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寒假里在杂货店的最后一天帮工,辛追缺了席。早上起来辛追母亲扭伤了腰,没法出门上班了。“上班”这个词是辛追自己定义的。三天前,母亲说她也找了份工作,辛追问是什么,母亲流畅地回答熟食店里要个帮忙打包的,辛追说那好欸,以后是不是可以吃到很多便宜的熟食了?牛百叶,还有素鸭什么?母亲的应对同样流畅,告诉她店里生意很好,难得有卖剩的,就算有,哪里轮得到她这个刚上工的人啊,辛追想想的确是,不无遗憾地咬咬嘴唇。可惜才忙到第三天,辛追母亲起床到一半,腰椎跟她使了坏,让她大汗淋漓地又躺下了,不得已,她差遣辛追去和街道就业办公室的人打个招呼,辛追嗯嗯应着,她急于出门,怕杂货店的打工迟到了,连母亲紧跟着的叮嘱也没有听完整:“你跟他们说完就走啊,别东打听西打听,人家要嫌的——哎——知道吗?——”
辛追嘴上说着好的好的。到了就业办公室,听她说完,负责接待的年轻大学生脸色却立刻愁苦起来,又叫来旁边另一位年龄相仿的同事,两人交头接耳了一番。辛追困惑地站住了,在熟食店里打包原来是个非常重要的工作吗,不然他们的表情为什么一副如临大敌的严肃?
“那能抽调出谁啊?张叔说了肯定不会再干了,那个,那个,叫什么来着?”
“黄伯啊?他儿子上回还把我骂了一顿呢,说我让他爸干这个活是虐待老人。我冤枉不冤枉……”
“是什么活?”辛追插进去问。
“啊?”
“……不是熟食店吗?”她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什么熟食店?”两个人一起朝辛追转过脸来,双倍的莫名其妙。
十点的时候,班霆把自行车停在杂货店门前,走出来的是店老板。大叔左手兜着一箱矿泉水,然后扯过一边的拖车,在搁板上干脆地砸出一阵尘烟。
班霆眼睛朝店里探了个来回:“那个……”
“要买什么?”
“买……”班霆犹豫起来,“水……”
“什么水?”老板在意着时间,等不及班霆回答朝他一摆手,“哎,我急着送货,你要么等我回来,你先慢慢想啊。”
“没别人了吗?”班霆问。
“别人?”
“不要留人看店吗?”班霆没有说出辛追的名字。
“没啊。”
“欸?”
“哦,你说那小女生啊?她不来了。”
“不是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么?”
“对啊,来电话请假了。大概有什么事吧。”老板只管把班霆撇在身后,拖着车去送货了,只有临走时象征性地把门拉了一大半,咯啦啦咯啦啦的,铁门用生锈的部分抗议。
班霆重新跨上自行车,离约定接小谊出门的时间还有太多富余,他沿着一边的花坛兜了两个异常匀速的圆,男生的裤腿擦着从花坛里延伸出的接骨木枝条,不对,明明是矮红子吧,怎么回事,两种天差地别的,还能搞错么。一阵强烈的无趣袭来,班霆捏住刹车,自行车再度停住了。
放晴的冬天,充沛的阳光险些把什么都变了味道,光照得地上的跳房子图案仿佛童话,照得窗台上的盆栽成了水彩。辛追走出就业办公室的大门,迎接在她面前的就是这么一个明媚的冬天,安逸的冬天,缺乏悲欢离合的冬天。晒在外的拖把结了一层透明硬壳,小婴儿让床褥裹得紧紧的,一桌菜烧得太多,最后一个还烫嘴第一个已经凝起了油花,唯独上厕所辛苦些,脱裤子前还得做个心理准备,却照样在马桶上坐出一圈哆嗦——这样一个温和得无聊的冬天。
辛追知道母亲的工作到底是什么了,和“熟食店”构成黑色幽默般的大相径庭:附近两条弄堂里住着几十位腿脚不便的老人,弄堂又没经过整修,所有人每天早上整整齐齐地提着马桶出来刷成一首市井之歌,对那些行动不便的老人总是难题,居委会便安排了一份专门帮忙老人倒马桶洗马桶的工作,换了好几个人后,问到辛追母亲那里,没有任何难度地得到了满口答应。于是前两天母亲是这样上班的,站在排污池旁边,那里堆着她逐个收齐的十几个马桶,尿壶或是痰盂罐。辛追母亲旋开一侧墙壁上的水龙头,提起一只塑料桶和马桶刷,在里面利落地刮起圆圈,声音仍旧干劲十足,连同一招一式间被带动的身体区块,虽然动得难免有疲态,可整体依旧是积极的,和人打招呼时也是昂然的。
“不辛苦啊!当锻炼身体,当摇呼啦圈了。”
“老人家需要嘛。那肯定义不容辞咯。”
“还好,还好,冬天有冬天的好处,换作夏天的话肯定更加积不得。”
“对,就是楼梯难走,太黑了。”
辛追在日光下站得浑身僵硬,像半死过去,五官中间都是咸味。她飞快地搓了一把脸,在内心自我解释,工作没什么高低贵贱,都是以劳动换取价值,所以干吗为母亲心酸,干什么活不是活呢,帮别人倒倒马桶刷刷盖子也没什么奇怪的不是吗,谈不上因此而自轻自贱吧。
所以刚才她不仅没有丝毫抗拒,反而主动地对就业办公室里的人提议:“我顶我妈行么?”
两个年轻的女大学生很是吃惊:“这怎么行啊?”她们把辛追来来回回看几遍,一个问:“而且你还是学生吧?你多大?”
“十八了。”辛追往上再报了一岁,她知道十八岁是个可以不受很多限制的岁数。
“但是……”
“就今天,就今天一天。”辛追迫切地想了解,母亲是怎么工作的,她认为自己作为儿女非常有义务知道。
“十八岁的话……”两个女大学生互相对视一眼,法律上是没什么问题,但她们依旧不太相信,“你做得了?”
“啊,我妈做得了的话,那我肯定也没什么问题。”
女大学生把辛追又看了一遍,这次目光里不是分析她的年龄,而是分析她的家境和经历,于是辛追获得了第二轮的认可。
“但很累的哦,体力活来的。”
“没关系。”
“而且……”
“我不怕脏的。”辛追打断她们。
辛追拿着一份表格,上面打印了所有需要这项服务的人家,包括名字和住处。她又去一旁的杂物间领了个水桶,水桶里是一块抹布和一把马桶刷,辛追认出马桶刷的握把被人重新缠绕过,蓝色的绒线是从母亲的旧毛衣上拆下来的。
从杂货店悻悻离开的班霆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半小时把小谊接走。两人在附近的大卖场里百无聊赖地泡着,小谊把手边的涂色画册全部完成了,每张纸页都让她涂得重了半斤,整个天空都是大块大块的褐黄。班霆把手机翻转过来看时间。
“回去么?”
“哦。”小谊不会因为出了门就欢天喜地起来,由班霆带领着外出的时间,更像是抽走多米诺骨牌列里的一枚,没法阻止骨牌的继续倒伏,但多少延缓了一秒的速度。
“还要买什么吗?泡芙要吗?”
“不要。”
“好吧。”班霆收拾了东西,小谊跟在她身后。
“哥哥,你走得太快了……”小谊的声音拉了四五米。
“噢……”班霆站住脚步。
“你急着回去啊?今天周末欸。”
“是你该回家吃午饭了。”
“我又不饿。”小谊脸拉得老长。
“那你还想去哪儿?”
“算了算了。老师教过,不能强迫别人。”变成小谊跑在前面拉着班霆的手,“那就回去吧,快!快走呀!”
一排公用水龙头直接安装在弄堂的过道里,住户们早上一起洗马桶,中午一起洗菜,从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如果是夏天更热闹,晚上有人接根管子,穿条裤衩直接冲澡。辛追把大衣脱了挂在最远的水龙头上,单穿一件毛衣是冷点,可活动起来方便许多,更何况再跑了几家以后,发根腻起了一层汗。先是单号里的,总共八户人家,取马桶,倒马桶,洗马桶,把干净的再送回去。这工作确实主要靠力气,再仔细点就可以做得很不错。辛追一边抡着胳膊,一边考量,母亲每天吃得消么,关键是要上上下下爬那么多户人家的楼梯,马上隆冬了,全程冷水作业势必会得冻疮吧。
等她把单号人家的最后一个马桶提回去,接下来是双号的,还好,少了一半,才四户。临近完工,辛追的情绪甚至有些满足。她那会儿是一点也不抵触,不嫌恶了的,既然她的劳动有很好的成果,洗得干干净净以后,再送它们回到各家各户的日常里去。日常生活怎么可能没有废物和秽物呢,都是肉身凡胎,都吃五谷杂粮。所以她干的活,母亲干的活,决不会低人一等。
辛追撩起上臂擦掉额头的汗水,进了对面的大门,她扶着木头栏杆上了一处亭子间。过了三级台阶后,辛追整个人消失在浓郁的黑暗里。
离开小谊家,班霆骑车拐上马路。周末的午后,整条马路空出一种异样的安详。有一刻路上连额外的人影也没有,只有班霆看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它们到底是消失了,还是回归了天空中逐渐丰茂起来的云。
再往前,路面却断了,一辆挖掘机在路中间静静地停着,圈出两条横幅,一块蓝色标志牌,让过往车辆绕道,煤气管道手术进行到半途的马路,此刻连医生护士都没有,还是异样的空场,整个世界的力气不知道都使到哪儿去了。
班霆打一圈自行车把刚要掉头,但他看见旁边的弄堂口,想起来有过一两次,小谊带领的,小游击队员从第一天自己上学放学后就把附近的每条阡陌小路都摸熟了,所以班霆曾经以她为导航,抄过弄堂里的近路。
好啊,他想。
头顶错落有致的衣架,错落有致的棉衣线裤,错落有致的天空没有鸽子或其他鸟类来点睛,某家某户的一台电视,谁落座时压到了遥控器,喧哗的广告声顷刻间匀给半条弄堂一起分享。
班霆循着记忆里小谊东挥西摆的胳膊,到底后他右转。
真正的一幕班霆错过得很完整。如果刨除了嗅觉,还是可以被描画的场面,甚至未必有他人在听闻中想象的夸张。他们在自己的假设中掩住了口鼻,然后挥着手说“别讲啦,我还要不要吃饭恶心死了”。但换作当时真正在场的辛追,她几乎没有当即意识到气味的异常。液体和半固体虽然是滴滴答答着,也无非是让黑色的木头楼梯颜色深了一层,没有外界推定的那么“斑斓”,绝对没有。她飞快地从楼梯拐角爬起来,飞快地将倾翻的马桶提直,再飞快地去外头的水龙头下打了一大盆水,她已经不觉得吃力,端着水盆小跑回事发地,沿下水道的方向把地面和楼梯先冲一盆,不够,再跑回来,第二盆,还不够,来来回回跑了六七次,直到有人被方才的声响惊动,推开门或窗户,在看清状况后也“哇呀”一下很快又关上了门窗,辛追没法理会,还得再去接水,还是没冲干净。没有那么快冲干净的。
差不多到此刻,所过之处开始回荡起零星旁观者的言语。辛追在其中闷着头,她的身体开始紧缩。
味道在光照下开始反攻,直接挠进辛追的胃里,她憋很长时间的气只在过场换半秒的呼吸,否则的话就会忍不住找一段稍微清新的空气去干呕。冲完了水,得找个扫把来划拉,然后再冲一轮,最后还得想办法把地拖得不那么湿,冬天里不结冰已经够滑了,再结冰那摔的人就不只是她了。这个时候辛追还能维持身心合一的稳定。没什么,她对自己说,就是出了个意外,怪她自己不好,黑灯瞎火的就踩空了。不要多想了,不要再想了。只不过是,一个不太好看的意外。
就是这样。
就是这样。
她从浓郁的气味里站起身,然后勒令自己不必去想了。不适合在这里想的东西很多。它们大多干净笔挺,想一想都是不礼貌的。
等到局面总算收拾得过得去了,辛追回到水龙头前搓着最后一轮抹布。刚才摔到的屁股和扭到的脚腕这会儿才得空向她诉苦,她咧嘴抽两口冷气,撑着水池边沿低头检查伤口,看清了半条裤腿上飞溅的污渍,还不止,沿着找上去,毛衣下摆、袖口,或许一直再往上,到脖子,到头。
辛追手摸到一半,又垂下来。她想,手也不干净啊。
她想,得弄干净啊。
她想,怎么把自己弄干净呢。她又将水龙头旋到最大,水柱哗啦啦地粗成棍子,腿先伸过去受它的刑罚,不冷啊,然后半转过身,腰,然后够不着了,得蹲下才行,冷的,到底是冬天,毛衣没有脱,应该脱了毛衣冲吧,但不对啊,毛衣也脏啊,那就一起吧。冷的。冷的。冷的。冷的。非常冷。
辛追整个人水淋淋地站起来。身体里所有的血都没有逃过刺激,她的脸一片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