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洛川成了辛追第二任男友后,这是比之前传统得多的交往,不指别的,单从形式上而言。连续两周,崔洛川每晚接辛追下班,两人吃完饭,再到辛追姑妈家附近走上一个小时,路上的灯暗一点,崔洛川手里的动作会上来,不过还是克制的。辛追的心情时时刻刻在变,有时觉得紧张或尴尬,有时又洋溢起母性觉得这样的崔洛川有一点点可爱和可怜。
等到第二周也结束,那天晚上崔洛川载着辛追离开餐馆后,忽然问她,要不要去他家坐坐。
辛追当即“啊?”了一声,语调特别地大惑不解。
“后面还有事?”崔洛川眼睛里含着笑。
“没,但时间不早了……”
“会么?”崔洛川吱了一声,在辛追以为话题结束时,他又开了口,“你还记得么,以前我想约你吃饭。”
“记得。”
“这次不行,下次也不行,但一直坚持下去,你还是会答应我的。”崔洛川这时转过头看辛追,“所以这次真的不行?”
“坐坐……”辛追避开他的目光,“那好吧。”
崔洛川的家原来在郊外,车开进一片黑漆漆的阴影,路边烛台似的地灯压根勾勒不出别墅群的整体轮廓。
辛追自然很惊奇:“你住这儿?”
“嗯——”崔洛川掏出钥匙开了大门。
“你就住这儿?”辛追跟着他走进去。
“怎么了吗?”崔洛川开了灯,玄关、客厅、厨房、楼梯,那种电视里挺常见的别墅结构随着灯一盏盏亮起,也在辛追面前揭了幕。
“上班方便?”
“有车的话好点,但堵起来也是没有办法。”
“你一个人住不怕哦?”
“怕什么?”
“真奢侈。”
“好好,我奢侈。你先坐。”崔洛川把辛追安排到沙发上,拿起茶几上一个遥控器,沙发对面的假壁炉亮起了拟真的火光。
“真奢侈!”辛追又笑他。
“渴么,水要么?”
“好,白水就行了。”辛追往沙发里挤了挤。很奇怪,她比自己预计中放松得多。
“我说了吧,没什么的。”崔洛川也发现了这点,边说边端着水走过来。
“嗯……谢谢。”或许是因为这屋子够大,稀释了应有的压力和生活气息,让辛追没有心跳加速起来,没有乱了呼吸。这个房子离崔洛川是有距离的,所以成不了他的分身,连带杀伤力小了很多,辛追察觉到了。还是因为她自己离崔洛川仍有距离?但她和崔洛川之间的距离是会拉近的——等辛追喝完小半杯水,崔洛川虽然坐在一侧,却始终观察着她的每个动作,当她刚刚将玻璃杯放到茶几上,崔洛川便伸手搂住了她。
辛追是觉得痒了,于是她不由得笑着站起来,躲避的姿势还是有些明显,崔洛川托着下巴看她。
“不会是第一次上男朋友家吧?”
“什么?……什么呀。”辛追有些气短地脸红。
“好吧。那顺便帮我个忙,搁板上的电视遥控给我一下。”崔洛川流畅地给两人找台阶。等辛追四根手指夹着遥控器递过来,好像十厘米长的塑料盒子也是个不错的屏障,崔洛川忍不住问:“你到底在怕什么呀?行啦。我不会干吗的。你放心吧。”
辛追被戳穿似的眨了眨眼。她再次环顾四周,崔洛川的家,崔洛川的房子,崔洛川住的地方,一个可以拼合出完整的他的空间。
“好。”她不由得释然地笑笑,重新坐回崔洛川身边,让他搂着,两个人静静地依偎了一会儿。辛追心里的鼓是一点点停了的,大概就是信赖了吧,辛追这样推断,还有什么原因吗,崔洛川就是可信赖的人啊,他说了不会就不会。不会变卦,不会出错。不会有问题的。
小谊做完功课后就睡了,班霆还得为明天的工作提前做准备,用电脑敲出一连串机械的键盘音。这时门铃突然响了。班霆看墙上的钟,深夜一点。他心里疑窦重重,朝门外喊了一声:“谁?”一个陌生的女声响起来,回答倒出乎意料:“外卖啊。”
“什么?”班霆拉开椅子,站起来朝大门走去,看了看猫眼,的确是个提着塑料袋的年轻姑娘站在门前。
班霆打开大门:“我没有叫过外卖。”
“不是你的吗?”
“谁点的?”
“姓吴的小姐。”
“这里没有什么吴小姐。”
“你这里不是2号楼302?”外卖的姑娘语调着急起来。
“是3号楼。”他梳理出结果了,“2号楼是旁边那栋。”
“啊?哦——旁边?哦!不好意思……”
“没什么。”班霆目送她有些狼狈地离开后关上门。
待他回到客厅,小谊揉着眼睛出来上厕所,一张口,惺忪的嗓子还是哑的:“什么人啊?”
“外卖送错地方了。”
“哦……”小谊朝卫生间走,两分钟后她回来,“我还以为是谁。还以为哥哥你在跟人偷情呢。”
“班心谊,我真的要警告你了。”
“我是梦游,梦游说的话都不能算的。”小谊朝班霆扯了个鬼脸,接着比了个很大的懒腰,“我睡觉了哦,哥哥你也早点睡啊。”
班霆舌尖上不耐地“啧”了一声,他瞄了下时钟,今晚得通宵也说不定。果然直到凌晨三点,班霆还是没法离开写字台,他扯过手边的毛毯,打算就着书桌打个简短的瞌睡。
班霆不承认是因为小谊的提醒而做了梦。他是个很少有梦的人。做梦对他来说更接近一个积怨即将瓜熟蒂落。是梦最后完整了它的形状,让它从长久被自己忽略的疯狂生长里完成了最后一关的突破。它赢了,它结结实实地饱满,完完整整地坠落,在地上砸了一个湿润的浅坑。梦里是听不见声音的,或者说听不见具体的声音。所以只是记忆、想象和梦境三者之间彼此角力,彼此瓜葛,彼此篡改。
他的自行车载着辛追到了女生家门前,他还等了一会儿,得确认她好好进了屋子。不然的话——你看,她真的没有进去,停在门前敲了半响,又冲着锁眼看了半天,然后她转过脸来了,一脸的情况不明。班霆迎上去,问家里没人么,辛追摇了摇头,再问那你没带钥匙么,辛追说偏巧今天出门时临时换了大衣,所以钥匙没带过来。两人一高一低地在房门上重新敲两个和弦,声音却落进了无底洞一般。辛追脸色有些慌乱,嗫嚅着难道她母亲出了什么事。好在这时旁边一个邻居提着饭盒过来,看见辛追了,给她递消息,她母亲硬撑着独自出门了,说要抓紧时间配点能涂的药。班霆问走了多久,邻居看着手表算了算,说也没走多久。辛追说那就行,她在门前等,边说边作势要把班霆的外套脱还给她。班霆正想拦,碰到她的手吓了一跳地缩回来。
“你不行吧……”班霆顾不得别的了,将辛追的手握住后,证据似的摊开在两人面前,要她跟自己一块确认,“你冰成这样了?!”
“我……啊……”女生的手掌上是一片淡灰色的纹路,她看进去了,伸另一手要把它们剥清似的,在上面划了几下。
班霆想,必须得先进到室内去,眼看就是黄昏了。进哪里呢?
其实根本不用绕着圈子想了几个地方,abc的,一开始他就有了答案。自行车载着两人过来的时候他就发现了——两家隔得一点也不远,班霆家和辛追家。三个路口的关系而已。只有房产中介们才会关心,三个路口就构成了地价的天壤之别,一个被人叫作上只角,一个被人叫作下只角,上只角买个厕所,都比下只角买个卧室贵……这些对班霆来说都是不着边际的概念,他脑海中只有一个打算。
班霆重新将外套在辛追身上裹紧,抓住她的手腕没有松开:“你跟我走。”
那天父母还没回家,班霆父母过去念同一所大学,一早就出发去参加同学聚会了,说是很晚回来。所以班霆不太担心会造成什么突发会面,况且会面了又如何,问了他,他就说是同学,应该就没事了吧。再退一步,就算败露了又怎样呢。既然他们两家彼此再没有欠对方什么,恼羞成怒的一方才是心里有愧吧。
所以他打开门后直接走向了卫生间,中途抄起空调遥控,发狠似的开到三十摄氏度,然后他在卫生间里拆出一条厚重的新浴巾。这会儿他发现辛追没进来,班霆再朝玄关看去,她依旧站在门外。她眼睛睁得很大,眨眼的速度像一个故障的慢门。
“没关系的。”班霆看不出她在定格怎样的画面,“我爸妈都不在。”
但班霆不会知道,辛追是被大门打开后,一个属于“班霆”的家凝固住了。从她的角度能看到的全部,沙发、茶几、墙角的置物架,上面有奖杯,近处的灰色地毡上三双拖鞋,班霆还没来得及穿走,哪双是他的,灰蓝条纹的,还是褐色的?餐桌擦得很干净,他是坐的哪个位置?肯定是有固定的位置吧。辛追站在门外,想象他将背影或侧面留给自己。可哪面她都不敢多看。近处的椅背上还有一件黑色大衣,一看就是属于男生的。但这个“一看”是从什么基础上得出的?辛追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忽然之间,它所透出的班霆的气息已经彻底淡去了,因为它也清楚,这扇门后才是真正的归属,它可以解甲归田了。
所以她动弹不得。门后面是班霆的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他从那里走出,又从那里离开,拖鞋、茶杯、靠垫、专用的筷子、电脑、枕套,他就是在这个地方,成长为与辛追截然相反的良好的样子。
班霆走到辛追面前了,他脸上罕见地浮了层红色,是刚才风驰电掣骑车骑出的一层汗,红得很浅,染不下去。但好歹他一贯的淡然上多了层伪装,让他看起来非常地体己。
就在属于他的家前,他这样盯着她,眼睛里还是一个心无旁骛的问号:“你是怕什么呢?”
卫生间不是那种奢华的大,却依旧宽敞,辛追拿起电吹风看看,又捧起那条浴巾,味道也是新的,没有被任何人染指过。班霆在外敲敲门,说他找了台取暖器,给她放门口了。辛追把门打开时,班霆还蹲在取暖器旁研究它的插头。
“好像要接变压器。你等我一下。”
辛追看班霆走去厨房,找了一番又去消失在北阳台上,过一会儿男生带着成果回来了。这回变压器是有了,但三眼的插座卫生间里却没有。班霆建议说,要不去阳台上吧,那里插座肯定有多余。阳台是封闭式的,铺着长绒的地毯。辛追没有话,跟着他一路走。到了阳台她坐在皮制矮凳上。班霆把电暖炉放到她脚边,又把电吹风和浴巾给她拿了过来。炽烤的热度一旦上来,辛追便呆呆地坐定了。她舍不得动。这样地暖啊。活过来的感觉是非常舒服的。她最小幅度地拉扯着浴巾在脑袋上,脑袋也热烘烘起来。浴巾上很快会多了她的气息。
班霆在旁边稍微站了一会儿,看女生慢慢地恢复了自如,他走到厨房去,翻找着家用药箱。
辛追听见不远处发出的响声,细碎的动静,再闭紧眼睛,还能听见走钟的嘀嗒声,取暖器的嗡嗡声,还有浴巾在她的头发上预谋着一次滑落的窸窸窣窣。这个家里的声音,安静得活生生的。她睁开眼,班霆已经拿着药瓶走了过来。
“喝完应该就没事了……”班霆边说边旋开瓶盖。
“好。”辛追伸手接过来。
女生扬起脖子,脑袋上盖的浴巾就势滑下去,一场揭幕,将她的脸整个坦白在班霆眼前。回过血色了,却也还差口气,脸上那层绒毛还是透明的。药不苦,相反甜得锁嗓,所以她闭着的眼睛抖了一下,一个不自知的埋怨。
班霆转开视线,茫然地看向阳台上的窗户——他发现原先一如往常的玻璃窗,这会儿起了一层极浅的水汽,乳白色已经完成蔓延,淡化了窗外的火烧云。
水汽?班霆有点糊涂。
辛追把最后一口药水喝完,道了谢将瓶子还给班霆,接着她重新抄起浴巾,将头发再用力地揉了一次,每个动作都在为湿漉漉、热烘烘的阳台递进。
哦。
打她那儿来的。
湿漉漉的、热烘烘的她,融化了一部分在阳台上。像颗被投进冷水杯里的奶糖,很有限而又无言地融化。
班霆手指下意识地在水汽上刮了一条弧线。他毫无根据地觉得指尖此时该是甜的。
这会儿就该醒了。
应该在这会儿醒来才行。
这个梦,再继续下去就毁了。
班霆驻足在那颗完成的果实前,捡起它。
已经晚了。
已经来不及了。
醒来也改变不了。现实是落地生根的,根上结出的是苦果,追究梦里的种子必然是缘木求鱼。
他拿着药箱回去的时候,还是辛追关掉电热器的时候?班霆父母提前回来了,可不是只有他们回来,叔叔和婶婶一起来的。婶婶的嗓音率先破门而入,看来是在楼下就堵上班霆父母了,纠缠到这里来。
班霆的心一沉,但他很快劝服自己,没事。他也那么看辛追,没事。辛追是相信了他的,没事。她刚刚从班霆的家里暖回来,在他家的阳台上把自己和班霆蒸成两个小小的烧麦。她怎么会怀疑呢?
叔叔婶婶要吵就接着吵吧。反正和班霆没有关系,和辛追更没有关系。他们上门得那么突兀,让班霆父母都没有额外的精力分配给辛追——发现了她,嗯嗯点个头,继而在班霆的解释下再嗯嗯点个头,然后对儿子说,快六点了,你同学要回家吃饭么?不想让“家丑”暴露在外人面前。班霆说,差不多了,那我送她走了。那会儿四个大人谁也没有发现,快一年前的,官司宣判的那天,就是这个女孩和他们出现在同一所法院。或者说,他们谁也没有料想过,那个女孩眼下站在这里。
“别再骗我了,我咨询过律师了,这种情况下我可以让法院追查的,小谊她爷爷的那颗戒指。你们谁都不承认。那能丢到哪里去?自己长脚跑了吗?”婶婶站在门前,站成两家人进退维谷的样子。
“你是入了魔了,这样鬼打墙一样,你咬定我们拿的,可也要有证据啊。”班霆妈妈说话还算和气点。
“那你们帮我想想啊,你们不惦记那个戒指也就算了,这点钱对你们家来说算什么,九牛一毛啊——那就发发善心告诉我咯,提醒一下我,还能掉在哪里。”
“我们真不知道,老爷子死了就再没看见过那个戒指。遗物都是我们一起去收拾的——阿弟看见了么?”
“我看见什么了我。”班霆叔叔眼睛瞪起来,他早就耐心失尽,恼怒不堪,一挥手指向妻子,“你脑子是被枪打了,你狂犬病吧?咬自家人咬得失心疯,你怎么不去怀疑外人啊。老爷子的戒指不见了,就不能是外人拿的啊?当初他死在那家浴室里,你怎么不去怀疑他们啊。啊?怎么就不能?怎么就不能是他们把戒指从老爷子身上扒走的呢?”
班霆提着辛追的大衣要给她,她没接,大衣掉在地上。班霆弯腰的时候叔叔把整段话都说完了,说得有理有据的。
“你去问你律师,搞不好再告一次,他们就把戒指吐出来了呢?!”
“去公安局立案呀!反正一年都没到,你可以去立案的!”
“有空来怀疑你老公,怀疑你大伯,你怎么不去怀疑外人啊!”
“再去告呀,我帮你!”
“我给你他们家的地址!”
“名字,我帮你,我抄给你!”
叔叔在说什么?
班霆直起腰,他觉得自己应该是错过了什么,只能是错过了什么,不然没法解释,眼看快成了“一年前”的事,过去时态忽然被全盘否定,告诉你,什么都没过去,一直在持续进行,是你的疏忽造成了错。现在想回头都来不及了,你的靠近你的默认你的暗许,邀请她入了网,现在是一网打尽的时候了。
辛追站在一窗的火烧云前。冬天火烧云非常罕见。所以连上天都预谋好了。上天先放了一把火。云被烧得活起来,在垂死中挣扎地活,颜色变化一阵赛过一阵凶恶,冽艳的伤口宛如同归于尽的号角。她脑海中响起了怎样具体的尖啸呢,吵得她不由得移动双脚,一点点站到了班霆对面。她还是想笑的吧,她想笑这个滑天下之大稽的造谣。可到头来依旧是恐惧占了主导,巨大的恐惧熟练地操作着她的嘴角抽搐起来,两颊发硬,眼眶里浸满无力的泪水。四个大人终于发现了她,也许还后知后觉地认出了她,毕竟那副神情是似曾相识的,又惊惧又绝望,厌恶完所有人后最厌恶的反而是自己。接着她用这双眼睛朝班霆投去一眼。
班霆当然知道她在那一眼里说了什么。
六年前的一天,云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有生命,一半天空都在翕歘地临终,像某个稀有的祝福,衬得一场只发生在两人之间的死亡悄无声息。那之后六年过去,直到今天班霆也没有见过辛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