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你有没有女朋友?”小谊的口齿让牙膏沫儿搅和掉了一半,正在倒牛奶的班霆装作没听到。而小谊对这个话题念念不忘,从卫生间折出上半身:“我觉得我们的班主任周老师看起来还可以。主要是,你如果跟她谈恋爱,她一定会对我很好。”
“你们班主任就把你教成这样?那我不会对她感兴趣的。”班霆甩出一袋面包扔到餐桌上,手机上的工作邮件在一宿后攒出了两页,他对着一排群发又转发的“fw:”“fw:”没了胃口。
婷婷把果酱罐打开,从里面翻出一块完整的草莓肉:“她挺好的呀。有一次考试,我不是坐前排嘛,我看见她监考的时候偷偷脱了高跟鞋光脚站。其他人没有发现老师矮下去一点吗?好奇怪。”
“因为其他人都在认真考试吧。”班霆放下手机认真叮嘱,“我今天很晚才能回家。晚饭你别叫外卖,之后我会让你大伯伯送过来的。”班霆读大学时父母把房子换到了近郊的别墅,当他开始工作后班霆自己搬回了市区。有时父母想念儿子了就过来看看,以及每次班霆说不用了但父亲还是要带几个拿手菜过来,硬要等班霆违心地说“比餐厅做得好吃”,家长才觉得此行算是圆满结束。
“我可以叫外卖的啊。”
“你大伯想来看你呗,怕你一个人出什么事怎么办。”
“哪会嘛。说得那么吓人。那,我现在要是冲出去喊救命,哥哥你会被当人贩子抓起来吗?”
“不会,只有你会被当成骗子抓起来。”
“然后我哥就会在法庭上救我对吧!”
车到了小谊学校附近,小谊忽然手伸进班霆的口袋掏了半天,班霆问你找什么,小谊连说哥你给我一张你的名片嘛。
“你拿着有什么用?”班霆见小谊拆下手机套,把名片藏了进去。
“你别管啦。”小谊答得让班霆毫无安全感。
“不许乱给,上面有我的手机号。”
“我妈都要结婚了。”小谊说完这句话就打开车门,蹦蹦跳跳地走了,让班霆自己去解决女孩跳跃思维里七零八落的暗号。邮件提醒及时赶到,催他在十点前准备好材料abcd。小谊的新爸爸不得不委屈一下,留到e的位置上。等班霆在十点前一身汗地完了工,早前他协助的一桩离婚案要开庭,班霆没有二话地跟着负责案子的律师去了。
离婚案不好看,被无数词语修饰过的争吵,“臭婊子”成了“原告”,“抽不死你”成了“纠纷”,是不是就真的因此而体面了,还是原先粗糙直接的羞辱被伪装过后更加升级。班霆不过是单纯抱着一颗翘班的心,此刻坐在堪称“秽语大全”的法院里也好过忙到窒息的事务所。哪怕被告人不顾法官的出言禁止,跳起来把手指成一副在大街上的姿势,生殖器官们由此堂而皇之地出列,登场的姿态几乎是科学性的、理性的,有理有据地只为告诉在场所有人“你的玩意儿多糟”和“你那里多滥”,班霆抖抖睫毛,把之前的神游又深一层地潜下去。
这原本也不是一桩多么别出心裁的离婚案,班霆在女方来咨询时负责了接待一职而已。妻子说书似的讲了两个多小时的夫妻双双出轨史,再不苟言笑的班霆也没能冷却她的倾诉热情,恨不得描写丈夫和小三睡的那条床单是什么花色什么图案几成新。她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又含泪了,等听清班霆问:“你对这次离婚,首先想要法院支持你哪一项诉讼请求?孩子,还是房子,还是其他?”他的笔杆在纸面上颇不耐地敲着,但女人突然朝他艳丽地笑:“哎,你别这样。”
“什么?”班霆没听清楚。
“我惹你烦了?”
“……”“是”字在他喉结上动了动。
“我挺招人烦的吧。当初他也是被我追得烦得受不了,才和我好的。”
“如果你想庭外和解,那也可以。”班霆不期望倾听那些格外“私人”的回忆,让坐姿更挺了些,西装的线条被重新抖擞过后,一下多出些公事公办的冷冽。
“和不了的,我知道。”女人努嘴,动作里是早些年里的年轻和莽撞,“反正这世界上啊,就是有我和他这种,决不可能和和气气分手,非要挑什么是最难看的、最惨的、最不入流的——我和他在这种时候倒很有默契。比我们挑同一天带姘头回家还要有默契。”
“哦。”班霆放弃了,对方看来必须得经过一个阶段,就是那种得找到人,不管什么人,听也行不听也行,总之能让她对着把那些折磨与被折磨的日子说干净了才行。她逮到邻居,那就是邻居一边择菜一边听戏似的“嗯嗯”地应,逮到同事那就是同事渐渐围拢起来,嘴巴各自圆一个“呵”。当初叔叔和婶婶离婚时不就是这样的嘛,不仅亲戚朋友、邻居、保安,连小区里跳舞的老头老太们都知道了,并且他们“知道”得极其客观,没有偏信任何一方的说辞,公平公正地下了结论,“最怕财产被偷偷转移嘛”。离婚是一桩由无数小事组成的大事,小到一个电饭锅、一张写字台、一盆兰花也要分个清清楚楚。就像现在法庭上的两方正在拿一台电视台当赌注,谁给情人发的邮件更多谁就输了。所幸叔叔和婶婶最终没有闹上法庭,撕扯了近一年好歹分了手。和班霆家的关系也急速地疏远,叔叔去年成了家,消息还是过了半个月,绕着几个圈子地传到了班霆家,班霆父亲那晚独自喝掉半瓶酒,相比之下婶婶因为带着小谊,关系要稍微近一点,班霆曾怀疑婶婶是拿他当了好使唤的托儿所所长,但他自己不排斥,所以也心甘情愿地认了。偶尔他试图提醒自己,脸色可以更难看一些的,对婶婶实在没有和气的必要。那时婶婶决心和叔叔离婚,甘愿把所有不近情理的标签都贴身上了,整个人被贴得面目可憎。但她继续以被害妄想为食,拿咄咄逼人的眼睛看叔叔,也看和叔叔顶着一个姓的班霆家,“敌”“我”的区分像刀一样胡乱地划,又深又痛。班霆家莫名就成了这桩离婚中的重要组成。在婶婶散布出去的“舆论导向”里,她一个两姓旁人,对抗不过兄弟的血缘情深,所以邻居、保安、跳舞的老头老太们都知道了,班霆的叔叔把一部分财产转移给了自己的兄长,其中包括一颗足金的戒指,多少价钱他们不清楚,但听起来是个可以作为代表的,让婶婶忽而泪如雨下忽而捶胸顿足摆明自己遭了暗算的标志。
在班霆的记忆里,很少能搜刮到关于那颗金戒指的画面,大概是有,大概是爷爷那里传下来的,大概是爷爷的爷爷这样一路沾着灾难沾着逃亡守住的东西,因而无论它在市场上的价值究竟是多少,仅仅依靠历史的加注,也足够让婶婶将它定义成“传家之宝”。她越想越气愤啊,房子已经归属了叔叔,夺回无望,一辆车卖掉也只能分个几万块,原本以为无忧的生活真要逐一明码标价时,才发现那个数字简陋得可怕。她不得不燃起斗志,拼着豁出去的架势,至少一定要让叔叔把这颗戒指的归属交代清楚。
坐在法庭上的班霆温温地回想,嘈杂的环境音已经沿他的轮廓剥落,别人打得积极吵得开心,空气被煽得莫名火热,班霆是认准了这种气氛,才放任自己去回想的,这种错位的高温多少能将他的记忆从冷冽中挽回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