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叔在顾府管家多年,何曾有过如此失礼的时候?
顾语生下意识的眉头一簇,而后淡声道,“怎么了?”
公子这副表情,管叔也自知自己失礼了,不过眼下却还不是请罪的时候,公子一向最注重礼仪规矩,他此刻却连气都来不及喘匀,便忙道。
“来了,公子,来了!”
“谁来了?”顾语生放下手中的书,语气依旧平淡,但却带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不耐。
管叔忙道,“是,是萧皇,萧皇来了!”
顾语生闻言,腾的一下从座椅上站起,一边向外走着,一边问管叔,“怎么回事?他怎么今日来了?怎么都没人通报?”
“这个,老奴也不知道,兴许是外面的护卫们不知道萧皇的真实身份吧,之前公子并未将此事告知……”管叔一边急急的跟在其身后,一边想了想道。
“父亲呢?”顾语生又道,“父亲可知道他来了?”
管叔这才想起,一拍脑袋,道,“哎呀,瞧老奴都忘了,老奴原就是要来禀报公子这件事的……”
顾语生闻言,眉头又是些微一簇,脚步渐渐缓了下来,却听管叔继续道,“方才有西院的下人来报,说是二公子带着老爷匆匆出去了。”
“出去?和二公子?”顾语生的脚步彻底停了下来。
“是!”管叔一个没注意,险些撞到前面的顾语生身上,道,“老奴打探过了,似乎是二公子带着老爷子出去寻……寻萧皇去了……”
“胡闹!”顾语生脸色一冷,命令道,“即刻派人去把父亲请回来。”
“是,是老奴这就去办。”管叔领了命,一溜烟的就下去了。
顾语生三两步也已经到了正厅里。
里面,萧镜尘果真在等着了。
“表弟。”见到顾语生来,萧镜尘站起身来,身后的明月亦朝其行了个礼。
“表兄大驾光临,我竟没能亲自迎接,实在惭愧。”顾语生道。
萧镜尘淡声道,“朕特意来探望舅父,未经通报便擅闯顾府,是朕的不是。”
“表兄哪里话,若是叫父亲听到表兄这么说,定是要怪罪于我的,顾府亦是表兄的家,表兄回家,何需通报,只是我以为,表兄过两日才会……”
“幸得舅父挂念,做晚辈的,理当尽早来拜访。”萧镜尘淡声,并未说出阿七的事。
他原以为顾府是出了什么事,如今亲眼所见顾府一切安好,自然就没有说出阿七的必要了。
只是,虽则这里也算是自家,但萧镜尘竟也会有朝一日体验到近乡情怯的感觉。
这种感觉,以前他只在书本中见过。
今日来顾府的时候,他借着给顾老爷子挑选礼物的由头,也的确是有些刻意的拖延的。
所以,才兜兜转转,在南市逛了如此之久,想来,那还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逛街,便是因为,他心中有些踟蹰,有些害怕。
那是他的舅父,如顾语生所言,这里也算得上是他的家。
即便不是,以他的身份,便是风临皇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他又有何惧?
但偏偏,今日这个天不怕地不怕无所畏惧的帝王,在踏入顾府的时候,是真的带着一丝的忐忑。
那大概是对亲情的渴望?对温暖的希冀?
是啊,自从父皇死去后,他有多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
后来,直到见到阿七驰骋快马飞速往顾家赶,担心之余,他才将那些难以言喻的情绪抛出脑后。
而如今,亲眼见到顾家无事,一切平和,方才那股近乡情怯的感觉一瞬就又冒了出来。
一旁,明月亦是讶然,何曾见过主子也有这般局促的时候?
反倒是顾语生十分的泰然自若,哪怕对面的表哥不止表哥那么简单,还是景朝的皇帝,他也未有半分的紧张与不安。
顾家人,果然非同凡响,明月心中想着。
只是,过了许久都不见顾老爷子来,萧镜尘才想起来什么,忙起身道,“既然老爷子在西院,不敢劳顾老爷子亲自过来,我去西院探望即可。”
“表兄的心意,表弟替父亲谢过,只是,父亲却并不在西院,还劳表兄稍待片刻。”顾语生道。
只是两人就这样干坐着,未免十分乏味,顾语生便命人一壶一壶的好茶送来,二人边品茶,边聊着一些琐碎。
明月在一旁冷眼看着,说是聊天,不过也只是顾公子一人在那自说自话。
先别说主子根本就不懂得聊天是个什么东西,即便他懂得,眼下主子近乡情怯,一杯茶接着一杯茶的喝,哪儿还有聊天的心思。
明月心中暗道,今日算是长见识了,竟还能见到主子紧张的时候。
好在,顾老爷子和顾二公子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否则明月简直要怀疑自家主子是不是真的海纳百川,否则怎么喝了这么多茶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顾老爷子一进门,立时就过来抓着萧镜尘的手,看那样子,好似恨不得把主子揉进他怀中似的。
“尘儿,尘儿,真的是你吗?真的是尘儿?”
“舅父。”萧镜尘立时朝顾老爷子行了个大礼。
不料,这个礼竟彻底叫顾老爷子流出眼泪来,口中不停的呢喃着的,还是那两句话,“尘儿,真的是尘儿,呜呜,真的是尘儿。”
听着一声声热烈真切的尘儿,明月立刻识趣的悄然退了出去。
他自幼跟着主子,上次听到这句情真意切的尘儿,还是先先皇在的时候。
如今,主子总算是又找到了自己的亲人,明月亦替其高兴。
不得不说,这位主子的舅父,看起来还真是慈祥和蔼啊。
明月这么想着,却不料,他方才离开正厅里,慈祥和蔼的顾老爷子边厉声对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大喝。
“你们,还不快来拜见自己的兄长!”
顾老爷子用的是兄长,而非表兄,萧镜尘自是感受得到其中的寓意,顾家两兄弟亦是不傻,看来,老爷子是想把萧皇当作亲生儿子对待了。
于是,顾语生带着顾语平给萧镜尘便行了个大礼。
即便他并非表兄,那也是景朝的皇帝,这一礼,他倒也完全受之无愧。
行了礼后,顾老爷子便又抓住萧镜尘的手,千般关怀,万般呵护。
只是,顾语生却是看出来了,萧表兄是近乡情怯,父亲又何尝不是?
父亲的关怀,事无巨细,比如,“你来看我,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十分着急啊,那你吃过饭了吗?”
萧镜尘,“舅父放心,镜尘吃过了。”
“哦,那你自小在景朝,也不知这临京的饭菜,你是否吃的惯呢?”
萧镜尘,“舅父放心,镜尘不挑食,一切还算习惯。”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那你既然不挑食,怎么浑身上下,肉却不多呢?”
萧镜尘,“舅父放心,镜尘自幼习武,身体有力,却不肥胖。”
“不肥胖!?啊,肥胖当然不好,但还是稍稍再壮一些好,你这样,太过瘦削,好看是好看,嗯,就是太过瘦削了,再壮实一些,健康。”
顾老爷子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轻轻捏了捏萧镜尘俊美异常的脸,那模样,好似试图要捏出些肉来,这样,尘儿看着也就“壮实”了些。
然而,他没捏两下,便见到萧镜尘的眼眶里竟似有些泛红。
反应过来后,他忙重重的伸出自己的左手,打自己的右手。
“哎呀,老夫叫你捏,叫你捏,你都把尘儿捏疼了,还要捏,尘儿,不哭啊,你舅父我从前是个武夫,下手没个轻重,一不小心把你捏哭了,都是舅父不好……”
一旁,饶是镇定若顾语生,见着这一幕都险些喷出血来。
眼前这个白头发的人,还是他那严厉的父亲吗?
他可是记得,年幼时,父亲教自己和弟弟习武的时候,可从未这样安慰过他们啊!?
不!别说是安慰了,那个时候,稍有差池,比如眼下像萧皇一般红了眼眶,父亲不打他们都算是不错的了,竟然还会左手打右手?
还有,那红了眼眶的,当真是萧皇?
他顾语生虽和这位表兄不甚熟悉吧,但对萧皇的威名,他还是偶有耳闻的。
他个性冷淡,为人更是严苛。
世人眼中的萧皇,更是天子一怒,浮尸百万,流血千里的角色。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没那么严重,但那毕竟也是叱诧风云的一代萧皇,竟然会因为脸被捏痛了而流泪!?
反正他是不相信的,如此看来,萧皇对父亲的心情,比起父亲对他的迫切,想必,是不遑多让的。
也是因着这一幕,顾语生的心里,又真正的和这位远道而来的皇帝表兄走近了几分。
呵!话说回来,世人所谓的淡漠,凉薄,他又何尝不是呢?
“尘儿,听闻你近日始终再照顾一名病重的女子,她如今怎样了,可有好些?”
“尘儿,若是她好些了,你便带她也来给舅父看看,既是尘儿心悦的女子,那便也算是我萧家的人,也是顾家的人。”
“尘儿,你饿不饿,舅父这就命人给你准备饭菜。”
“尘儿,你还是要多吃些。”
“尘儿,你在景朝的时候,想必一定是受尽了苦楚的吧?”
“尘儿,你身为帝皇,一定要万事小心,那个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
“尘儿,舅父刚刚想了想,那帝皇的位置听起来虽好,但却是万分危险的,你若是累了,就让别人去做,舅父只要尘儿健康快乐就好,若是可以,尘儿能长长久久的待在舅父身边,亦是最好的。”
“……”
顾老爷子问了萧镜尘如许多的问题,更有许多问题都重复了好几遍,却没有一句是有关他的母亲,萧婉儿的。
顾语生却知道,这便是父亲的近乡情怯,只怕那个父亲最想问的,早已在父亲心中百转千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