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市外环高速路,没有开很远就到了目的地,辛追让崔洛川载着她大概转了至少两圈,转得她有些头晕,车到了建在高速入口旁的一幢办公楼。崔洛川办事效率很高,辛追没等两天就由崔洛川送去办理入职手续。相比之下,关于婷婷男友的那桩“委托”宛如停滞,辛追每一次想要张口询问就感觉浑身都在煎熬,崔洛川给过她答复的,“已经托过去了,但最近抓得严,不好说,有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你”,那么她很难再找到施加压力的理由。没有消息就是没有进展,有了进展难道会瞒着不透露消息吗?唯独婷婷那边不好控制,女生的语调在这两天里退尽了先前的依赖和客套,她在婷婷心里又恢复成寄宿在自己家的、窝窝囊囊的小姐姐了。辛追只好先把婷婷全部的焦躁、不满和质疑都藏起来,藏成一个看不见的黑色的包袱,她天天背着这个不断膨胀的包袱和崔洛川碰面,忧郁着什么时候可以从中取出一些让他也明白情况。
崔洛川把车停到楼前的空场,辛追跟随他进了一间办公室,里面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站起来,和崔洛川之间看起来算熟,但还留了层常见的客套,一个夸奖另一个“又高升了”,另一个谦虚过来“哪里哪里,明明是嫌我碍事才让我换个地方”,可还没完,崔洛川那里不能让对方就这么真的谦虚了,还得再恭敬回去,“随便什么人能调到这里么,后面的开发区启用了,我们保险公司最清楚的啊,一辆辆开进去的都是什么价值的货”。辛追听他们大致地沟通彼此的状况,接着两支烟点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去帮忙倒水。五十多岁的男人注意到她,把留给崔洛川的客气也分一些出来,连说“谢谢谢谢”,崔洛川因此顺势地替辛追做了介绍,说这位是瞿站长,瞿站长非常帮忙,辛追以后在这里安心工作吧。而对于辛追,崔洛川用的还是那个说法“我朋友。谢谢瞿站长,以后都要麻烦瞿站长了”。
两人告辞了瞿站长的办公室,又一个同事从走廊旁边冒出来,问辛追的名字,说等下去人事那儿去填几个表格。
辛追手拉在崔洛川的手里,她很客气地点点头,答应对方:“我们去吃个饭,吃完我就回来填。”
这天出发前辛追就对崔洛川提出过要求了,得让她请一顿饭才行,他不可以拒绝,说话的时候她的手已然在崔洛川的手里了,让她的要求接近寻常定义里的撒娇。不过辛追浑然不觉,她以为自己还在学,还在仿效,像这种并非从让人战栗的沉沦开始的感情,她要怎么去发展。以前她都是被动地任沉沦伏击,不需要去练习如何对男方的好,去积攒对他的感激再拿来换成爱意,不需要去练习如何“恋爱”。以前闭着眼睛也能看到,捂住耳朵也能听到,憋住呼吸却让心跳不断失控,她什么都不用去做,自有难以控制的外力一会儿凝成冰一会儿淬成火地掏空她。
午饭的责任是确定了,但高速公路附近没有一家餐厅,辛追来时就一路盯着一闪而过的招牌们,可结果令她很失望,她又懊恼自己刚才说的一句“吃完回来填”,中间没有给出充足的时间够她去远一些的地方了,崔洛川看出辛追的为难,很爽气地说改天吧,正好他也有事要赶回去,辛追留在这里安心准备工作就行,傍晚会有专门的班车把她再送回去,所以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那也行。”辛追的愧疚感少了一点,“谢谢你……”
“别急着谢,欠着的我可都记着呢。”崔洛川笑起来。
“肯定会请还的啦。”辛追也陪着笑了。
等崔洛川驾车离开,辛追回到办公室里去,和语言学校截然不同的办公室,闲适的松弛感不好意思明摆在台面上,大框架里还遵循着国企一贯的古板,小处则欣欣向荣地经营各自的游手好闲。辛追看到一大摊磕到半路的瓜子,切了半个的苹果,座椅旁边堆出个画廊似的十字绣完成品,有一个电脑耳机开得很响,主人大概去吃饭了,耳机里时不时传来充满语气助词的韩剧对白,不用看都能想象出是女主角正和母亲吵架。
辛追在自己被指派到的座位上空落落地坐了一会儿,刚才那个提醒她填表的同事回来了,看到辛追后“噢”了一下,走到大概是人事的办公桌上抽出一张纸,递给辛追。
“基本的一些资料。”他对辛追解释。
“填完后放到那个桌子上去就行了?”辛追从自己的包里找到文具袋。
“对。”对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继续磕他的瓜子。
辛追一格一格地写,仔细得笔锋都变隆重,她填年龄,23,女,3月16日出生,学历大专,到了家庭住址那块辛追定了定,最后还是写了父母家的,没有好意思拿姑妈的地址出来鸠占鹊巢。基本的个人信息过去后,又问她之前的工作经历,辛追写下在语言学校里的大半年。
表格放回人事的桌面上后,磕瓜子的同事大概是抱着有头有尾的工作态度,他站起来,扯过辛追的那张纸,好像替她检查似的一边看一边点头,辛追被他搞得有些情绪紧张,而后他说了一句:“你工作经验不多啊。”辛追不明白他的具体职务,那没准只是一句最平常的闲谈,不包含任何批判或审核,可当下辛追还是有些惶恐,她对这份从天而降的工作始终无法确信。辛追条件反射般一个劲摇头。
“我读书时就开始勤工俭学了。”
“大三,大四?”
“高中时就有了……”
同事听得好奇起来:“高中就打工?高中生能做什么啊?”
“……有……”辛追的记忆反倒突然卡了壳,她逼迫自己赶紧回忆,那曾经一批批被人瓜分完的名额里,“在赛车场里当礼仪,还有去欧美公司的食堂配菜,还有商场里的引导,还有……差不多这种。”
“啊,难怪,我说呢,上礼拜我去博物馆里,有两个在存包柜台后面的,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小,胡子都没长出来欸。”
“大概就是了吧……”辛追仍旧站得直直的,等对方表态是否满意于她的工作经历了。而同事轻描淡写地嗯了一声,把她的表格半掷半丢地抛回去,嘴里那枚一直没吐清楚的瓜子壳也吐完了。辛追这才如释重负地坐了下来。
坐下来后她有一阵恍惚,刚才撒的谎是否会惹出什么大问题。辛追从来没去过什么赛车场,没进过那些五百强公司的餐厅,没系过商场引导员的绣标,她只跟着一群社区大妈的指挥棒,今天去张贴自行车棚维修通告,明天去调查小区花园的健身设备损坏情况,有时候垃圾车坏了她也得跟着帮忙。基本补贴是街道发的一个暑假六百元,如果有额外的活会再调整。辛追问过什么叫额外的活,她有没有可能参加,一位大妈从办公桌后站起来,翻着手里发卷的记事本,告诉她街道接管了两条马路外的一个小区杂货店,因为现在手续还没全部办完,不能正式招工,不过假期可以让学生来帮忙过渡,每礼拜一三五去,收入能从六百提升到一千。辛追当时是快要急哭的脸,她扯着校服袖子堵在眼睛鼻子前,但肩膀还是一抽一抽的,声音也颤抖不停地说:“阿姨您让我去!我想去的,您让我去吧!”
而这份应当被归类为“营业员”的真实经历她却忘了提,编了一大串没干过的活出来,辛追心里洇起一阵自愧的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