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是政治课,一会儿是数学课,一会儿是单纯的放羊似的自习——记忆里回回都不上号,跟每次在网上看视频前,不断翻新的广告一样,预示了这些全都无关紧要,裴七初只记得从政治(数学或自习)课里逃学回家时,刚扭开门锁,她发现房间里居然坐着不应该在这个时间出现的爸爸。工作的忙碌程度让他着家时间过少,多半是妻子女儿相依为命,但甚少露脸的一家之主显然更侧重质量而非数量,一周里有两三天,他在夜晚风尘仆仆地从祖国各地、世界各国回来。裴七初托着下巴,朝一边正蹲在地上给丈夫收拾行李箱的妈妈说:“你有没有怀疑过爸爸也许是搞间谍工作的,或者是吸血鬼?”她自顾自地推理,“你看嘛,他那么‘行色匆匆’的,而且总是晚上出现……”
因此周一下午三点半,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间谍或着吸血鬼应该大摇大摆暴露自己行踪的时候。
逃课行为被意外撞破,女生脸色有刹那的不受控,一边编织着理由,一边故作镇定问:“咦,老爸你怎么回来啦?好罕见。”女生在鞋柜边换了拖鞋后走进去,书包扔到角落。
裴七初的爸爸没拿报纸在手,也没有点烟,就这么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打火机,四个角轮流转过沙发扶手,脸隐在窗帘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也可能是遏止住了表情:“哦。没有。”答非所问地不知什么做了否定。
“饭你没做吗?昨天剩下的不够了吧。”走去拉开冰箱门检查着,“出去吃吗?”
“七初。”
“嗯?”
“爸爸失业了。”
“啊?”突然听见的词语,明明不陌生却依旧一时没明白。
“爸爸失业了。”维持着刚才的动作,做父亲的看女儿一眼后看向窗,交替到最后不再看裴七初,视线一直落在窗外,整个脸色交替着一种难以诠释的沉寂,“我提的方案他们也不认可。既然这样,我当时就对王董说‘再见’,不是,没说‘再见’,我说‘byebye……王董,byebye’。”说到这里他举一点手,在空中比画着一个弧度,好像要重演当时主动表态的潇洒。
可事实上,在裴七初的心里,只有一连串陷入死循环的“所以呢”。她没什么概念,真的没有。失业?就是没有工作吧?所以呢?再去找新的工作不就行了吗?不容易找?那还有那么多人要跳槽要转行?世界上绝大多数人都在工作着的吧?说明工作不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呀?总能找到吧?不见得永远找不到咯?所以说,也没什么吧?谈不上大事吧?不做巧克力的生意了,可以去干和饺子有关的活吧,薯片的活呢,手指饼干的活呢?要不直接换掉算啦,开唱片公司,开游乐园……马路两边那么多楼房,楼房里的屋子,每一间里都有一份工作吧?
她朝父亲简短地点点头,动作一如既往地利落:“是哦。那要换新的地方上班了吧?”语气里的轻松没有伪装,她确确实实这样直白地想。这个家里,早年也遭受过电话诈骗的损失,坏过几台家电,台风带来的雨水从露台像蛇一样游进了客厅,妈妈也曾经做过小手术取走胆囊里的结石,今年的股票似乎又亏了不少——百分百份的“一帆风顺”绝对谈不上,最后都这样过来了不是么。“没有谁的人生永远顺遂嘛。”她就用这句空泛的真理为此刻做了总结,无形的手在句子里洒脱地一挥,仍然充满了富足的余裕。
但一个被摔坏的电视遥控器差不多否定了她的那些“所以呢”。
裴七初从自己的房间里冲出来时,被撞击力肢解成两节七号电池,一块后置盖板,一块前置滑板的遥控器,正在地板上比拟着什么叫“余音袅袅”。她有些惊讶地朝沙发上的父母看去,妈妈完全沉着脸,像一辆在转弯处不慎翻覆的水泥车,而坐在她身边的爸爸同样眉头紧锁,只不过他锁着更复杂的愁苦。
真真切切的愁苦,带来全然陌生的、有些距离感的爸爸,他完全如同负了严重的伤,以至于看见女儿的刹那,神态里挥出了一个类似求援的小小的旗帜。
裴七初一只脚踏在门外,她想开个什么玩笑,“我还以为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了呢”或者“好耶,早就想换个电视机了”,但话到嘴边被堵了回去。她能感觉到自己准备的无论什么戏谑调侃,都像折出一只简陋的纸船,却要面临着一道非常非常深的沟壑,下面是非常非常黑的海水。
所有妻子会用来责备丈夫的最常见的话开始重复播放:“我早告诉你了……”“你偏偏不听的……”“劝过你几次啊……”“现在怎么办,你说现在怎么办?”“你听谁的都不听我的,偏偏不听我的呀……”轨道不长,十站之后就回到了起点,裴七初觉得自己在其中能做的只是一块使坏的小砖头,摆到铁轨上,尝试拦一拦那转个没完的车。她有时插嘴“:遥控器按不出声音了!”“这个广告拍得好下流。”“妈,你这个话讲过两遍了啊。”“我听过一个关于失业的笑话,说一个人失业了又不好意思告诉别人,被问到时就说自己在做进出口生意,进的是粮食,出的是肥料,哈哈哈。”没一会儿她觉察到,和所有放在铁轨上的砖块一样,她遭到了彻底的无视,车轮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的努力压成粉末,安然无恙地继续往下一站而去,下一站的站名已经等在那里了:“这个家就是要被你弄垮了。就是你,都是你干的。”
手机来电的微光照亮丁点大的范围,tracy却被放大了几倍,裴七初能看清,因为凝固而一分一毫变清晰的舍友。tracy身上老油条的躯壳早就仓促地碎了,整个人失去了保护,连呼吸都满是忐忑。
这个时候裴七初便有种奇妙的感觉。也许tracy说的都是真的。她从来没有撒过谎。她那些听起来匪夷所思的、可怖的、可悲的故事,无论大大小小都是真的。tracy遇到很多变态的酒客是真的,他们翻着花样在她身上实现自己的喜好。tracy也许本名叫许七初、韩七初、秦七初,也许比这个还要更好听。又或者,tracy其实年龄比自己还要小,过去比自己的家庭还要富裕。读的是市重点,英语优秀。没准是这样的。
与此同时,她被榨得连一件厚衣也没有,在厕所门口难挨地撑了半天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也是真的。然后等一个力量草率而粗暴地将她的身体揉成一团,她在那个时候瞬间被炸醒也是真的。
有什么不可能呢。
裴七初忽然开口:“要我帮你接吗?”
“找死啊?!”tracy斥责的口气却在恐惧中走调。
“哦……我可以告诉他打错了。”裴七初笑了个自己才嗅得到的无聊。
非常有意思的是,裴七初觉得,尽管她和tracy共享在一锅稠黑里,她和tracy呼吸彼此吐出的空气,她坐tracy刚刚挪开屁股还热乎的马桶圈,她听tracy用粗口叱骂自己,她回个稍显造作的耸肩以示没所谓。她和tracy明明发生了大范围的生活重叠,她天天在危墙之下懒洋洋地度日,却从来没有实打实地担忧过。裴七初永远安全。骄傲是褒义的说法,换贬义点的该是狂妄。当初女同学们在背后悄悄地说“脸皮真厚”,到现在依然如此。哪怕她的家庭在重创下衰落:父亲的“失业”是面对妻女的说辞,实则是受他人唆使挪用了公司的资金却投资失败,大概起初父亲还试图尽全力挽救,家底从无形的到有形的都被抵押了出去。一键清零般,裴七初从懒人沙发里,从波点筒袜里,从来不及吃的进口糖果里,从三十四层的窗景里删除。父亲迅速销声匿迹,母亲有个姐姐在加拿大,说服妹妹去那里打工。裴七初是自己拿了主意不想走。她觉得没事,反正外国“既没有朋友,天气又冷,东西难吃”,仿佛这些比她面临的处境更可怕。考虑到她当时高考在即,裴七初“如愿以偿”地一个人留在国内。她一个人,这个句型令除她之外的所有人都备感恐惧,母亲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砸,仍然没能动摇裴七初的安全感。尽管从没有人对她许诺过,没有一个声音曾对她响起,告诉她“不用怕,没事的”,她只需自己知道,像知道日升日落的定理那样知道,没事的,伤不到她,什么坏事都伤不到她。她一定拥有什么神奇的能力,换个词它们叫“运气”,许多神奇的小概率事件早就向她证明过——哼的歌下一秒在电视里播出,中考坐上熟悉的位置,又或者手机里响起的最后一则来电偏偏属于某个特别的人,他心无旁骛的样子多好,连带和他的结识也能被归类为好运的一种。那么裴七初当然可以相信,像相信动画片里,穿漂亮短裙和光滑小皮靴的女主角们都有超能力那样,可以为自己扎出名叫结界的东西,让她们穿过风暴穿过废墟穿过震耳欲聋的惊雷,胸口的领结也不会乱一丝一毫。
tracy的手机熄灭了,但tracy的屏息还在持续,接着果然一条短信跳了进来,tracy拿起手机扫了一眼,她忽地站起,却又旋即一屁股坐下。裴七初盯着她看,饶有兴致地。
“我要搬家了。”她对裴七初开口就是这一句。
“啊?”裴七初猜测那个短信可能威胁了点什么。
“我今天就得搬了。”
“什么?现在都十点了,而且你去哪儿?”
tracy已经从衣橱里拖出箱子:“我有地方。有个姐妹去了澳门,之前住的房间空了出来,钥匙给了我。”
“……”裴七初看tracy在房间里毫无章法地走,“可是……”
“你呢?”tracy突然问她。
“我?啊?我也要搬吗……”
“我怎么知道。”tracy手上的动作没停,被粗暴扫进行李箱的东西表明当务之急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裴七初看tracy把席梦思也翻了起来,从商标下面的一个缺口里伸手进去,摸出个信封。再普通的信封,从那个位置里被挖出来,必然是意义深重的。tracy急得连避开裴七初也顾不上了。
“我还得找几天房子呢。”
“随你便。”tracy去阳台上取东西,把裴七初搁在那里的行李箱顺手推出来。跟了裴七初至少四五个年头,是她爸爸从德国带回的礼物,因为太喜欢,难得被她死忠地用了下去。箱子的四角磨损得差不多了,大大小小的托运标签也贴出了她每年的旅行轨迹,时间一旦过去良久,字迹变得看不清楚。裴七初走去把行李箱掂一掂,有点分量,里面装着平日不用的杂物,箱子转个方向,她看到了自己离家那次的托运贴纸——她第一时间给远在加拿大的母亲发消息说自己去大学报到了,她拍了录取通知书,拍了给读大学做准备的行头给母亲看,知道遥远的地方一颗心放了下来,裴七初开始走自己真正下决心的路,不用耗费每年五千学费的路,五千,买她手头的旅行箱都不够,但她眼下出不起了。她终于等到成人,放弃读大学是她成人后的首项选择。日后什么时候回来再修大学文凭都行吧,这样的例子并不少嘛,没准也能算她一个,裴七初尽量轻松地安慰自己,故意忽略必然的种种困难。她不愿让自己被困难包围,她不愿害怕,她最不擅长的就是害怕。
柜台小姐流程性地问她:“里面有易碎品吗?”裴七初在一开始摇头说没有,忽然她怀疑其实有,一箱都是易碎品,然而最终她还是一贯地摇摇头。她上身半挂在柜台上,鸭舌帽压着眼眉,腿交叉站着,趁空朝柜台里望一眼,压在空姐手肘边的一长溜红色贴纸很醒目。图标上的杯子,脚被折断了,下面是一行英文,裴七初觉得自己学过的还没怎么忘啊,那是“易碎的”“脆弱的”,是这个意思。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