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语言学校的所有员工开始懊恼自己的大意,会计的人影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员工们又用了几个小时来心存幻想,自欺欺人到底维持不了太久,终于所有联系工具开始忙碌起来,蛛网一般地将任何细微的动静都即时传递了出去。辛追被这轮频繁的消息闹去了睡意,到了十二点,大家推断出了一个最坏的结果,为了能够从更坏的结果中挽回一点损失,已经有人开始担心是不是该去公司抱回一台电脑做工资抵扣,每个建议每个用语都带着强烈的劫富济贫理念。当辛追开始担心没准又要和同事们一起上次法庭,她的心情瞬间恶劣透顶,逮着正发来晚安短信的崔洛川,简要地描述了一段。
“是挺难说的。”崔洛川没有给予空洞的安慰,打来电话替辛追出谋划策,“抱电脑这种事倒是太不聪明,一台电脑能值几个钱,还累个半死,你可千万别去。”
“是吗……”辛追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她是人群里那些多半会被推着走上一段的类型,越是喧哗混乱越是没有出头的勇气和清醒的心力,只等挨到稍稍空隙的地方,才能把自己从盲目中收拾出来,“大家都怕再等下去就彻底扑空了。”
“你什么打算呢?”
辛追眉头间苦苦的:“最后我要搬电脑的话,你可别拦着啊。”
“欸?哈,好啊——那我明天陪你一起去。”
辛追没料到自己之前出言的不慎,一下懊悔起来:“不不,我没那个意思?”
“没事。”崔洛川把辛追的婉拒直当耳旁风,“你一个人去,万一碰到点什么事情就不好说了。这种时候你还有什么可勉强的呢?”
第二天一早,崔洛川比约定的时间更提前了十五分钟等在路口,辛追能知道是因为刚刚才下起的雨已经在他的车盘底下留出一个刻度似的尚且干爽的地面。等辛追上了车后,雨势也越大,天阴得隆重而舞台化,让人突然增添出一种通往结局的悲壮感。这份悲壮里满怀了辛追最恐惧的不祥。
崔洛川往她手里塞了杯尚温的奶茶,辛追这才从焦虑了一晚的疲惫中挤出点精神扫了他一眼。难得胡楂凌乱,袖口折得一高一低,有镜片挡着也照样能看出眼睛里的红血丝正和辛追做着不屈不挠的比拼。
“你昨天也没睡好吗?”
“嗯。”
“不用担心的,怎样都会首先保证老师的工资吧,所以你们的课肯定能继续上下去……”
崔洛川走神似的醒过来:“啊?哈。你忘了?我的课已经念完啦。”他撩手刮了下辛追的鼻子,“还有空担心我哦。”
动作来得很突兀,辛追僵得不敢动,她拿不准是该生气还是该笑笑模糊掉焦点,于是她发怒也不是装傻也不能,只好呆呆地把脸转向一边看着窗外,等车再开一会儿,她念起前情:“那,交通队长那里有消息了么?”
崔洛川打个哈欠:“啊?噢。还没,我等会儿再打电话问一下。”
辛追有点抱歉:“不,我不是……你很辛苦了,最近一直在麻烦你……”
崔洛川看了她一眼,笑得挺动人。
公司里还没有堵上大批讨薪“民工”,辛追到得算早,然而消息已经在通讯媒体上火速地接力跑。据传大老板在澳门迷上赌博,名下除了他们这所语言学校目前还残存外,原来同一栋楼里隔了五层的另一家亲子中心也挂着他的法人名字,前两天忽然蒸发得干干净净,八成就是蒸发给了那几家“葡京”了,家长们缴的费用成了红一沓黄一沓的圆筹码,一把一把地消失在同花顺后面。所有人立刻神经紧绷,总觉得霓虹灯照出的妖冶光芒已经把自己的工资一张张燃尽。辛追回想起来,自己也不是没见过,几十个群情激奋的家长,一个个手里挥舞着四位数以上的付费发票,直到现在还时不时埋伏在楼前,希望能够抓到偷偷回巢的骗子公司老板。联想至此,员工们再也按捺不住了,个个都闻风而动。辛追还在处理手机上那些“要命”“完蛋”“死定”的感叹号,崔洛川在办公室里来回走动了几圈,他虽然处处透着困乏,眼睛的血丝倒是把目光染得格外直接,然后他瞄到了辛追抽屉上插的一把钥匙,把辛追拉到走廊上:“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一些简单的报销账务,是你这边先做了,再提上去的?”
“是……”之前两人一起吃饭时,辛追提起过自己的工作,碰到个空调坏了,复印机要换新的,或者业务活动的餐费,辛追常常顶半个出纳在用。
“手边没有这笔费用吗?全都已经交上去了?”
“一报完就交出去了,没有留啊。”
“交给谁呢?”
辛追指指里屋一张办公桌:“都锁在那张桌子里等会计来了取。”
“那钥匙你有么?”
“有一把。”辛追的声音碰到这个肯定的词语时烫到般一下子缩了回去,“欸?什么?”
崔洛川看着她的神情没有因为辛追瞳孔中放大的质疑而减退半分,他抬起手腕看看时间:“现在已经七点了,等下如果有更多人赶来就不好办了。”
“这钱能拿吗?”
崔洛川笑得有点微妙:“怎么这个时候你还能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去考虑呢?学校考虑过你吗?”
“但……性质还是不一样啊。”辛追几乎有点后悔,虽然心里还不甚明白到底后悔的是什么。
“什么‘性质’?现在还有考虑性质一不一样的余地啊?那原本就是属于你的工资份额,学校不给你,你除了等他们突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以外不做任何准备了?”
“我有点害怕。”
“不用害怕的。”
“但……要不还是算了……真的……”
崔洛川静静地抽了口气,然后用右手推了下镜框,由镜片轻微变形后的目光遭到了一丝扭曲似的:“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啊。”
辛追一怔:“啊?什么出乎你的意料?”
“你呗。”
“我怎么……”
“不觉得吗?连我都把此刻的状况比你想得更严重吧——都到了影响你生计的地步对吧?至少我是这么觉得,但现在看来,我好像是比你更急一点……”
“胡说,我怎么会不急……”
“还真没有感觉到,我觉得你还是心存许多侥幸,老盼着有转机有转机,而你知道这说明了什么吗?说明其实你还没有进入最艰难的地步嘛。不然的话,为什么好像连我都比你更赞同应该干脆一点,狠气一点呢?如果到了涉及自己能不能存活,日子还能不能过下去的地步,没人还会做你这种温柔的保留。我记得有一句话,大意是粮仓充足才能知道礼仪,丰衣足食才会来谈荣誉和耻辱。如果连生存也得不到保证,考虑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耻辱的事,那岂不是太多余。”他末了缓和气氛似的笑了笑,“好吧,知道你原来没那么情急,其实我也算是松口气。我不过是认为,这其实一点也没什么问题,公司拖欠你工资,没错吧,所以拿回自己的工资有什么问题?难道还规定了说这张一百元只能是用来修水管而绝不可以发给员工?比起抱电脑,我说的反而更合理不对吗?”崔洛川再看了一会儿辛追,朝她伸手,“不如钥匙给我吧。”
“给你?”
“给我。”他见辛追右手防备性地插进了外套口袋,便温和地顺着她的袖管摸了进去,“你别想太多了。搞不好里头一毛钱也没有呢。”
钥匙没经过多大周折就被崔洛川拿走了,辛追虽然跟着他,却不由自主地始终多保留了几步的距离。刚才崔洛川说的话既多又快,而且他的语调一直在起起伏伏,稍微一错神就让人以为是在责备,转耳又听成了怜惜,接着好像还带着些挖苦和嘲讽,但等人正欲追着上去仔细分辨分辨,听到传来的到底是抚慰啊。辛追心里的纷乱不给她时间找出最短的捷径,她以为自己也无非凭着单纯的生存本能,有人给自己掏了一个漏出光来的洞,那就先循着白色的小小的路去吧。毕竟仔细一想,崔洛川说得没有错,她何来多余的“温良谦恭”留给这个学校呢,温饱都还快打上问号的时候还留着闲心想做君子么。尤其被质疑到“还没有进入最艰难的地步”时,那个瞬间辛追有一些接近恼羞成怒式的不快。难不成自己的清苦还是装的?还想她怎么个最艰难法?跟过去似的,回到官司失败负债二十四万的时候吗?
她侧着一半身体在门中间,淡淡地苦笑自己大约是站成了一个望风的姿势,而落实了这一次“望风”的,是崔洛川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铅灰色的盒子来。还轮不到世界五百强式的安保政策,再加上平日会放在学校里的现金本来也不多,所以一切看来都很轻而易举,盒子打开了,有一些还没报的发票,有几张纸,还有一沓人民币,一百的五十的,加到一起目测也有五六千块的样子。
辛追漏听了自己松口气的声音,因为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晚他们一步赶来的其他员工,正一个个气势汹汹地扬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吧。“你做初一,我做十五”,黑帮电影里听得多了,但今时今日都发现说一说其实顺口得很。辛追没有转过脸去看是哪个同事发出的威胁,平日里跟她分享打折心得的,带来手作的泡芙问辛追要不要尝尝的,说小孩数学考了年级第二的其实老师算错一道题的分数应该是年级第一的。辛追知道自己的脸色未必比对方柔软,也许也一早就难看了起来,有点杀气腾腾的,一副难得的不依不饶,既然是攸关“生计”的事了。
而这些愤怒的脚步,给了辛追一点点底气,她听着从门外迎来的咒骂,简短的词语组合着基本的意思,从想溜的鸭子身上拔掉几根毛也好,看来几台电脑最终都会保不住。所以,当她再回过头去,崔洛川已经走近她身边,动作非常干净,递来一个不知从哪儿找到的信封,短短的时间里,他连信封口袋都折得很笔挺,末了没有让辛追做出伸手接收的动作,而是主动把钥匙一起连同那几千元插进了她的挎包里。
“……啊……”辛追在神色中不由自主道了谢。
崔洛川到此刻才恢复成常态,细长的眼睛含了点半明半暗的笑意,然后他两手垂到身后,自己站到离辛追半步外,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等接完一个电话,他对辛追解释还有别的事,先告辞了,但又忽然折回来,挂个笑再次开口,说交通大队那边他也不会忘记,让辛追别太急。
大部队过了中午完成了集结,辛追不太清楚是到第几轮开始,有人拔起了电脑的接线,原先沿着电线一路生长的灰尘和霉菌扬了起来。下一批人的目光开始转向几台教室里的投影仪。最初还只在语言中发酵,忽而就变成了单纯的行为,惊慌的脸变成了一张张仇恨的脸,抽屉都被打开,包括之前崔洛川替辛追率先“清理”过的那个。最后还真是那个已经被转移进她挎包里的信封,装着唯一能从现场搜刮到的现金赔偿——至少辛追是这么定义它的,才让她这个没准家境最差的人,此刻看起来最与世无争般地清高。然而她心脏跳得厉害,自己像是个叛变者,急于要从两手空空气急败坏的同事们中间率先退场才不至暴露,多待一秒她都躁得厉害。
有人看见她移步向电梯,甩了句话过来问你就走啦,辛追一时结巴,忽然想起早上听说的传闻,便回答她想去楼上的亲子中心看看,既然两家原来倒霉到一块去了,不如打听一下,还能联合起来通通气。这话起得临时,但同事们一致觉得合理,旋即嚷嚷着要一起去,要组成联合调查大队,打倒一切不公正,兄弟姐妹们团结起来。辛追忽地就让人挤在了电梯门前,与尽早抽身的计划背道而驰了,她撒个谎说要上厕所,随后就到。等轿厢把同事们装满了往十五层的亲子中心运送,辛追从女厕所里步出,长长地舒一口气,她擦干手,再往挎包里掏了掏,那个信封还带着那份足够心安的厚度斜插着。辛追重新站到电梯口。
十五楼的亲子中心正搅起一个旋涡,一开始只是几位蹲守的家长面前停下了一个人,临近傍晚时来的那个年轻男子,但他递着名片问了两句,立刻把恹恹的家长们问得一股脑地活了过来。他们的无望搅拌进了希望,旋涡就这样由小及大地生成了。
班霆的手让人抓得紧紧的,一旦知道了他的工作场所,早已守株待兔多时的受害父母们,几乎弄错了重点地要把班霆当成猎物。他们才不管实习律师有没有执业资格,照样将班霆团团围住,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宛如自动分配了和声部的演唱小组,把自己的遭遇一拍三叹地说了一轮又一轮。有位母亲情绪激动起来开始流泪,强调自己只是来城市里打工的,根本没有什么积蓄,她和丈夫熬到四十岁才得子,因而什么牙都能咬紧了,花了八千块买了一年的培训时间。
“律师先生,你不知道啊,我跟我丈夫,我们做什么的,我们早上去马路上卖煎饼的啊,早上卖煎饼,晚上卖红薯卖臭豆腐,我们就是这样赚钱的,都是一块一块的钱啊。我交的那八千里,一半都是五块十块这样的钱啊,我们赚的就是这样的钱啊——八千块我们要攒半年,不能说没了就没了啊!一点不见响地就没了啊!这怎么可以啊!”她倒向一边,眼睛和嘴角中组合出的模样唯有用“号哭”来形容,接过别人递来的纸巾时,也不加顾虑地让鼻涕擤出发泄的音量,毕竟这才是和眼下的境遇最为吻合的直白表现,根本不需要掩饰内心的煎熬和焦灼。她全身心地关注着一个最基本的生存问题,没有半分闲暇去在意其他。
“先别哭。你先不要哭。你把你的联系方式、你的名字、你孩子的名字,还有发票复印件先给我,当时也有签署合同吧?回家找找还在不在,之后送到这个地址就行了。”班霆半蹲下身才够到那位母亲,他一翻口袋,连名片都发完了,于是班霆掏着纸和笔,写完后撕下一页递过去,“就是这个地址。我现在也只是来了解情况。你们都已经报案了吧?最后案子接不接,我要先回去问所里的安排,另外也要看警方能不能找到这家公司的负责人。”
他的声音在这个人挤人的楼道里有些生存艰难,很快连班霆都觉得口干舌燥,再一看手表,原本以为不消一个小时就能结束的工作,居然延长到了两个小时。
班霆转向一边两位受害者家长代表:“今天先这样吧,我还要回去汇报一声。”
“行行行,有什么消息,反正打你们所里的电话就行吧?”
“是的。但还是你们统一一个出口吧,商量一下由谁来负责对外的接洽。”班霆转了转脖子,每动一个角度便咔嚓地响一声,让对面的家长也不由得替他苦笑。
“今天辛苦了啊。”
“没什么。其实挺正常的。”班霆在剩余的力气中挺直了背,又稍稍抬高嗓门,话变成了是对所有人说的,“我先告辞了。”
终于能够按下电梯的“▼”按钮。