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付盛炎的呛咳戛然而止,汪雨刚还差点儿被靳楠噎得要发作,这下,顾不上自己了,先往付月生那边儿看了看。多年交情,当然知道付月生是个一点就着的炮仗。
很意外,付月生并没有要发火的意思,反而是一本正经的教育付盛炎,“都要出嫁了,说了多少次吃饭的时候别说话,怎么这么没有规矩,非得让婆家给你整治过来。”
付盛炎委屈啊,关我什么事儿啊,刚是您宝贝儿子说话呀,我一句话都没说!
刘静看了一眼对面的靳楠、付恒一和冉雨濛,只见冉雨濛一直低头认真的吃饭,这会儿刚放下筷子。
全部的人,都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靳楠一副看好戏的表情,话是他挑起来的,他本意是要气气她妈,没想到付恒一很上道,顺杆儿爬呢。
付恒一知道自己又犯浑了,可是怎么办呢?时光不能倒流,只好目不斜视的盯着靳楠,好像真是要跟靳楠宣战一样。
“我吃饱了。”冉雨濛站起来,向着对面的汪雨点点头,“二姨,您慢慢吃。”然后,转身就回了房间。
“呵,我看,人家好像没答应你啊。”靳楠把付恒一给他夹的那块排骨吃了,一边儿嚼着一边儿在桌子底下踢了付恒一一脚,让他回回神。
“你们两个,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时候这么爱掐架呢,人家濛濛这会儿心里正难受呢,你们当哥哥的,怎么开玩笑没个分寸。”汪雨看着气氛尴尬,转移了话题。
“不好意思啊小雨,让你见笑了,都是我们把孩子惯坏了,不懂事儿。”付月生真是难得的能压得住脾气,话说的客气,意思却夹枪带棒。
汪雨听出来了,干笑两声,“哎呦,姐夫你说啥呢,都一样,儿子女儿都是上辈子的冤家,全是来讨债的。”
“那您干嘛不在我出生的时候给我掐死得了。”靳楠真是想把他妈给气死。
“诶,楠哥,我妈也经常这样说啊,说早知道我这么不听话,不如生下来就掐死。我就想啊,干嘛生下来掐死啊,那犯法呀,压根儿不生不就行了。”付盛炎虽然缺心眼儿,但却总是在不经意间成为了气氛调节剂。
“死丫头,你爸刚说啥来着,说得对,没规矩,我教不了你。等着你婆婆收拾你。”刘静对着付盛炎瞪眼睛。
“本来就是啊,你不是经常说,我是二胎,根本就是计划外产物,是个意外。你不知道这话多么伤害一个小孩子的心吗?哼!”
“哎呦,炎炎还记仇那!”汪雨笑着说,“你都不知道你妈怀你的时候受了多少罪,吃什么吐什么。”
冉雨濛在屋里,听着餐厅里汪雨和刘静开始回忆起往事了,女人说起来自己怀孕生产的经历,还有带孩子的辛苦和乐趣,总是滔滔不绝的,说到开心的地方,笑声阵阵。
她坐在床边靠在床头上,摸到自己鬓角的那朵小百花,拿了下来。放在自己的黑裙子上,一黑一白,对比分明。
她是一个事外之人。
他们都是一家人,只有她是一个人。
所有的谈话内容,都没有她。没人跟她说她妈妈怀着她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没人说她小时候有什么趣事儿。外面的那些人,都讳莫如深的把她的事儿当做一个禁忌的话题。
现在,终于,她真的连一个骨肉血亲都没了。
刚才靳楠的开那句玩笑的时候,她看到了汪雨的表情,基本差不多跟刘静和付月生一样。简直是震惊!好在靳楠是开玩笑的,如果他是认真的,汪雨,还有那没有露面的靳元贺,八成跟刘静和付月生的态度一样!
自己的儿子,怎么能跟这个女孩儿扯上关系呢?这太可怕了,这个女孩儿,可千万不能缠上我儿子啊!
他们几个小时之前,刚刚参加完了冉鹏的葬礼,汪雨时隔多年,千里迢迢赶过来,也是为了悼念。但现在,他们已经都把这件令人伤心的事儿忘了。他们变成了多年未见的老友,聚在一起是那么融洽愉快。
其实,她没有吃饱,从动筷子开始,她几乎什么都没有吃,一碗饭还剩了大半,可是她怎么还能坐在那里吃下去呢?
她想,如果我现在就消失,是不是会更好呢?我的存在,是不是让所有人都不自在?
没有人是她的家人,就连付恒一也不是。就连付恒一,她也守不住。
可是他们怎么能笑的那么大声,那么不管不顾呢?冉雨濛几乎现在就想开门出去问问,你们能小点儿声吗?你们不知道,我刚刚才没了爸爸啊!
呵!
可笑啊,我哪儿来的爸爸?我但凡要是有个爸爸,能成现在这样吗?
是谁让我没了爸爸呢?
我这么不祥,这么惹人讨厌,我该去怪谁啊?
这里怎么没有个后门呢?这里为什么不是一楼呢?不然我就直接走了。
呵,冉雨濛,没有后门怎么了?不是一楼又怎么了,你就打开窗户跳下去就好了呀,你现在还害怕去死吗?
死了不是更好,如果死了能去另外一个世界,那你也有家人了,你的家人都在那儿等你呢。如果没有另一个世界也无所谓,一了百了的更好。
也是,连你的爸爸妈妈都不要你,你还用得着爱惜这条命吗?
高层的窗户都是有防盗网的,冉雨濛有点儿着急,能用什么把铁条弄断吗?她用手边能砸能敲能割的东西跟防盗网对抗。
付恒一冲进来的时候,她正用台灯使劲儿的砸呢。
被付恒一死死抱住的时候,她说,“付恒一,帮我把这个防盗网弄断。”
然后付恒一说什么她没听到,看到付恒一没有帮他,她又说,“给我找把刀,能割断这个的。”
靳楠一个巴掌把她给扇傻了。
“宝贝儿,宝贝儿,你怎么了,怎么了?”付恒一捧着她的脸,一遍一遍的问。
“付恒一,我想把防盗网弄断,我想出去。”冉雨濛呆愣愣的看着付恒一,又转头看了看靳楠。
“你出去干什么?”靳楠像哄那些拔牙的小朋友一样轻声问。
冉雨濛看到其他人也都站在阳台门边儿看怪物一样看着她。
你们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们不喜欢我,我这不是就要出去了吗?
“我想出去,找我爸爸妈妈。”
付恒一跟靳楠对视,两个人表情都冷的可怕。
付盛炎吃惊的捂住了嘴。
“我想去找他们,我都忘了他们的样子了,付恒一,我们不是看过那个动画片吗?《寻梦环游记》,如果忘记亲人的样子,他们,就真的永远消失了。我好久好久好久没见过他们了,我忘了他们的样子了,我要去,找他们。”冉雨濛忽然耍赖一样求付恒一,“付恒一,你帮帮我,你不是一直都帮我的吗?你帮帮我好不好。你不帮我,就没人能帮我了。”
付恒一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眼泪满盈,“好。”
靳楠回身给所有人比了一个“嘘”,让他们都出去。汪雨想说什么,靳楠对着她摇了摇头。
房门关上了。
付恒一看着冉雨濛抬头一脸期待的看着他,他的心里好像有个搅拌机,把血肉都拧在一起绞。“好,我帮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你去哪儿,都要让我陪着你。”
冉雨濛看到了付恒一的眼泪,她下意识的抬手去擦,忽然就反应过来,“我要去找我爸爸妈妈,你不能去啊,他们都死了啊。”
付恒一笑了,一滴眼泪随着他的动作滑到了嘴角,咸涩的味道。“那你想怎么去呢?”
我想死呀!
付恒一听到了她心里的话,温柔的顺着她脸颊的形状轻抚,“那我也陪着你。”
冉雨濛现在,慢慢恢复了意识,抓住他的手,“不准胡说。你爸妈还在呢,你怎么能这么说。”
“他们还有付盛炎呢。”付恒一抱着她靠近自己肩头,“可是你只有我啊。”
你只有我。
冉雨濛终于崩溃了。
“可是我不能让你陪我去死啊!我好难受啊。死了就不难受了。为什么,为什么非得是我,他们都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他们想死就死,想走就走,那我呢,为什么都不要我了,我没有不听话呀。我很害怕,真的特别害怕。我要去找他们问一问,到底为什么,我想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想明白。”
冉雨濛的话语被抽泣肢解的零乱破碎,付恒一的心脏跟着这破碎扯动着,呼吸困难,好半天才能喘上一口气来。
她好像从来没有这样放肆的宣泄过。小时候,从梦里哭醒过,可是醒了之后就很克制了,她知道,不能打扰别人睡觉;长大之后,夜半哭醒慢慢少了;成年之后,更没有因为这种事儿哭过。
也许,哭过的吧,只是,在没有人能看到的地方。
其他人都局促的在客厅里,听着那几近撕心裂肺的哭声,心肠软的女人都跟着掉眼泪,付月生早就躲到阳台上去抽烟了。
“楠哥,濛濛好像不对劲儿啊。她不会,不会想不开吧?”付盛炎抽着鼻子问靳楠。
她这一问,汪雨和刘静也都看向靳楠。靳楠思量了片刻,“她能发泄出来就没事儿,总比憋着强。”
“可她刚才,好像是想从窗户跳~”付盛炎在刘静严厉的眼神中掐断了自己的话头。
朱玲玲也是跳楼的,如今,难道冉雨濛也想走她妈妈的路?
这个可怕的想法把大家都吓着了,于是,再一次的陷入了静谧。只剩下一声声的叹息。
激动的情绪渐渐平复,付恒一的肩头已经湿乎乎的一片,他轻轻的拍着她的后背,吻着她的头发和耳廓。
看着脚下被扔掉的台灯、拖鞋、书,这些她刚才妄图弄断防盗网的东西,冉雨濛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干了些什么。
她突然就想,妈妈当时,是不是也是这样,那天,家里没有人。如果有人能拦住她,她是不是就不会走那一步。
可惜,没有如果。
付恒一感觉到冉雨濛情绪平复了,低下头来看她。她自己抹了抹眼泪,不好意思看他。付恒一拉她的手,“好点儿了吗?”
“嗯。”
他拉着她从阳台进屋,在床边儿坐下,看到她哭花的脸,想去拿湿毛巾给她擦一擦,又不敢放开她的手,对这房门喊,“付盛炎!炎炎!”
付盛炎蹭的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哎!”
“你拿个脸盆毛巾!”
客厅里的几个人互相看了一圈儿,刘静小声说,“快去!”
付盛炎立刻去了。
汪雨握着刘静的手,“静姐,这孩子,唉,这么多年,也是可怜。多亏了你和姐夫。”
刘静摇摇头,“唉,我们应该的,玲玲那时候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帮忙给看着濛濛。”话音落下,刘静的眼泪也落下来了。
靳楠这阵子一直想着孟雪丽的话,她一再希望冉雨濛也能接受一下心理辅导,他和付恒一原本觉得可能没必要,现在看来,是十分有必要了。
“静姐,其实,我这次来,跟元贺也商量过了,”汪雨看向靳楠,停了停。
刘静也跟着她的眼神看靳楠。
“楠楠刚才说他和濛濛小时候定过娃娃亲,这事儿虽然现在是个玩笑,但是,如果濛濛愿意,我打算,带她回新加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