骨子里都能挤出水来。
    琥珀就在天刚放晴的那天回巴黎的,红杉林的全体成员,还有书记、徐教授、房楷两口子······和她有过交集的,好像都来送行了。《爱乐》杂志的记者不知从哪得知了消息,早早赶到机场堵住了她。谌言上前阻拦,琥珀却同意接受采访。
    “琥珀小姐,你离开西方古典音乐圈很久,这次复出就是十周年音乐会······”
    琥珀礼貌地更正:“我不是复出。”
    记者笑了:“我是指你再次登上西方的古典音乐舞台。”
    “我是离开了那个舞台一段时间,但我一天都没有离开过音乐,我只是在寻找以更好的方式表达音乐。”
    “是你和盛骅教授的二重奏么?听说连苛刻的乐评家都说你们的演奏达到了无以伦比的艺术境界。”
    “我没有看乐评,但能够遇到盛骅教授,是我此生最幸运的事。”
    记者一愣,《爱乐》是一家专业性很强的杂志,登个八卦报道合适么?可是不往下问,好像也不对。“对于你来讲,盛骅教授意味着什么?”记者选择了一个含蓄的方式。
    旁观的沙楠受不了地对季颖中说道:“换了我,我就一针见血地问你们现在是不是在谈恋爱?”
    “你不懂。”
    “你懂?”
    “我不懂就不吱声。”季颖中甩开他搭上肩上的手臂,往旁边挪了个位置。沙喃翻了个白眼,无奈在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手势。
    “盛骅教授对于我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可以说是我的伯乐,我的灵魂知己,我的导师,我的朋友,我的搭挡,我······”此生的挚爱。
    房楷幸灾乐祸地和谌言耳语:“老婆,一定是盛骅那个那个啥,就翻脸不认人,逼得人家小姑娘只得在大庭广众昭告天下,这下他想不负责任都不行。”
    谌言嗔道:“别瞎说。”以一个女人敏锐的直觉,琥珀这是心里面没底才来这么一招。她不懂了,盛骅爱琥珀都爱成那样了,她还要怎么有底?难道直接去扯证?
    采访一结束,送别的、和琥珀同行的,很自觉地都闪了,让琥珀和盛骅再独处一会。琥珀一脸的破釜沉舟,似乎是要告诉盛骅:对,我就是故意的,故意让别人猜测我们的关系。盛骅自始至终都是微笑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孩子,很包容,很宠溺。“我又不和你计较,你紧张什么?”
    琥珀冷哼一声,脸红了。这两天,她变本加厉地折腾盛骅,一会儿要看电影,一会儿要出去吃火锅,一会儿要一起去买糕点。勾着他的手臂,在胡同口来来回回地走。还跑去2003吃了一顿饭,当着文杰的面,和他手牵手。想听什么曲子,就让他弹什么曲子。不准他编曲,除了睡眠,其他时间,都要听她安排。盛骅都好脾气地顺着她,顺得她觉得自己好像真是一个恶劣的人。
    “我就是心里面发空,不知为何,好像以后会再见不到你似的。”琥珀也不隐瞒,实事示是。
    盛骅低头凝视着她,眼神深邃得像没有星辰的夜海。“地球就这么大,我能去哪里?”
    琥珀玩着他大衣的纽扣:“再不大,也分东西半球呢,中间还有个大西洋。”
    盛骅被她可怜巴巴的语气给逗乐了:“你还是要忙起来,一忙,就不会想这想那的。”
    “还是会想的,不过,我不会和别人说罢了。我现在真巴不得,明天音乐会就结束了。”
    “这话真不像是个演奏家说的,你的使命呢?你的职责呢?”
    琥珀嘀咕:“都这个时候了,还说教。”
    盛骅失笑地刮了下她的鼻子:“别让米娅着急,快进去吧!”
    琥珀朝旁边瞥了下,米娅正和秦笠道别,也是一脸的依依不舍。华城到底是个什么神奇的地方,怎么能轻易就让人这么眷恋呢?
    她无奈地朝安检处走去,都站到黄线上,突然扭头抢过米娅提着的拎包,从里面拿出一条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围巾,朝盛骅跑了过来。“我本想留着,可惜颜色太暗了,以后给我买条颜色鲜亮的。”她展开围巾,踮脚给盛骅围上后,歪着头笑。
    盛骅抚摸着围巾羊绒的纹理,心里填塞着的对命运的不甘、无助、愤懑、伤心,一点点碎成了粉末,消失在了空气中。其实上苍也没有那么冷酷无情,至少把她带到了他的面前。“我以为你扔了。”
    “是扔了,但是后来我又捡回来了。”都下了飞机,走到廊桥的半截了,鬼迷心窍的又折回机舱捡了回来。是那时她就对他产生了好奇心么?她才不承认呢,大概就是每日一善吧!
    “就让它替我陪着你吧!”
    “这好像是我的围巾······”
    “我捡到的,就是我的。”琥珀咯咯笑着走了,安检好,她转过头,高举着两只手朝他直挥:“盛骅,再见!”
    盛骅扬起笑意的脸上突然没有了任何表情,他贴着裤管的手指不自觉地抽动着。
    人的一生要经历很多次别离,有的别离,一别就是天人相隔;有的别离,一别便老死不相往来;有的别离,被命运戏弄,距离很近,却终生擦肩而过。
    他在心中轻轻地念叨:再见,琥珀,希望余生还能再见!
    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在他身后的不远处,许维哲提着乐谱箱和凯尔正匆匆朝安检处走过来。看到盛骅,许维哲一怔,便站住了。凯尔蹙了蹙眉,告诉他,他们快赶不上飞机了,他说,就几句话,不会耽误的。凯尔无奈地先过去安检,他笑容可掬地招呼道:“盛教授是过来送机的么?”
    “是的,送琥珀回巴黎。” 网络上,两人的支持者,都大战过几百回了,两个人却还没有这样面对面地说过话。还好《爱乐》的记者已经走了,不然给他拍到这张照片,还不知要配个什么标题呢,仇人相见?双峰对决?盛骅忍俊不禁。许维哲现在应该是回欧洲准备排练圣诞、新年音乐会,也是琥珀的这架航班吧!谌言前几天告诉他,许维哲这次是巴黎爱乐乐团唯一合作的钢琴家。明年的格莱美颁奖礼之后,他的名次可能要进入前十了。这下国内的乐评家更要把他捧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谌言语气很是不敢苟同,然后又叹了一句:后生可畏啊!
    盛骅倒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许维哲也没有炫耀之色,只是带了点戒备。时间的关系,他长话短说:“盛骅教授觉得琥珀适合室内乐么?”
    盛骅反问道:“你觉得呢?”
    许维哲浅浅一笑:“你可能没看到,西方乐评家们对于琥珀的十周年音乐会,用的是“凤凰涅槃、王者归来”的标题。舞台上容得下两位王者么?”
    “有点挤,看来日后我们需要更大的舞台。啊,谢谢你对我的赞誉,我觉得你现在发展得也不错。”
    许维哲眼角抽搐了一下:“《圣经》里有一句话,我想送给你:‘上帝欲让谁灭亡,必先让其膨胀。’”
    “好的,共勉之。”
    这时广播里传来提醒许维哲赶快登机的声音,许维哲并没有奔跑,而是维持着风度,优雅而又高贵地走向安检口。
    盛骅扭过头,眯着眼打量着他。许维哲其实也不是个被命运青睐的人,他今日拥有的一切,要比别人多付出百倍的努力,可惜了······但他不愿同情他、祝福他。这不是妒忌、羡慕、或者恨,最多当他是个陌生人,他的不幸或幸运,是他的命。
    命运——一个让人无力、无助而又无奈的词!
    走出机场,阳光有点刺眼。盛骅用手遮着额头,看着起飞的飞机。眼前一花,正在攀高的飞机突地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接着是漆黑一团。他闭上眼睛,知道不是自己眼花,而是又失明了。耳边听到一辆疾行的车踩着刺耳的刹车停在他身边,司机泼口大骂:“你眼瞎啦,没看到车吗?”
    他迎着声音转过头,歉声道:“对不起。”
    又是一辆车停了下来,喇叭按个不停。
    司机顿住:“呃,真是个瞎子?”
    没有,只是这次失明的时间有点长,而且地点不太好。疯了,那种万针齐戳的钻心般的疼痛也来了。呵——他的病知道琥珀今天走了,不用再抑着,于是疯狂发飚了。飚吧,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该做的事也做好了,他现在很轻松,是狂风暴雨,还是和风细雨,想来就来吧!车子好像越来越多,喇叭声响得他分辨不出该向前还是向后,额头开始渗汗,他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心跳如鼓。
    其实并没有那么勇敢,他对于这个世界并不留恋,可是琥珀在,如果可以,他想尽可能留下来,哪怕是几乎不可能的一点希望。他扭头对车子里的司机求助道:“我的眼睛好像出了问题,你能帮下我么?”
    **
    这是巴黎么?琥珀扭头看米娅,米娅也是一脸惊呆的样子。塞纳河还在,卢浮宫也在,香榭丽舍剧院也在原地,可是满街身穿黄背心、手持黄色气球的像潮水一样涌过来的大军是怎么回事?
    开车的怀特先生一脸严峻,车速如蜗牛爬行。“政府加征燃油税后,原先只是出租车司机罢工抗议,后来是要求提高最低工资,现在又加了要求总统下台,名目越来越多,示威游行的人也越来越多。一到周六,就穿上黄背心上街。”
    琥珀想起自己离开巴黎那天,好像出租司机就罢工了。“政府没有和工会谈判吗?”在巴黎,示威游行是常见的事,琥珀没有很紧张。
    “有,但是没什么用。”外面在下着小雨,天色昏暗。雨中,警察也出动了。大军一阵骚动,有人向警车扔了什么,一个戴着防毒面具的警察从车里下来,朝着大军施外放催泪瓦斯。有人在哭,有人在大声谩骂,沿街的一家店铺的橱窗被砸开了。
    琥珀和米娅惊恐地瞪大眼睛,这才意识到事态有多严重。
    怀特先生低咒了几句,急打方向盘,准备掉头。前面的路肯定堵死了,只能想办法绕道。米娅害怕道:“许维哲先生的车还在后面么,要不我们下去和他们拼车吧,他们车大,男人多,会安全点。”
    许维哲和琥珀都在头等舱,两个人的位置在甬道的两侧,讲话不方便,两个人就打了声招呼。出了机场,她上了怀特先生的车。许维哲好像是一辆七人座的大车来接的。在机场大道上,两辆车是同一个方向,一前一后。但现在,那辆大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和他们分开了。“不会有事的,他们只是对政府有意见,不会伤及无辜。”
    琥珀话音刚落,米娅突然抱着头大声尖叫起来。前方,“黄背心”们躲过瓦斯袭击,开始回击。有的手里是棍棒,有的是手持弹弓,还有人把怒火向沿街的店铺发泄。一家接一家的店铺被砸开,有一个“黄背心”手里拿着个长长的管子奔向停在街边的汽车,只见轰地一声,汽车升起一团大火,熊熊燃烧起来。接着,他又奔向下一辆。
    “该死的,他们疯了。”怀特先生失声道,后面的车堵成了长龙,根本掉不了头,“小姐,我们赶紧下车。”
    三人推开车门,仓皇地朝街边跑去。没走多远,感觉到背脊一热,回头一看,他们的车也成了个火团。如果再晚一步······琥珀后怕得瑟瑟发抖!
    点火的那人像是感知到他们的恐惧,朝他们得意地狞笑着,手里的管子慢慢举高,对准了他们。下一刻,她们面前的一辆汽车冒起几尺高的火束。米娅瞪大眼睛,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惊恐之中,她看到了卡在车流中的许维哲的那辆大车,她拽着琥珀朝那边奔跑。
    火光还是朝她们飞了过来,其实不是火光,而是燃烧汽车爆发出来的火星。琥珀闻到了一股呛人的焦味,不知是衣服的还是头发的。“你的后背,你的后背······”米娅下意识地松开手,不知什么时候,琥珀的后背已经烧出了一个大洞,火还在向外蔓延。米娅想用手帮她拍灭火,手伸到半空中又被烫得缩了回来。她着急地四处张望,想看看有没有水。满眼都是燃烧的汽车和已经失去理智的“黄背心”,米娅放声大哭。
    琥珀可能是吓的,她感觉不到烫,也叫不出来。
    盛骅,才离开你不到几小时,我就开始想你了,你知道吗?
    这时,一个人影像风一样从马路对面跑了过来,手里一件被水浸湿的大衣一下子把琥珀紧紧裹住。琥珀这才感到后背的灼痛感,她抬起头,与许维哲四目相望。
    “上车!”许维哲扶着她走向大车。米娅跟在后面,抖得话都说不周全:“你、你的背,不,是你的、的手,不,他的手、手······”
    许维哲的半只手臂也被火星溅到了,衣袖像行为艺术家们喜欢的,一个接一个的破洞,大的像瓶口,可以看到里面的皮肤被烧得通红。
    琥珀脑中一片空白,她机械地上了车,在后座坐下。车窗外有警笛鸣叫着经过,接着,车流开始动了起来。
    **
    这个周六事件,被法国媒体称为“黄马甲”运动,是法国50年来最大的暴乱,堪比2005年骚乱,是有组织钢领的暴力革命和无组织、无方向、不计后果的暴力大宣泄,共造成600多人受伤,3人死亡。
    怀特先生也不知说什么好了,他和米娅都还好,琥珀和许维哲却成了那六百分之二。凯尔气愤地向他抱怨,本来许维哲没事的,是他看到琥珀后背着了火,不由分说跳下车,找了个公共水笼头,把大衣沾湿,他这才被火星溅到。怀特先生只能忙不迭地道谢。
    两个人的烧伤,许维哲稍微严重点,但一两周后就差不多好了。许维哲现在每天的行程密得不行,休息一两周,让凯尔都快急疯了。所以即使怀特先生很是真诚,他还是脸黑黑的。
    许维哲倒是不在意,他的一只衣袖被医生剪开了,胳膊光着坦露在空气中,他自嘲自己很像西藏的喇嘛。上过药后,医生让他在医院留一个晚上,防止有炎症。他和琥珀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琥珀的脸色还没缓过来,白得没有血色。天已经黑了,四周很安静,之前那可怕的暴动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谢谢你!”琥珀不适地动了动。
    许维哲笑道:“我其实也很惊讶,不知自己当时哪来的胆量。都说法国人是绅士,这疯狂起来,一个个都像索马里海盗啊!”
    琥珀想起那个场面,不寒而栗:“是啊,一个个都像被妖魔附体了。”
    “我还是改签了航班,简直就像特地赶着这次暴动过来的。不过,幸好改签了。哎呀,你不要再谢了,我们以前好歹也是朋友。”
    琥珀一阵心酸,是呀,以前,他们真的很要好,现在,哪怕坐在一起,中间也像隔着一道高高的墙壁。
    “那盘白鹤芋还活着么?”
    琥珀轻轻点了下头:“这次没有丢,长势很好。”阿姨挺会护理花草。
    “看来你很喜欢。”许维哲声音突地一沉,“琥珀,你能告诉我,为什么我们再也做不了朋友了?”
    琥珀看着地板:“有些事情不需要说得很清。”
    “不,我想知道我哪里做错了。”
    琥珀扭过头看了他一眼,如果说出来,他们之间连虚拟的友好也没有了。“真的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现在这样也很好。”
    许维哲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差不多是恳求了:“如果你真的想感谢我,就告诉我。”
    琥珀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我真希望你没有救我。”这样她还可以给他留个体面。
    许维哲心咯噔了下:“有那么严重?”
    “我长这么大,只有过两个朋友,一个是你,一个是阿峦。我很想像别人那样,有几个一辈子的朋友,到老了还经常打打电话,约个时间出来喝杯茶,驻着拐杖慢慢地散步。我太奢求了。”琥珀自嘲地弯了下嘴角,“阿峦与我之间的事,我不多说了,现在天下皆知。我和你的关系,谈不上无话不说,但我也没刻意隐瞒过什么。只是有些事有关于一个人的自尊和骄傲,不太好启口,只能缄默,比如我的演出恐惧症,比如阿峦和希伯带给我的困扰。但我想,即使我不说,你也已感觉到了,因为你真的很关心我。大概是去了华音后的一个晚上,我在希伯的社交圈里看到了你和他的合照,是在一个晚宴上,还有虞亚的。后来我问过怀特先生,他说那天是你和法国这边的唱片公司签约,公司为了欢迎你的加入,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巴黎古典音乐圈的名流差不多都到场了。希伯外形是不错,但以他在音乐上的成就,还算不上是名流。特别他跨界做模特,让很多音乐人都不齿他。他怎么会出现在那里?一定是谁以朋友的名义带他过去的,虞亚?不,虞亚眼高于顶,希伯这样的还入不了她的眼。是你!你想知道我到底遭遇了什么,突然取消音乐会、跑到华音去进修。你对虞亚说,希伯是你朋友的男友,很久没有见面了。虞亚向来投你所好,连忙邀请了希伯。你在希伯的面前,主动提起阿峦,提起我。希伯应该是忙不迭就说起了对我的爱慕,为了让他的爱显得高尚纯洁,他把阿峦的品性说得一塌糊涂,这之中,肯定提起了阿峦死之前对他的那个试探。虞亚只当听了个八卦,是个有机会羞辱我的八卦。她回国后,我和她在芭蕾舞剧院前遇上了,她就得意地向我炫耀她和希伯很熟。而你意识到阿峦的死可能和我有关。第二天,你在我的公寓前遇见了怀特先生,他刚签好腕表公司的代言合同。为了掩饰我的演出恐惧症,他决定推荐你。他觉得我们是朋友,你一定会帮助我的。于是,他坦言相告,我的演出恐惧症已经严重到什么地步了。这时,你心里面应该就有了详细的计划。我想你的初衷不是想害我,你只是想让我知道你对我有多好,有多重要,除了你,再没有人会蔽护我。这是个好机会,你的计划很严密,绝不会让任何人怀疑到你。你并没有做什么,你只是利用了虞亚对你疯狂的痴恋。你为了来陪我故意对她说谎、放她鸽子,然后让她来跟踪,你当着她的面,对我呵护备至,毫不掩饰对我的情意,就这样,你一点点地点燃了虞亚内心的妒忌之火。虞亚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她找到了希伯,她出钱,他出力,协议达成,然后风来了,雨也来了。虞亚并不知我有演出恐惧症,你的下一个计划开始。你拒绝了虞亚的表白,说我很可怜,又被绯闻缠身,又拉不了琴,我只有你了,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和上一个计划比,这场风雨对我伤害不大,因为那时我已经能拉琴。所以你解释了,说我误会你了。但就是这个解释,才让我对你产生了质疑,让我把所有所有的事一下子串联了起来。你说,发生了这一切,我和你还怎么做朋友?”琥珀眼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她曾经想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她做不到。她能做的,就是把这一切嚼碎了,烂在肚子里。
    表面看上去,许维哲显得十分平静。他没有为自己反驳,也没有解释,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他自我调侃道:“如果没有盛骅那个变数的出现,我的计划大概就成功了。”
    “还好遇见了盛骅。”
    “你爱他?”这是个不需要回答的问题,说出来,更觉着自己可怜又可悲。
    “他不值得爱?”
    值得!一个男人让人羡慕的品质他都有,英俊的外表,卓越的才华,别人稀罕的舞台,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这又怎样,他并不比他差,可是上天偏袒了他。什么一见钟情、水到渠成都是骗人的。爱情最娇嫩了,已经这么小心翼翼,不慎,还是花凋枝折。也许他就没那个被爱的命,好吧,不强求了。
    琥珀走了,他想她应该不会再来了。以后有可能还会遇上,点点头,问个好,便没有交集了。巴黎,这座曾经让他觉得无比浪漫、温情、美丽的城市,在昨晚的几团大火中,再也恢复不到原来的面目了。
    许维哲拒绝了凯尔的陪夜,又不是什么重症。但是伤口的灼痛,还是让他彻夜难眠。他倚着床背,想起自己刚被周晖领养的那一阵。周晖那时条件也一般,但在他眼中,天堂不过如此。每天都能洗热水澡,三餐不仅能吃饱,还营养全面。那些餐具、茶具都很精美。他有自己的房间,被子香香的。钢琴放在客厅里,是只给他一个人弹的。他夜里睡着后都能从梦里笑醒。他生怕周晖抛弃他,处处讨好着周晖。很快,他就学会了看周晖的脸色行事。周晖对他其他地方要求一般,唯独弹琴要求严苛。每次还课,不是合格就行,必须优秀。一旦达不到,不仅手板被打肿,第二天还没有饭吃。有一次,她让他只穿内衣,在阳台上站了两个多小时。那时是冬天,外面在下着大雪。他抖得上下牙齿都在打战,第二天就患上了肺炎。肺炎痊愈之后,他再也没有因为琴弹得不好被周晖体罚过,但是他也不再像从前那么喜欢弹琴了。弹琴对于他来讲,是任务,不是快乐。
    他在萨尔茨堡遇见琥珀,他诧异于她如此年轻如此成就,也诧异她在演奏时不时散发出来的幸福的光泽。怎么会有人这么享受音乐呢?常年累月的练琴,小提琴们不仅满手茧子,颈窝处也有厚厚的茧,她是自愿的还是逼迫的?他忍不住对她产生了好奇,想接近她。上天听到了他的心声,他们成了朋友。渐渐的,他又不甘心了,他想和她更近,想成为她不可替代的唯一。只是他们之间的距离太大,不管他如何努力,距离始终都在。直到她去了华音,他以为是上天又一次听到了他的心声,原来是上天让他死心。可是怎么死心,爱是能说收回就收回的么?就连这次来巴黎,他想方设法地和巴黎爱乐合作,想方设法地和琥珀同一架航班,
    心如刀绞!
    许维哲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后,已经是上午八点,医生过来查房,量了体温,确定伤口没有发炎,又给他重新上了药,便让他出院了。外面还在下雨,幸好有这场雨,不然昨天的大火会更可怕。凯尔打电话过来,说路上有点堵,他可能还有一会儿才能到,让他在病房里等着。
    病房里的暖气开得很大,闷得让人热受,他把窗户开了一条小缝,想换点新鲜空气。门砰地一下被人从外面推开了,他扭过头,周晖铁青着脸走了进来,然后大力地把门甩上。
    “妈妈,你怎么来了?”许维哲还特意叮嘱凯尔不要告诉周晖。
    周晖冷笑:“瞧把你能耐的,你还当什么钢琴家,你现在就是一盖世英雄,以后什么蜘蛛侠、蝙蝠侠,都找你来演好了。你不需要演技,本色出演就行。”
    许维哲淡淡道:“我没受什么伤,不会影响演出。”
    这话一点也没安抚到周晖,她更愤怒了:“我管你受没受伤,我只问你,你是不是忘了谁把你养大?谁给了你今天的一切?”
    又来了!许维哲收回目光,把窗户开大一点。带着雨气的北风扑面而来,他深吸了一口,才让自己平和点。他尽量平心静气道:“不要听别人夸大其辞,我······”
    “没有别人,路人拍到了你英雄救美的英姿,现在网上都传遍了。是,人家都夸你德艺双馨,琴弹得好,人品更高尚。你很得意吧?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这伤再严重点,你以后弹不了琴,那时再高的荣誉给你又有何用?我这些年对你的付出就将付之东流,你怎么对得起我?”
    许维哲听不下去了,他不想和周晖争执,可是不出声,周晖会不罢休的。不得不承认,其实他很多方面和周晖很像。
    “妈妈,我很感谢你把我从福利院带回家,给了我姓名,给了我不同的人生,虽然我们没有血源关系······”
    周晖大惊失色地捂住嘴:“你知道······”
    “是的,我知道你和江闽雨有过一段婚姻,你们的孩子在三岁时就夭折了。他要是活着,年岁要比我大几岁,所以我不可能是你的孩子;我知道你收养我,不是想找个寄托,而是为了报复、刺激江闽雨;我还知道江闽雨的意外,是你在他喝的那瓶斐泉里下了药,不过你只想让他弹不了琴,没想到他会死。”
    “不可能!”周晖打死都不愿意相信,“柳向栋不可能背叛我的。”
    “是我发现的。我作为替补去大剧院和维乐排练,你陪我一起过去。我看到你飞速地从墙角一只放着空矿泉水瓶的纸箱里拿出一个空瓶子塞进包里。大家都在演奏,没人注意到你。警方调查时,想必只会调看事发当日或前几天的监控录像带,不可能调看事发之后。即使调看,也没什么,你是我的母亲,出现在那,是应该的。但我也不清楚你想干什么,我去问了柳向栋。柳向栋是不会背叛你,但如果他以为我是他的儿子呢,告诉我,不算背叛吧!”
    周晖用鼻子哼了一声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还真相信。”
    “他当然相信,因为你说你当年不是不爱他,而是他没有能力让你留在英国,你才选择了江闽雨。你和江闽雨一离婚,便去找他,和他重续前缘。他当时还单着,你说你是离婚女人,配不上他,你坚决地离开了他。他本来就对你又爱又愧,这下更觉着你美好如天使。二十多年过去,你告诉他,我是他的儿子,他怎么可能怀疑你?所以你不管做什么,他都会无条件地帮助你。你要求他推迟一天去南方出差,留下来陪你吃晚饭,他同意了;你问他江闽雨现在是不是还像以前那样演出时爱喝斐泉,他也说了;你提出去他家参观,他很周到地等江闽雨去了剧院才带你过去,还告诉你家里的备用钥匙在哪,你随时可以过来。于是,你等他去了南方出差,算好药效的时间,在凌晨,趁江闽雨熟睡时,用备用钥匙打开门,把下好药的斐泉放在桌子上。这样,江闽雨起床后,以为是他为他准备的,便带去了剧院。是这样么?”
    “是,你要告发我么?”周晖讥讽地一笑。
    许维哲疲惫地托住额头:“如果我没有让凯尔找个理由让你回英国,要是任你呆在国内,此刻你会怎样?警方现在什么都知道了,此生,你再也回不了国了。”
    周晖一噎,随即蛮横道:“回不了就回不了,我才不稀罕。别指望我会感激你,比起我为你做的,你这点不过九牛一毛。”
    “这是头多大的牛啊!”许维哲一脸的感叹,这个表情又把周晖激怒了。“你不会以为你帮了我这一次,以后就两不相欠了?哈,你真是愚不可及。许维哲,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江闽雨下药?对,我是恨他,我恨他毁了我的梦想,恨他杀死了我的福宝。我不意外他的死亡,我还嫌他死早了。我希望他在床上瘫个十年、二十年,一点点地耗干他。他还算识趣,在汉诺威窝了三十多年,身体很不好,我准备放过他了,就当他是个死人。谁知他竟然不肯死,还抢了你和维乐合作的机会,这让我太恼火了。你明白了吧,没有我,你和维乐合作不了,你在国内的发展没有这么顺利,你的风头也不会比盛骅劲。”
    “盛骅?”许维哲震惊地看着周晖。
    “你感觉自己现在挺红的,当年盛骅和向晚的双钢琴那才叫红呢!只是那时人还不知道发挥网络的功效,即使这样,盛骅在国际上的声名也是如日中天。如果他平凡一点、如果江闽雨没有对他视若亲生就好了,可惜他运气不怎么样。他是很可怜,无父无母的孤儿,江闽雨凭不仅对他问寒问暖,还亲自教他弹钢琴,还把他培养得那么优秀,这一切该是我家福宝的,凭什么要让他抢去?”
    “福宝早已经不在了。”是不是窗子开得太大了,许维哲忍不住打了个冷激零。
    周晖恶狠狠道:“不是还有你么?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成不了世界第一,至少是国内古典音乐上的首席。我要让江闽雨看到,没有他,我一样能实现我的梦想。盛骅比你出道早,他就是你通向首席之路上的一个障碍。江闽雨是故意的,他故意让他来恶心我,来气我。”
    许维哲失声道:“你、你做了什么?”
    周晖轻描淡写:“拆除障碍!我花了一大笔钱找了个司机,让他在盛骅来纽约演出时,发生了一起车祸。真好,伤的是头。这不,他立刻就退隐了,乖乖给你让了路。”
    “你实在太可怕了,你这是谋杀!”许维哲觉得周晖要么是个神经病,要么是个魔鬼。
    周晖镇定自若:“我是为了你才谋杀的。盛骅现在人是看上去好好的,我猜测他脑子出了大问题,不然他怎么会退隐一次,又退隐二次,一定是恶化了,他也活不长了,很快就要和江闽雨那个死人作伴去了,所以你尽可以大步向前走······”
    突然,门外传来重物坠地的扑通声,然后咕噜咕噜,像有什么在滚动。
    许维哲惊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和周晖对视一眼,周晖的脸慢慢白了。许维哲定了定神,走过去开门。门一开,几个苹果、橙子争先恐后滚了进来,琥珀一脸的晴天霹雳,她的脚边是装水果的纸袋。在她身后,站着怀特先生,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亮着,不知是在通话,还是在干啥。
    许维哲喉咙一紧,他屏住呼吸,伸手想去抓琥珀。好像不抓住,他和这个世界就失去了关联。琥珀慢慢往后退去,甩开了他的手。他从没有这样执着过,又把手伸了过去。一阵冷风吹过,他哆嗦了下,耳边又听到扑通一声,比刚才的声音更响。他回过头,原先站在窗户边的周晖不见了。
    怀特先生越过他跑了过去,他也跟着跑了过去。窗户大开着,他探头朝下看去,周晖伏身倒地,鲜血在她的身下慢慢溢开,这景象和江闽雨从舞台栽下乐池时是一模一样的。
    他没有觉得意外,她活着就是为了梦想,她承受得了梦想破灭一次,承受不了又一次。这一次灭了是彻底的灭了,她连个恨的人都没有,活着太无趣了。
    马克.吐温说:狂热的欲望,会诱出危险的行为,干出荒谬的事情来。
    周晖的欲望不是财富,不是强权,也不是来自于肉体,而是对首席之位的梦想。先是江闽雨,再是他,他们都帮她实现不了她的梦想,而她年纪太大了,等不及再去找三个,她对这个世界太失望,她放弃了。她一定是慎重考虑才跳下去的,以后,她该安宁了。
    她安宁了,他呢?她可能都没考虑下吧,她从没把他当成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只有一个:福宝。他会如何,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医生和护士不断地向病房涌来,许维哲和琥珀被挤到了走廊上。他对琥珀说道:“你走吧,待会媒体就要到了,你在这里会很不方便的。”
    他的手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臂,这不是他的真心话,其实他很想她能留下来陪他。他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镇定,他很害怕,也说不出怕什么。好像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是海市蜃楼,阳光一出来,就会消失了。如果他是一座雕塑,现在这座雕塑,正在开裂,很快就会化成一摊粉末。
    琥珀的心早就飞向了遥远的东方,可是许维哲看上去很不好,她有点为难:“我······”
    “你走吧!我没关系。”他的指尖在用力,琥珀都感觉到疼痛了。“还有,对不起。”
    “她是她,你是你。”琥珀还是分得清的。
    许维哲短促地笑了声,他命令自己松手。指尖一根一根地松开。“走吧!”他两手紧握,情不自禁地发起抖来。
    “我去打个电话,然后再来陪你。”琥珀其实也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真是个善良的女孩!“不用了。凯尔快到了。”
    琥珀急急地走了,他看到琥珀刚转过身就急忙把手机拿出来,应该是打给盛骅吧,想确定他好不好。真让人羡慕!
    “琥珀!”
    琥珀回过头,他挥了下手,朝她笑笑。“没有事!”就是想叫她一声。
    他记得琥珀曾对他说过:愿你总能到达希望的终点。现在,他把这句话送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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