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追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的两手已经出动了,它们现在拈着崔洛川风衣上的那条腰带,要为他调整一头长一头短的不平衡露出。崔洛川胳膊支在柜台上,感觉到背后的牵扯而回过头,辛追被他一看就醒了过来,她替崔洛川把那条跑歪的腰带拉对称了,然后不乏窘困地笑笑。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本就没有说话的必要。崔洛川投以了一个笑容,不像她的干涩,温和许多。两人走向放映厅时,辛追停下来说要去下洗手间。
她心有些乱,所以要从自己的面孔上好好确认。洗手间的镜子敞亮极了,把她照得远比预料中明媚一点。“明媚”的用法还是过火,但崔洛川连新工作都为她联系好了,曾经令她岌岌可危的生存压力忽而烟消云散。还是感谢崔洛川的人脉,告诉她一个新建成的高速公路收费站恰好缺人,辛追进去坐坐办公室每个月就有四千八。她努力避免自己联想到那个说法,但在和母亲的通话里还是讲述了出来,“天上掉的馅饼”,千真万确。而那么好的事会落到她头上,就因为崔洛川说了,“你是我的朋友嘛”。
好像是人生中第一次,她实实在在地沾到了人际关系的光,尝到了那层酝酿在社会阶层与阶层间互惠的甜头。加上之前崔洛川替她从语言学校里挖出的那笔现金,辛追连讨要工资的麻烦都不用沾了,她可以走得干干净净,一身轻松。仅仅三四天,事态逆转得她喜不自禁。既然心头所有的乌云全部驱散,回到现在这张近乎“明媚”的脸,也很合理吧。
那么同样合情的,她逐步地说服了自己,原先把门关得一扇又一扇似的距离感,辛追已经开了大部分的锁。没有那么厚颜的事啊,一次次地托人家帮忙,借助人家的力量,接受人家给的好处,却能依然装作对人家的好感不知情,界限分明地板起面孔和他做个没有其他可能的朋友——至少辛追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她打心眼里感激了崔洛川,那会儿她还被招聘网站的各种要求打压得呼吸困难,崔洛川的电话来了,辛追接起时以为婷婷男友的事态有了进展,但崔洛川把好消息的配额给了她。辛追根本不用去听其他的细节,“四千八”这个数字一出,她当即从电脑屏幕的倒影里看见自己忽然绽放出的喜悦,罕见而外溢的喜悦从她的嘴角走得没了方向,使她看起来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没法不高兴,四千八对辛追来说,等同于一种新的生活了,她忽然被赠予了许多原先不存在的选项,让她也能给父母买点什么,给自己添点什么,她想过一双鞋,一款手机,一家从门面看起来非常厉害的餐厅,菜单是摆在门前的,她翻阅过,许多食材的搭配组合对辛追而言都是新鲜的……所以,哪怕她仍然不会踏进那家餐厅,不会给自己换新手机,买新的鞋,但她大可以为获得这些选择而欣喜。时间过去越久,辛追越感受到,或许贫穷起初只是一种不带情绪的陈述,可后头所有的鄙夷、厌恶、憎恨和莫大的恐惧都是来自贫穷引发的后果。其中最决定性的一项就是匮乏,什么都匮乏。资源匮乏决定了选择的匮乏,选择的匮乏让人丧失了对风险的全部承担能力,以至于绝大多数时候她和她的家人面前仅有唯一的路可走。“只能怎么做”,父亲只能这么做,母亲只能这么做,她只能这么做。恶性循环因而生成,狭窄而单一的闭环里,彻底没有希望扎根的概率。
辛追走进放映厅里的时候,电影开场了三四分钟,她找到自己的座位排号,朝同样淹没在黑暗中的崔洛川挨过去。中间让其他观众的腿耽搁了一下,她最后那步有些踉跄,好在崔洛川伸手接住了她,接住了以后,崔洛川便捏着她的手一直都没有放。托光线昏暗的福,辛追可以尽管放任自己的脸烧起来,再让它慢慢地降回正常去,逐格逐格地下降,回到一个想明白了下决心了的自己去——她吸气,呼气,再吸气,攒满了,她的决心,而后辛追朝崔洛川的方向转过头,让他看见自己被银幕光点得发亮的眼睛,那点外来的光闪动得她双眸熠熠,然后她给了崔洛川一个不再和感激有关的甜蜜笑容。
此刻的辛追倘若让母亲看见了,她一定有所宽慰。先前辛追母亲听女儿口里冒出了一个新的男性名字,她算了算当中相距的时间,已然松了口气。做母亲的心情仍是丰富,喜悦、宽慰、好奇、怀疑和紧张并存,早年她不是没有担忧过,女儿太不擅长求助,这点倘若放在社会能力强的姑娘身上,未尝不是引人骄傲的长处,代表了一份颇具底气的自信,但对于她家这样的弱势群体,学不会求助常常沦为劣势,和自信恰恰相反,是因为自卑,自卑于身上寥寥无几的价值,默认没人愿意开出合理的伸手条件。
辛追母亲见得多了,女儿那时不时露馅的偷哭。早年班主任来家访,说可以帮忙申请区里批的特困生活补助,两天后班主任无奈地回电说辛追家的条件还不算“特困”,大概有吃有穿也有住的状况比起不少更底层的人来说仍算幸福,可还有别的方法,她去打听过了,暑假里年满十六岁的可以申请勤工助学,于是辛追领了一份表格又去听了个特别冗长的讲座,中心思想则一句话就能概括,“自强不息,人间大爱”,讲座好不容易结束了,一部分擅长此道的人拉着主办方谈感想,和辛追年纪差不了太多的人,但在更漫长的与贫困搏斗的日子里练习出了求生的大小办法。主办方也的确被他们打动了,最好的一批岗位和次好的一批岗位转眼分发完,辛追这样缩在角落干等通知的只能领到一个大家都不怎么乐意的“街道杂务”。辛追母亲肯定比她更明白这份工作的欠缺,和那些去国际赛车场维护秩序的,在大公司食堂担任配餐员的,属于“街道杂务”里的活一目了然地乱和碎。辛追母亲当然不会责备女儿什么,一如既往地心疼和无奈,倘若女儿能够学会运用一些自己的弱势,不再那么笨拙和自卑,就算结果不会逆转,可多少还是能轻松一点的吧。
所以当她听说辛追身边出现了一位很有能力的异性“恩人”,辛追母亲感觉自己的心提起来了,她不知道女儿是不是能抓住这样一次机会。
“机会”。
吸个气,呼个气,再吸个气,后面的笑容是辛追之前在厕所里试图练习过的,尽管镜子里笑出来的依旧是那个特别奇怪而陌生的人。笑得还是有点“她只能这么做”的苦衷。可她希望自己是没有苦衷的。她得让自己习惯崔洛川的好感,接纳他的帮助,甚至乐于他的陪伴。这份能力辛追一直欠缺。读书时每个班里总有一两个类似的话题人物,吸引了绝大部分妒忌与羡慕的子弹,辛追还一度作为反衬的参照,频频被作为例子拿来对比出“你的同桌好猛哦”“你看见她涂唇膏了没”“直接问男生要电话哦”。后来入了社会,同性之间的紧张度被漠然的人际网络稀释了,出现一两个标靶也不会再有人提起兴致去议论。难怪辛追认为自己努力效仿出的笑容,或许还是以早年同桌的女生为参考,除了她做不到的一点——支撑着那种笑容的还有一份昂贵的底气。她就是没有底气。
这场电影崔洛川看得不太安定,时不时有消息亮在他的手机上,即便如此,他右手打着字,左手还是牵着辛追的手,一会儿热着,触觉里渗出一些湿意,崔洛川就调整下接触面积,但仍旧得够在一起的,等那层潮湿又消失了,他又挑出辛追的一根手指,食指到无名指,非常缓慢地摩挲着,从指间到指根。当辛追以为自己快要适应这样的接触时,崔洛川的手机屏幕又亮起来,他弯腰起身去外头接电话。辛追只顾得上说了句“这么忙啊”,崔洛川松开她的手“马上就好了”,留下辛追坐在座位上。
身旁的空气忽然挖空了一大块,辛追心头继续做选择题,她是应该“解脱”地吐气,还是应该“失落”地吐气。
不管最后结果如何,选择后者对眼下的她来说才是应当的,她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