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妈面色上闪过一丝笑意,辛追知道自己没有漏看,就在姑妈三成的困惑,五成的怀疑,两成的不悦中间,看似已经被占满的心情,还是留了一条缝隙的空间,让姑妈为了失而复得的七万块钱舒心了短短的零点零一秒。
再掉头去看婷婷,婷婷的神态更好理解,一半是对事情就这么完结的结局备感乏味,就为了这么个折腾让她专程回来一次,好笑。另外一半就是干干脆脆的愤恨了,既然钱回来了,男友的事也就彻底宣告没戏了吧,竹篮打水一场空。
可这整个看似回到原地的过程对辛追来讲不是一场空,只有她自己知道从身不由己的激流中重新被救起的一瞬,她发生了怎么样的变化。
姑妈家很快就恢复了寻常的温度,婷婷收拾了两下就出了门,不知道是不是能见到她那注定要吃苦头的男友,姑妈追着问了两句,那你晚饭回不回来吃啊,没有得到回复,她便脸转向辛追,手里还拿着崔洛川的银行卡的辛追,姑妈没有急吼吼地接过去,七万的数字不小,但也没有大到真让她丢了笃定的仪态。
“你看这事折腾的……你以后可别被婷婷牵着鼻子走了,她懂什么啊——唉,我得去做饭了,你晚上不出去了吧?”
“我晚饭也约了人了。”辛追扯了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借口,“而且得赶紧去一次银行。”
“哦,那我一个人就简单弄了。”
“嗯,姑妈那我出去了。”
辛追关上门时身体衰竭似的软了一层,像从玻璃纸中剥落出来的蒸蛋糕,没法再好好地站。她下到底楼,天已黑了,看不见一丝云彩,月亮大得惊人。
辛追给崔洛川打了一个电话,没人接,但旋即一条短信发了过来,很简单的五个字“抱歉,在开会”。辛追独自和短信对话:“嗯嗯,好的。”她轻轻地动着嘴唇。再把和崔洛川的短信界面整个浏览一遍,其实他们之间的相处还不长,手指没动多少下聊天记录就走到了头。可辛追知道此刻这些无关紧要,认识是长是短无关紧要,聊天是多是少无关紧要,崔洛川对她而言已经是另一个人了,没有办法忽略和轻视,没有办法忘怀——换言之,她意识到了,她眼下很想见崔洛川。辛追抬头看一眼天,没有云,巨大的月亮。
可能再去掉一个字,很想崔洛川。
中间的差别她说不清,但只改一个字,就什么都变了。她被这个修改激着了,笑出甜蜜的听天由命,继而又含蓄地苦涩起来,因为辛追不是不清楚,说白了,崔洛川是如何突围的?她最急缺的东西,他给了。钱和安全感。钱,也是安全感。
于是当夜深了,辛追见到崔洛川下车走来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加速成小跑,离崔洛川一米远,他先张开手臂,辛追吻合上去,还撞出一点疼。可她疼得也开心,她得让崔洛川知道,在等待他的这几个小时里,她怎么把想见的见字去掉了,她想他,心口暖得没有杂念。
辛追从拥抱中先探出上身:“看来不信星座真的不行欸……”
崔洛川笑笑地看她:“星座说你什么了?”
“说我这个礼拜会很辛苦,严重的话搞不好会迷失,但挺过去就好了。”
“有贵人帮忙吧?”
“倒不是说贵人……而是……”辛追脸红起来。
“那是什么?”崔洛川朝她逗趣地看一眼,然后率先把话题跳开,“钱你转过去了?”
“啊,嗯。”先前在柜员机上操作完了,“你回头记得把密码改了哦。”
“也不用啊。”
“那怎么行?”辛追翻着钱包要把卡还回去。
“有什么不行?”崔洛川阻断辛追了动作,再度揽住她。辛追感觉到头发上渗入崔洛川的呼吸,“你又不是别人。”
辛追心像被揉碎的饼干,酥甜撒了一地:“连累了你……”她脸贴着崔洛川的衣领,“后来弄明白了吗,钱是卡在谁那里的?谁那么坏!”
“后来啊……”辛追看见到崔洛川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没有呀。”
“没有?那,啊?……什么?”辛追飞快地卸下崔洛川的拥抱,为了直视之后他的每句回答,“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呗。”崔洛川朝她耸了耸肩。
但辛追立刻轻松不起来了:“可你不是已经把钱拿回来了,啊……”她让忽然曝光的真相狠狠地蛰了一下,“不……”
“没关系的。我说了我会负责的,而且我也应该负责啊。”
“不是……不要,怎么能让你来出?”
“还好,七万块,没到把我老底刨光的地步啦。”
“那也不行。不可以。”
“你先把钱还了就好,我这边会想办法再去追追看的。”
“这是你的钱,我不能动你的钱。”
“为什么不能?”崔洛川忽然问。
“……因为……”辛追知道自己打了个哆嗦,这个哆嗦的原因是从未体验过的幸福,还是从未体验过的不安,还是两者兼而有之,因为什么,因为钱啊,她一直以来,全部的幸福和全部的不安,都是由钱来发动和终结的。
“说了你不是别人。其他人我肯定不会这么做了。”崔洛川温柔地捧起辛追的脸,像掬起一捧映着月亮的水。
“我要还你的。”辛追的心在胸腔里复杂地融化着,她是既心疼,又感动,还是顾虑着,顾虑着自己这样接受幸福的赐予,到底应不应该。那一刻她突兀地想起很小的时候躺在床上,看母亲拿着拖把在拖地,拖把是旧棉衣扎的,母亲的动作像大书法家,粗糙的水泥地回回吞没掉她的笔锋,而辛追继续安安稳稳地睡在床上继续她的午觉,五岁,或者四岁,不知道生计是什么意思,不知道家境由什么组成,不知道钱是什么,毫无概念,只需要睁着惺忪的眼睛,看蚊帐角落的一只蚊子,谁比谁活得更自在呢。辛追通过崔洛川镜片后的眼睛回想,到底有多久远,她离那一刻的无知,那一刻的轻松,那一刻的幸福到底有多久远了。
崔洛川用拇指揉开辛追脸上心酸的追忆,他的目光渐渐地落在了辛追的嘴唇上,很快地,吻来了。在它发生前,辛追仍然是那个念头,“一定要还的”。只不过随着亲吻的继续,她的身体开始失控般地发抖,她不知道这层战栗的原因,绝对不是一个词或者一句话能够概括,不明白,大脑彻底失去控制权,到最后连牙齿都开始打架,让崔洛川不得不提前结束了它。
“怎么了?”他并不气恼,有些好笑地盯着辛追,“怎么了呀?”
辛追没法回答,她不知道是怎么了。
“很冷吗?”崔洛川继而问道。
有多冷,她换了一身从来没有过的颜色,在冬天的傍晚开出艳丽的花朵。水遵循物理原则,滴滴答答或是黏黏糊糊,将衣物和皮肤强行粘合完又生硬地撕开,冷感即刻被痛感取代,痛得她一动不能动,她裹着一身晶莹的光,一动也不能动。右手垂在关停的水龙头上,左手握着半空的拳头。脚边仍是盆、马桶刷、抹布,全都湿淋淋的,毫无悬念地和她组成了同类。
中了咒语了啊,黑魔法将她凝固起来,动画片里常有这样的情节吧,旁边的盆啊布啊原本都是伙伴。可她是惹出了什么祸,她撒的谎有那么严重么,从一开始就再漏洞百出不过么:找上母亲的工作没人愿意做,当然没人愿意了,一个礼拜就纷纷辞职,不是因为对老人们没有爱心,而是愿意接受这份工作的人多半也不是出于献爱心的高尚目的,仅仅是它能弥补自己在生活中看似小实则大的一个窟窿,恰恰鉴于这点,从九转八回的漆黑楼梯中,提着三四天累计下的排泄物,一桶两桶十几桶,开始让人被掐着脖子般直面自己过于潦倒的人生真相,只有到了此刻,才恍然大悟般,原来自己已经悲惨至此,所以一个个才仓皇地,从这份“工作”中脱逃了吧。
很大的一个谎言啊——辛追在心里默念。她过的是和许多人截然不同的人生,这“许多人”里,随便走了一个出来,就让她招架不住。
辛追眨了眨眼睛,眼皮掀起时弄堂尽头来了一个人。
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站这个地方的人。
所以她才突然之间动了一下,右脚朝后退了一步,咒语被破解的刹那,她身体上游过一阵咯啦咯啦的响声。
班霆的自行车骑得很慢,他偶尔仰起脸来,往不规则的天空投去轻微的一瞥。他还在心无旁骛地辨认着方向,并不是第一时间发现了远处那个不同寻常的人影。自行车再蹬两下,过了牛奶箱,过了死去的爬山虎,再蹬两下,路面上的水渍重起来,把跳房子图案也染糊了,生成一条斑驳的新箭头。
箭头指向的女生,轮廓小了两圈,她的眼睛亮在一种完全异样的艳红色里。
班霆是先在她的眼神里失了方向,随后才认出她来,认出来后的下一秒却再度把她丢了——女生缀着一身透明的锦,日光在上面完成了最后的刺绣,每一针都炫目得刺眼。判若两人。
等很多年后班霆坐在法庭上,他想起那个冬日,那个扭转了一切的日子。它恍若前世了。那区分前世和今生的又是什么呢,从来都是死亡啊。必须隔着生死的河,才有了那么干净而寂然的回望。总得有什么死过一次才行,肉体上的,精神上的。死过了,就再不必谈割舍,更不会牵挂了。没有事物可以跨越“生”和“死”的界限,这是生物课上最先学到的一个定理。由它划出的分界那么平和,没人质疑,也吞噬了所有试图逾越的愚蠢冲动。站在第三者视角上,穿过弄堂狭窄而迂回的天空,班霆看见自己就这么停了下来,停在辛追铸就的不规则水塘前,他朝辛追不解地看去,单纯地不解地看着。他确实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怎么也猜不出前因后果,弄堂里有井吗,还是有河,她在哪里失足了吗?湿得那么完整……必须等时间迢迢地过去了许久,把他们俩都改造成另一个人,他活在新的一个自己里,看旧的自己,才知道哪里不对。哪里都不对。
“……怎么啦?”班霆下了自行车,他把女生再看一遍,把她身边的水盆、水桶、长长的刷子、搭在水池沿的抹布加在一起看一遍,看它们和她怎么化作一个意识上的整体。
女生好像动了动,手臂,或者脚,或者动作仅仅是脑海中一个意图,在实现的过程中还是夭折了。班霆盯着她的眼睛,她眼睛的视线却绕开他,去看他头顶的天空,什么时候挤来了一层云。
“水管裂了么?”他真的只能猜到这里。
他真的只能猜到这里欸。辛追心里掠过一阵淡淡的笑。她知道自己是被男生无知无觉的眼睛活生生地逮住了。这副样子再也掩藏不住。落汤鸡似的自己,落水狗似的自己,没一个好词。从来都没有好词。只有残留在身上的污浊趁她不备开始了烈烈地重生,它们以水为媒介,缠上她的腿、她的腰和双臂,要把她完全包裹成陷落在沼泽里的一个空罐头或一片枯叶。
她举起手潦草地挥了两下,明知什么也掩饰不了,或许她只想赶男生走。这个场面,他多待一秒都让她受不住。她看班霆,依旧很好的站姿,头发深过影子,眼睛里撒的网还没收,一心一意要将她逼进真相的空气,离了隐瞒的浊水她怎么活。
辛追匆忙地转过身,利索地收拾起东西。但班霆又上前了一步,脸离她更近。辛追往外躲,却躲得不成功,她的身体早就一大半脱离了大脑控制,目前它们由外界随意打发,刮了风,她就哆嗦,云遮了太阳,她也哆嗦。除了她自己,什么都能控制她。她拿起马桶刷时,轮到班霆的声音控制了她——
“你这样怎么行?”
辛追手一松,马桶刷漏掉到地上,她才站直了,朝班霆看:“还好啦。”
“会冻出病的。”
“还好。”辛追挪着脚步去摘挂在旁边的大衣。
“去哪儿?”
“我……”辛追回头看见班霆已经替她把杂物收拾进塑料桶里,“回家吧。”
“嗯。你赶紧回家。”
“好啊。”辛追走向班霆,朝他伸手。
“干吗?”
“这个得还掉。”
“还去哪里?”班霆看她每次翕动嘴唇,就送出大团的白烟,“我去。”
“那边——那扇绿色的门,进去后,右手是工具房。”辛追没有跟他再客气。
“好。”班霆跨上自行车,骑了两下又回过头,看见辛追抱着红色大衣,以极慢的速度朝路的那一头走去。
辛追没有哭,她什么表情也没有。早就冷成了木头,毫无知觉。她用手背去蹭了蹭脸颊,手背和脸颊都交了知觉的白卷。也是,半斤对八两。她都不知上哪儿找一块稍微热乎的自己,可以匀给其他的部分相濡以沫。手里的大衣呢,大衣是新年时母亲给买的,所以比平日里的衣服都贵一些,辛追不清楚具体的布料成分,但直接穿在湿答答的毛衣上,坏了怎么办,掉了色怎么办。
身后响起一阵动静,那个人又回来了。
班霆捏住刹车:“你回家?”
“嗯。”辛追不太想说话,说话都是在耗费热量。
班霆看一眼她的双手:“你不会就这么走回去吧?”
“不远。”
“开什么玩笑。”男生严肃地皱了皱眉头,同时一条腿支向地面,把自行车朝辛追倾斜了过去,“我送你。”
“噢,不用。”
“上来吧。”并不是商量的口吻。
“不用了。”但辛追也不是。
班霆下了车,他的表情比方才凶了一点,一副不再同辛追讨论的决心。而后他手搭上自己的外套,拉链拉到底后,一个带着点野蛮的挣脱,动作很快,仿佛还能看见捂在他身上的热度,来不及散。
因此那份热度好像是从他身上扯过去的,来不及察觉换了主人,把辛追一视同仁地包围起来。
顷刻间,被他的气息握住了。就是这个动作,握住。辛追缩小了。在它的掌心里,在掌握中。既有控制,又有包容,握得有点不讲理,握得又有点小心翼翼。飞行员外套的绒质内里,经历了男生今天的全部,或许还不止,冬天的话谁都会把衣服再多穿几回吧,那也许是前天,或者大前天,穿的次数多一点,留下的味道也深一点。辛追想,这大概是那么久以来,自己离班霆最近的一次。
她终于没有谢绝。只是看着瞬间单薄起来的男生,她抬抬右手。
“可你也会感冒吧。”
班霆仍旧拒绝与她做耗时的沟通,三两下将辛追手里她的红大衣叠进自行车框,他看着女生,语气隐隐地烦躁起来:“你家在哪儿?快点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