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面总是很突然。
那个中午,辛追站在店堂里,墙上是老板手写的各种告示,不准这个,不准那个,但辛追认为自己才是踏着一个最大的警告标志。她一身失控的血液针扎般地披成杀敌又伤己的刺。
发现是她的那一刻,男生的视线下意识地飞快向旁边掠了一隙,仿佛要甩掉粘在刀鞘上的鱼鳞,或者是对某处的观众叹一口满是迫不得已的气。
这让辛追毅然决然地定住了刚想离开的身体动作。她不动,等待对方先发话。
直到班霆合上书,语调还是如两个月前那次在辛追的学校里两人偶遇时一样,既平又浅,一如阴天里的海平面,压根不打算区分天和海的漠然,“不是拼桌么?不坐?”
辛追没有开口。
“要等我走的话……”班霆将原本架在碗沿上的筷子重新捏在手里,“大概至少还要一刻钟吧。”
“没必要。你吃你的。”辛追被激到了,拉开他对面的凳子,坐在班霆面前,她多少想让自己的动作“重重地”完成,可是很快发现这个意图一旦失败看来就会更接近撒娇而非示威,于是她恢复成常态,她也可以让视线看着他的同时没有看着他,也可以让身体忽然冷下去了,由此整个人从一秒前难堪的涨红漂成了不屑的苍白。她既然坐在这张桌子边,就分得出楚河汉界。
只是班霆没有和她继续对立的打算,他一身的肢体语言都表明自己不在交锋的战场上,右手的放松也拷贝到左手,把书重新翻回到先前的页面。
辛追的午饭上了桌,变化是从这里开始的,辛追自己知道,她得预留好回家的车费,所以只要了一碗最素的汤面。几颗葱花已经是老板的莫大馈赠。辛追把碗往自己面前移,她抽出一次性筷子,拆了套,两根筷子掰开,开始一口口地吃。她是在那会儿忽然决定要改变策略,她不要那么快地走了,她要把这一次的面对面尽全力地放大延长。她低头时看得见桌子上的另一只碗,碗里是那位赢家一时吃不完的鳕鱼面,鱼胖得很,一只碗放不下它,头尾都高高地翘出边沿来。辛追一瞬觉得自己完全不必有任何尴尬和窘迫,她反而就应该放慢了速度,也是,两个月过去了吧,她完全可以让对方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把自己的一贫如洗给他看。
你看呗,你看得见的。这么近。就是眼下的我,和你有关的,你逃不脱关系的。怎么样。你看呗。
她一筷子一筷子静静地撩着面条,偶尔也被店老板忽然在哪里炸出的咆哮吓得那么一激。但很快又恢复到自己的节奏里。她以自己的节奏对抗班霆的节奏。两人都不说话,各自做各自的,用很缓慢的速度。一页书翻过去,她嘬一口汤。书翻得一点点不再对称,碗里的面也比方才泡得胖了些。
面是很好吃的,在辛追看来,好吃到她没有自己想象中那样食不知味。虽然量还是多,碗够她埋半张脸。但这么一顿下来,八成是食物的关系,她的心情渐渐变得好了起来,或许还够不到“好”,可足够平常了,平常到能够把注意力暂时分散。额头在初夏冒汗,她摸出口袋里的皮筋束了马尾。有人从旁边走过身后经过,她就把自己的书包从脚畔转到背后从背后移到腿间。所以她好像是忘记了一般,没有防备地重新朝班霆看了一眼。
班霆也动着筷子,男生虽然吃得慢,每一口仍然是豪爽的。鱼也渐渐从碗沿上消失了。辛追发现他拿筷子的方法和其他人不太一样。紧接着她便将这个无用的发现从脑海中甩出。
倒是她自己的时间有限,面还剩一半,她不会浪费,转过去找到老板,正坐在店门口假寐。辛追提一点声音问:“你好,我想打包……”
只一秒,余光里反映出对面男生的眼神重新回到她的脸上。辛追还在疑惑,店老板侧出半张脸给她,但只这一半的脸色就非常不客气了。后面的责备更是辛追意料不到的:“要打包的去别家点吃呀!跑我这里来干什么?我们这里不打包的,点的就全部吃完!吃不完收两倍的钱!”
辛追完全没有预料在一个寻常的要求后遇到这番对待,既是怕,又是气,僵得没法动弹,脸色铁青地转回来,她知道自己是把最后那句话听进去了,要命的那句话,眼睛里瞬时织出的潮意就因为那句话。
辛追飞快地将头压低,用力瞪着眼睛只为了可以让眼里不争气的潮湿加速干涸。原来她还是失算,遇到这种真正的窘困就一点也不能展示于人。她刻意的露怯不是真正的露怯,计划内的坦白也不是坦白。她仍然一点也不想给对面的人看到自己毫无准备下曝光的焦虑。她哽着喉咙,深深地吸一口气。
而对面的人把手里的书合上了。合得像一个转折。
班霆明白人更喜欢两套标准,随时取自己方便的用。这不是进了律师事务所后收获的,律师事务所里的见闻无非强化了它。年少时他就听过亲戚长辈把新闻里收礼的官僚骂成渣滓,隔天又目睹他们为成功送了医生红包而松了口气。从盲肠手术里康复的表妹总爱小尾巴似的赖着他,但一份学校作业左等右等还是没盼来亲戚长辈的签字,不得已由班霆完成伪装后,小姑娘的眼泪又在上面打湿了一大摊。每个人都这样,都需要可以支持自己的核心,不然活得太没有底气,所以原则从来不是坚不可摧的物质,它能被削成各种形状,撑起脸面,撑起利益,撑起空空落落的心。人人如此,家里的,学校的,一幢楼住着的,日后在一个事务所里站着的更是如此。同样一件事,搁在当事人双方身上就是各自一套言之凿凿无以撼动的理论,倘若交换了立场,人们也能立刻放弃平行世界里那个誓死捍卫的姿态,“我不可能”成了“他不可能”,“这没有理由”成了“这就是理由”,这份转变不会遇到任何阻挠,顺理成章得令人欣慰。
班霆知道自己走神了,走神算是一种简易的休息。还是那套随意修正的标准,这边他一再地被评价为不易接近,可“不易”的判断也是有范畴的,一旦涉及自身利益了,人群能当即撕掉他身上的标签,在另一边只恨他不能予取予求地私有化。原以为亲子中心的纠纷暂告一段落,电梯门开了,涌出十几张全新的,但又带着同一种愤怒的面孔,听说班霆正是来收集材料的律师,新的浪潮叠着旧的浪潮般地涌来,受骗的员工加上受骗的消费者,构成可怕的大阵仗。什么都要重来一遍,骂的,闹的,哭的,诅咒的,再重来一遍了。先前那位号啕的阿姨得把自己的遭遇再描述一次给新来的人群听,悲痛和愤怒都是不打折扣的统一。班霆的喉咙早就成了荒漠,嘴型扩出一个个有限的“啊”“我知道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他由此把那个“啊”又收回来,把“我知道了”咽回去,抿成一丝他自己并不知道的因为无奈而尤其突出的英俊。从楼下上来的女员工们还有一分走神的闲心,察觉到这个正在打着手势的律师看起来非常顺眼,所以没人顾得上发现说好一起来的人里怎么少了一个。
载着辛追的电梯到了一楼,她心情复杂地朝车站走,今天的事忽然繁杂严重到远超出她一贯的处理能力。辛追一时都想不起来是从哪里起的开头,是被瓜分的电脑,同事们的维权行动,还是崔洛川血丝密布的眼睛,他的车静静趴出一个没有淋湿的位置,还有婷婷的力不从心。
电梯里接收不到信号,因此辛追走出大楼时手机里涌进婷婷发来的好几则信息。辛追立即加快了步子,她知道比起挎包里的五千块钱,还有一笔庞大得多的账得依赖其他人去结算。她连头也没回,下了大楼的台阶,除了一个从斜里冲出的小孩在轮滑上摔倒,惊起一片咋咋呼呼的非机动车警报,三四辆小摩托都拉出了破锣嗓子,尝试警告不知身在何处的主人们。可辛追也不过扫了一眼而已,很快她彻底消失在街角。
警报声到十五楼也有人听见,都担心是自己的坐骑遇了黑手,不少人暂时搁下班霆,探身去窗外查看。班霆腾出一只手抹着汗,身体乏起来,他意识到中午那顿面条被提前消化了,脑海中不由得闪过那个吵吵闹闹的空间。
店里的气氛总是时而紧张时而松弛的,谁都在这里碰过老板的刺头,现代人说闲也真是闲得慌,对这一传十十传百的“特产”趋之若鹜,最后让美食本身留下的虽不少,但觉得伤了自尊从此单方面封杀的案例更丰富。在这里坐一会儿,常能听到人吵,掉眼泪的也不罕见,但因为钱的原因,面前的女生大概是头一个吧。回到那个午后,十七岁时的班霆在心里算了算,乘以二后的那个价钱,的确能够筛选出非常非常少数,会为它而焦虑的人选。
他越发感觉这次碰面的意外。
最初班霆就有些恍惚,等想起为什么站在桌子旁边的女生会那样复杂而激愤地盯着自己,班霆不由自主地想叹气。
“不是已经结束了么?”
他在微小的范围内挪动了身体,这个幅度似乎就是为对方腾出了足够的和平共处空间,女生当然难以接受,连落座的时候都把“气呼呼”透露得有些过于明显。
如果按照自己的进度,只要再坐最多十五分钟就可以吃完走人,所以班霆没有什么心理上的障碍,更何况他一贯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难以面对辛追的地方。无论她怎样用眼神把自己的存在全盘否定,班霆继续有充足把握可以不受影响。
直到对方忽然开口跟老板提了一句打包。
完全是条件反射,他从读在半路的书本中抬起头来,目光落在辛追的脸上。随后果不其然,老板一视同仁的反应在女生心底结了层冰。班霆的视线顺着辛追的轮廓扫一圈,再怎么低着头,还是一目了然的。大概是被自己的糟糕判断所影响,一点点委屈和着难堪,女生想要在眼下弥补住破绽而维护自己的尊严,俨然快要到达临界点了。更何况,不知怎么的,也不知是从哪个顷刻开始的变化,班霆以为自己好像也有点脱不了干系。她和她此刻的一切,是和班霆有关的。是合理是牵强,是致命是寻常,却仍是有关的。一张桌子吃饭似的有关,影子些微融着影子的有关,味觉和嗅觉近在咫尺的有关。
算了吧。
可以了。
既然也已经结束了。
不对吗,已经结束了啊。哪有那么多精力再来计较,你欠我还是我欠你。都觉得自己是被亏欠的那一方,各持着自己的“原则”。他的原则却从一开始就没有摇摆过——爷爷能够安息。唯一发生了变化的是,随着爷爷真正地得以安眠后,班霆的这条原则也和着一杯黄酒浇进了爷爷墓碑前的黄土。
于是他将书本收了回去,右手平摆在桌面,曲着一个轻微的弧度,因此离辛追很近,只在咫尺间。他的语气就仿佛从右手上传递出去,对辛追说:“就放着吧。”
“……不行的。”辛追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帮你好了。”
辛追抬头看了他:“用不着。”
班霆重新倚向椅背,将先前的书翻回到之前阅读的页面,五官中的神情被辛追解释成故作姿态的冷笑,只不过他从阅读中二度抬头,正对着辛追,随后班霆抽过一旁桌上的纸巾,放在辛追的碗边,又摘下她脱在桌子上的筷子塑料套,扔进脚旁的纸篓里。
“那你用得着的时候再叫我。”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