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树盘根,知了啼鸣。
盛夏时节,正是鸟雀最有口福的时候,莺歌燕舞之下,也不知有多少鸣虫葬身鸟雀腹中。越是富丽堂皇的高楼广厦,越是需要更多的血汗和命数来奠基。
所以,知了什么样?盛夏有什么感觉?像是在山型锅炉旁烤火的那种感觉吗?炽热、窒息、呛人?
苏洛的思绪四处飘零,他整个人脑袋就像是一团浆糊,就算想得多些,那也是一团大浆糊。
他在冰原上等来了松江基地派遣的救援队,成功地回到了基地里休养。
瀛洲部队的突袭被成功终止了,人民军在前线也迎来了一场大胜,松江基地四处都是喜悦的笑容和红火的工程。
只不过苏洛一直在等待着曲长江他们回来,他们回来了,他一定会把自己还没唱完的曲全都唱给他们听,贴上自己从未贴过的赵子龙武生脸妆,舞起那把红缨枪,博得一个彩满堂。
但苏洛去了基地的人民军驻地询问了两次,都没有结果,说是目前部队没有全部回归,无法联系确认。
像曲家兄弟和车上的人民军兄弟们,他们那样可爱的人应该是不会有事的吧?
很快,松江基地也发放了关于此次瀛洲海战役的捷报,三日后人民军将带着胜利和战利品回松江基地补给。
看来应该没事的,苏洛在心里安慰着自己。
放心一些,自己该想想怎么道歉。
他有些后悔自己为了偷生而放弃与他们并肩前行的资格,却也贪恋自己所呼吸到的每一分空气,不管如何,他都要为他们的凯旋做准备,抗敌英雄,应该需要很大的排场,要有崭新的面貌迎接。揣着这个想法,苏洛拖着戏车去维修翻新,他要用新的舞台来迎接他们。
一番休整过后,戏车焕然一新,苏洛也请复古服饰工厂的大婶帮自己把老头留下来的赵子龙武生戏服重新理了一遍,看起来威风凛凛,好生俊朗。
嗯,这白衣战甲款式的戏服,看起来就俊朗。
大婶还笑着问苏洛:“小戏子,你往衣服里塞点垫子,穿上以后还真会像个大英雄了哩。”
这大婶打江南来,多少还记得些苏吴侬语,说起来,倒给了苏洛一些暖意。
他笑了笑,伸手别了别身后的靠旗,四跟硬靠旗端得是一股威风劲。
“这是要给真正的英雄看的。”
他接过了戏服,笑得灿烂。
苏洛可能是第一次这么用心地对待戏曲这门手艺,他这些日子天天都在脑海里重新过那《长坂坡》的话本,虽是不好意思在平日里换上戏服打好妆像模像样地排练一遍,但是他已经不知道在脑子里,在梦里,排练过了几千遍了。
他要用最好的状态来迎接他们。
三日过得很快。
人民军回松江基地的日子来了。
这些年了,这次战役还算是比较大的,瀛洲小龟们出动了近十年来最多的兵力,但是还是被人民军成功击退了,松江基地的人民可都知道自己在基地里劳作的安全环境是怎么来的。
他们都备出了自家最好的珍藏想要好好款待款待这些来自华夏各个基地的年轻小伙子们。
他们可都会担心这些小伙子要是吃不饱穿不暖,没了干劲没了力气,就打不过瀛洲人了。
战争总是持久的,这次战役结束,下次战役不会远。
人民军这次回来补给之后,还会再度出发。
基地内张灯结彩,在暗色基调的基地空间中,红亮的灯光照亮了每个人的眼眸,他们的眼中都还带着希望,每个人都知道后果,就像是每天数据网络世界里交流播报的,哪个基地沦陷,基地平民全部惨死,哪个基地被击破,大量平民被冻死。
苏洛一早就开着戏车到了基地通道正对着的位置了,他这戏车一开始直接横冲直撞地停在了这小广场中间,还让许多在列队等待欢迎的民众不满了呢。
有些人想来理论,苏洛就说这是舞台,是专门用来表演节目欢迎人民军英雄们的,他们就自己下车,还问苏洛需不需要帮忙。
没让别人插手,苏洛自己兴致勃勃地撸起袖子加油干,没多久就把戏车的台子摊了起来,把东西收好,挂上了单薄的大红幕布,也备好了戏服和脸妆,老旧的多媒体播放器也换了个新的木振膜共振无体积音响。
他就等门开的那一刻了。
像曲长江那样的普通军官,应该需要自己在表演的时候认认真真地看一看他在哪吧?
毕竟人民军的队伍有数千人呢!
他们这帮兄弟要是和自己开玩笑,躲在部队的队列里不出来跟自己认认脸,那自己岂不是要被他们吓唬着了?
苏洛心里拿定主意了。
要是能在部队的队列里找到曲家兄弟他们和其他的伤兵兄弟们,他就要响响亮亮地唱《长坂坡》,唱给他们听他们想听的,唱的就是他们的精神。
那要是自己不能找到他们,就肯定是他们躲起来了。
那自己就得唱得更大声更雄壮,让他们知道自己在这等着他们呢。
只要他们回驻基地的流程结束后,就会来找自己。
他们留给自己的新型军粮,自己可一袋都没丢,一袋都没吃,就等着他们回来,一起吃个爽呢。
“轰隆!乓乓乓!”
随着紧闭的钢铁大门缓缓地拉动打开,在大桥通道的另一端,苏洛看到了从门缝里透过来的光。
那光有些闪眼,苏洛的眼睛被刺疼眯了起来,没忍住眼泪突然就顺了两滴下来,糊了眼底的眼妆,那红妆化落,看起来像血泪,滴滴点点,取自少年心头血。
“敬礼!”
随着基地指挥长一声令下,列队迎接的民众们跟随着人民军基地驻军一起向战斗前线归来的人民军战士们敬礼,一旁的鼓乐队也开始了他们的奏鸣。
喜庆欢乐的气氛一跃而起。
而苏洛也缓了缓神,开始播放伴奏,在这基地的纷吵声音里占据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他要开始唱个拿手迎接胜利的《抗金兵》,见到曲家兄弟们再开始唱《长坂坡》。
腰身一拧,凤首一晃。
“啊呀!”
一声娇斥,后手一翻,石榴花牌高显,苏洛一身刀马旦的装扮,靠旗还插着,唱着梁红玉的本,化穆桂英的脸妆,一巾帼英雄的身段形貌活灵活现。
“遥望着一江风浪拍天高,我撒网中流待吊金鳌!”
凤首二回,苏洛小碎步在台上踏着,动作熟稔轻快,连旁边的民众都被苏洛吸引了目光。
而基地的大门也完全打开了,穿着防护服的人民军战士们列队踏上大桥通道,一边走一边解下了盔罩挎在腰际,微笑着向民众致意。
不过在战士列阵之前,还有一个奇怪的队伍,远远的,瞧不见。
苏洛继续唱着曲儿,满心期待。
“猛几阵军中鼓角喧号,鲸鲵动开巨浪撼奔涛!”
“啪啪哒啪......”
队伍近了,苏洛唱得更卖力了。
他背身一个打戏动作,栖膝拦腰回马一枪,却正好正对正瞥见了打头而来的队伍。
“只听得......听...得...”
这一瞥。
把苏洛的神都瞥丢了。
第一方队。
瀛洲海战役特等功烈士方队。
在这方队中的第三行。
“阻敌江海口,烈士共计人民军战士十八员,原为运载十六员伤兵回松江基地,路遇敌情,沉着冷静,诱敌深入,致使瀛洲突袭部队落冰沉海过半,解除松江之危,特追授华夏人民军烈士徽章,追授特等功,追赠瀛洲海战役烈士。”
曲家兄弟和十六位伤兵兄弟的黑白遗像,被其他战士捧在怀里。
苏洛整个人摔在了台上,狼狈地爬了起来,手足并用,却又被戏服绊倒,他瘫在了戏台上,眼神都溃散了。
没人注意到这台上的小戏子的异样,原本热闹的松江基地也安静了一些。
无人准备哀乐。
也无人奏响哀乐。
但是当这方队到了面前,无人心中不有哀乐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