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后来辛追去重述那个清晨,她从只有上天才能通晓的角度去俯瞰——姑妈的家像一个小小的规整的盒子,厨房那块是热的,微黄色的光,一锅红豆在炉火上熬过了夜,其他地方没那么均匀,客厅里浮着时间悠游的影子,卫生间必然是冷的,一支自动清香剂鲸鱼般喷出一股白烟,从婷婷回校后阳台上就晒洗出一床等待收纳的白色被单,可惜没有足够的日照,几天了还是皱着正一面反一面的水纹。辛追看见自己躺在属于表妹的床上,她仍睡得熟,大概是没有梦,没有梦的时候人睡得最安稳。可尽管没有梦,她的动作还是有些游戏性的放松,被子一直拽过了下巴,由此泄密了双脚,她又翻身,两手钩着枕头把腰垫上去,动得很大方了,仿佛一道正在为喷香松软大结局做筹备的面点,撒的都是未成形的梦。但与此同时,姑妈却早早地起了,姑妈坐在床头,看起来醒了有一会儿,举动毫不迟钝,姑妈手里拿着什么,她翻来覆去地看了看,接着打开抽屉放了回去,而后她站在原地,唯独眼睛在某桩事件里急速地走。姑妈用眼睛为自己跋山涉水似的寻找线索。于是在上天的角度,辛追是可以看见的,姑妈曾经有一刻将脸转向了她这个侄女所睡的一墙之后。哪怕只是重述,姑妈的这一瞥照样让辛追的脉搏当即乱了套。很快姑妈还是将脸转了回来,否认的表情是留给自己的,把辛追的可能性予以了反对后,姑妈坐下来打电话。第一个电话拨出去迟迟没人接,挂断后再拨出的也是同样,姑妈看起来着急了,按着键盘是改发短信了吧。待问号送出,姑妈重新打出一个电话,这回倒有人接了,姑妈声音很直接地问:“哎,你知道这个事吗,我昨天让基金帮我做一笔操作,结果今天早上收到银行的短信说扣款失败,告诉我卡里钱不够了,对……你不知道?你也不清楚?少了七万。真不是你动的哦……嗯,我等下就打电话问银行……不知道是不是婷婷啊,打电话估计还在睡觉,短信问她了……会是系统故障吗?……啊?是骗子?对欸,也有这种可能哦!嗯……反正我等下就去银行直接问,搞不好真的是诈骗短信……嗯,你那边怎么样,是哦,你们公司也算‘逆袭’了,婷婷吗,前天来过电话,昨天没有,唉,你知道的呀,她跟你这个当爹的能有话聊,跟我就没啦……”
姑妈差不多把电话挂断的同时,睡在隔壁的辛追醒了,就这一面墙的屏障而已,当她站到了第三人的角度,发觉它多么完好地分割出了两个完全不同成分的清晨,像某一种的电源按钮,“开”与“合”各选一边。睡得浑然不觉的自己还散发着无知的愚蠢满足感,二十分钟后,她会伸着懒腰起床,三十分钟后她还跟姑妈过分亲昵地聊天,为姑妈热了牛奶,听姑妈与自己闲聊,那一问一答里有没有姑妈的旁敲侧击呢,至少当下的自己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一个小时后她简单打扫完房间,随后步伐轻盈地出了门,是迎接新生活新岗位的第一天。
到了办公室,辛追拖出椅子,她踮起脚尖让椅子带自己转了几圈,头是晕晕乎乎了,可属于自己的工作也被坐实了。她从手机里翻出昨晚崔洛川发来的“晚安”两个字,思忖着今天该不该自己来做这个开端。短信写得不流畅,一个字一个字地拆了织织了拆,几分钟里核心更换了几次,辛追想问崔洛川是今天出差了对吧,哪天回呢,想汇报她这边很好,文员的工作容易上手,想保证那顿欠着的饭她一定不会赖的,等他回来……当逐渐的松弛慢慢梳理出她情感的脉络后,她像是一面刚刚被修剪过的草坪,在新的生机中散发浪漫的香味。可是随后一则婷婷发来的消息在手机屏幕上方只露出了几个字,“我妈发现钱少了”,七个字,世界上有许多咒语都只有七个字,但这不会有碍于它们的巨大威力,一笔一画都能将山脊削成利斧,将人打回原形。辛追立刻就站了起来,站起来后她血向上冲,身体里的力量接到的指令仓促又混乱,也难怪它们毫无头绪地在一处过盛又在另一处虚软。她快步向外走,打给婷婷的电话被一声很漫不经心地“哦”开启了。
“你妈妈发现了?她怎么发现的?她问你了吗?你怎么说的?要紧吗?没问题?”
“……”很显然婷婷让表姐的追问惹得烦了,她回复了个漫长的无声简直堪比一场刑罚,良久后婷婷才拖出恹恹的语调,“知道了就是知道了呗,迟早会发现的。”
“那你告诉她了吗?”
“没有啊,我都还没跟她说,她发短信来问我有没有动过银行卡,我没回而已。”
“啊?这不行吧?”
“不行也得行,先拖着再说。”表妹看似咬定了掩耳盗铃的总方针,而后她话锋一转,“拖到你那边给我回音了再说。”
辛追看见枪口终于冲自己来了,忽而背上让汗打得湿了起来:“我知道……我明白……我现在就帮你去问……”
“哦。辛苦了。”婷婷的语气听起来完全相反。婷婷在这几天的心理滑坡是女孩自己从未体验过的,辛追带来的消息一度令她高枕无忧了起来,垫的毕竟都是实打实的钱,还在读大学的婷婷不理解“行贿”这个词语中的各类牵制,她认为自己更像是做了一回消费者,买一个东西,钱都交出去了,商品应该随后就发货了吧,合情合理不是吗?然而后续一片空白中的等待既放大了煎熬的时间,也逐步瓦解了她的自信。以至于前一个夜晚她躺下睡觉时,忽然有了一个预感,她动着嘴唇“估计不行了”,同寝室的其他女生做深蹲减肥,看美剧韩剧,剥着橘子,拆着薯片,婷婷静静看着天花板,如果的确不行了,怎么办,男友只能拘役,驾照吊销外加罚款都是小事,拘役麻烦在会留下记录,后面的日子会有影响吗,有也没办法吧……她用力咽了一下喉咙,好像那颗苦果依然得吞下肚。婷婷把造成这颗苦果的始作俑者全部在脑海中拢到一起,朝他们集体瞪了一眼——不识好歹非要酒驾的男友,害人不浅的男友上司,听到消息后只会口头安慰“别急别急没事没事”的无能室友,还有收了钱屁都不放一个的那位交通局什么人干什么的来着,通通受了婷婷一个发狠的白眼。等她把气都撒完了,翻了一个动静很大的身后,意识到辛追也在自己发起的批斗会里,只不过脑海里的辛追站得很远,神色是一贯的不安和怯怯。
婷婷叹了一口气:“其实她也尽力了。”
辛追恨透了自己的效率低下,中午她给崔洛川的电话没拨通,八成崔洛川的飞机还没有落地,等他的电话打来时差不多是下午,辛追把前因后果跟崔洛川说了,听到那笔疏通费的来路并不正大光明,原来是从家长那里偷出来的,崔洛川“啊”了一声:“你表妹算得上是为爱痴狂了呵。”
“所以是不行吗,还是要再等一段时间?”
“其实我也一样挺急的。”
“嗯……”辛追瞬间没了底气。
“你别太慌了,我明天就回来,等我明天回来想办法,行么?”
“啊,好,等你。”
她挂了电话,让自己束手无策地看着那份忐忑怎么一点点压迫自己,只要有手机铃响,虽然结果往往是推销保险或商铺的虚惊一场,辛追的脸色却照样让那层惊慌裹得僵硬不堪。
下班后她干脆没有直接回家,婷婷可以凭借地理优势躲掉盘问,但辛追不行,只要想象和姑妈面对面,姑妈的神色一定还是克制住了什么的,她把疑问既郑重又不那么郑重地抛出:“辛追啊……”这中间或许还穿插了一个别的什么动作,姑妈是在收拾碗筷,还是在拆电费的账单呢,“有个事我想问一下你……”在马路上漫无目的拖着步履的辛追想象到这个画面便站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